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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一夜悲风 ...

  •   腊八粥尽,海滩之上。
      五艘大船矗立在众人面前,船身高大,一艘能载百来人,五个船头的大旗上分别写着“籍”、“兵”、“药”、“粮”、“衣”,自近而远排列开来。
      绿蕊夫人和十二星司教就站在海滩上,神情复杂地望着玄衣少年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第一个出手的是奕星,他当仁不让地,成为“籍”字旗大船的第一人,身怀青芒诀的他,武艺比小选时更为精进,他飞身一跃,立于甲板之上,傲视岸上众人。
      岸上有些人正愁没有主意,见最强者奕星选择了秘笈,便纷纷效仿之,上了“籍”字船。
      奕星心道“一群蠢货”,再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冲玲珑递了个眼神。紧接着,玲珑便携弩器少年、牛星门下的健壮少年一同跃上悬挂“兵”字旗的大船,三人之中,玲珑主近攻,弩器少年主远攻,健壮少年主防御,三人皆是自己领域的佼佼者,不用怀疑,奕星的安排,就是要以他三人之长,再挑选三件不同功用的上乘武器,为虎添翼。
      岸上有些人自知不如奕星,不敢轻易效仿奕星上“籍”字船,现在看第二等高手的玲珑上了“兵”字船,再按捺不住,一股脑全涌了上去。
      顷刻之间,如黑浪涌上船板,岸上的人已去了半数。
      阳春摇摇头,她心知,这些亦步亦趋的附庸者终将沦为他人奠基之石,心中一阵悲凉,她重新观察起留在岸上的半数,她知道,这当中某些人,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接着,奕星联盟中使毒的二人,施施然走上“药”字船,自古药毒不分家,两人受了奕星指令,一人取药,一人取毒,极为明确而果断。二十去六余十四,奕星联盟中剩下的十四人则兵分两路,七人上了“粮”字船,七人上了“衣”字船。
      奕星的谋划也尽数落于阳春眼中,奕星非有勇无谋之辈,此番安排,既稳固自己的领袖地位,又面面俱到,本就强大的联盟更添助力,阳春默默看在眼中,知道一时之勇便是送死,只能暗暗攥起拳,将复仇之火压至内心最深处。
      虎星门下元寅一队见奕星的安排,也效仿之,元寅一人上“籍”字船,两人上“兵”字船,一人上“药”字船,余下六人,三人上“粮”字船,三人上“衣”字船。
      最强的两个联盟做出抉择后,岸上余人也纷纷行动起来。羊星门下以阵法见长,对秘笈、兵器并不执着,大多选择了草药、食物、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兔星门下主修医术,大多随身携带草药,更因经常入林采药,熟悉野外生存之道,大半选了衣物,少半选了食物;其余司教门下,没有明显的偏好,全凭个人想法,五种物资,选什么的都有。
      眼看岸上的人越走越少,黑铠侍卫欲前来催赶剩下的人,岸芷扯扯阳春,示意她上船。
      阳春不应,静静地看着最后几个人,远的如明远,上了“粮”字船,近的如周秦楚三人,周浦深上了“粮”字船,秦少臻携楚笑笑上了“衣”字船,所有人都做出抉择后,阳春这才拉着岸芷,朝最远的“衣”字船走去。
      五百多个少年,两成上了“籍”字船,三成上了“兵”字船,剩下五成,两成“药”字船,两成“粮”字船,而登上“衣”字船的人,只剩不到一成。
      阳春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可算得越清楚,心中越悲哀越无奈,她感到胸口如有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聪慧如她,已看穿这是绿蕊夫人精心设计的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幸存的人数绝不会超过选择衣粮这类必需品的人数,因为海的那头,忘归冰原,是一个无衣无粮的封闭环境,当没有任何物资流入,现有物资的上限,就是幸存者的上限。如果在场所有人,半数选择食物,半数选择衣物,不发生内斗消耗,那么有一半的人可以活下来,可一旦有人心生贪念,选择了进攻型物资,如秘笈、兵器,看似为自己争了一分胜算,实则降低全部人包括本人的存活机会。只可惜,这世上,傻子贪子占了大多数,清醒的人,寥寥无几。
      阳春叹了一口气,就要踏上船,只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来到自己身旁。她回过头——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孤峰高岸,一种强大的、无畏的、把控的力量感便压迫而来,船上其他人皆噤声不言,唯有阳春,望见他来,反而感到由内而外的沉静,好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给了她力量。
      “阳春,活下去。春天的时候,我去接你。”他远远地说。
      她看着他,心中涌起莫名的力量。
      自姨母去后,她流落甘昱若,又辗转上了忘归岛,多少次独自求生,多少次苦苦坚持,她想活。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想活,此刻的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想活下去,她以为自己是不愿他失望,却不自知,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渴望,春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他。
      “我会的,司教。我说过,我只追随最强的人,若你不在,我便是最强!”

      深夜,忘归冰原。
      五艘大船在十来艘小船的引导、护卫下,渐渐驶近忘归冰原。
      忘归冰原是独立于忘归岛存在的一座离岛,岛上白雪皑皑,终年不化,一年到头,就算最暖和的夏季,也比忘归岛的冬季更寒冷。岛上有山脉,有深沟,有林野,但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冰原,故而被人唤作“忘归冰原”。冰原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没有植被生长,偶尔有动物出现,也是饥饿猎食的猛兽。这里,是一处比忘归岛更冰冷的地狱。
      “忘归冰原,到——所有人,下船!”
      少年们听到黑铠侍卫的命令,刚从船舱中探出身子,就被一阵刺骨的寒风逼将回去。
      “怎么这么冷啊?”
      “好冷好冷,我可不想出去……”
      “真他娘的冷啊,去他娘的大选吧,我可不想被冻死!”
      ……
      “所有人,下船!不下船者,杀无赦!”
      话音落,一个倒霉少年就被黑铠侍卫抛下船,沉于冰冷的海水中,以儆效尤。
      众人登时吓到,再顾不得那刺骨的寒冷,匆匆忙忙下船去。从温暖的船舱下来,一踏上忘归冰原,彻骨的寒冷便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众人的眉毛、睫毛迅速结上微霜,热量开始透过裸露的皮肤、单薄的衣衫散失,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少年郎,一个个冻成了缩骨鸡。
      此刻“衣”字船上的五十多个少年,已换上厚实的衣服、鞋帽,自如地走下船来,不料刚踏上海滩,远处一人惊呼起来:
      “选衣服的下来了!快抢啊!”
      刹那间,一阵夺命镖雨自“兵”字船方向席卷而来,数个厚衣少年就直愣愣在阳春周围倒下,阳春反应迅捷,迅速起剑一挡,碧光划过天空,致命暗镖被一一挡开,阳春瞅准这一间隙,一把抓起岸芷的手,施展渡星河飞奔起来。
      岸芷反应过来,也迅速施展流雪回风的身法,一边快步跟随阳春身后的星河,一边操纵心念环月刃,环月刃环绕在二人周围,抵挡着新一轮镖雨。
      渡星河和流雪回风皆是上乘轻功,加上厚衣鞋帽护住热量,两个少女精力充沛边跑边挡,很快将追抢的众人甩在身后,等跑得足够远了,才敢缓缓回头——
      眼前一片惨烈。
      方才船泊之处,顷刻间,已尸横遍野。
      “阳春……他们……”
      岸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又跌入梅花镖伤重之时的梦魇,再凝眸重视,方见,鲜血如河,染红皑皑白雪,在清亮的月光下晃晃刺眼,杀人者的叫嚣,被杀者的哀嚎,隔着茫茫风雪传来,她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一场大规模的、赤裸裸的自相残杀。
      “为什么……怎么会……”
      阳春亦愕然地看着岸边,同船来的五十多个少年,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鲜活模样,顷刻之间,或亡或逃,竟尽数凋零散落了。
      最有远见、最不具侵略性的一批人,反而最先成为众矢之的。
      阳春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悲恸,充斥着胸腔,几乎要喷泄而出,碧痕剑感受到她的愤怒,也发出沉沉低啸,发出清寒碧光,她几乎要提剑杀回去救人。
      然,当她看到接下来的一幕,她终于掐灭心中的幻想——
      当厚衣者被尽数斩杀,掠夺者伏在尸体上脱衣解帽,新的掠夺者却出现了,一把把屠刀举起,一个个身影倒下。轮番杀戮之后,胜利者终于如愿穿上血衣,本以为杀戮就此结束,抢夺的对象又从衣物变为食物,变为秘笈、兵器、草药。
      杀戮,自此,陷入一个可怖的循环。
      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流成河,玷了白雪皑皑,汇入阴暗幽深的大海。
      “少年之恶,犹可怖也。”阳春怔在原地,一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
      “阳春……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岸芷双目噙泪。
      阳春拉过她的手,转身朝风雪里走去,话音飘落在茫茫冰原:
      “人心阴暗,皆因生在太阳的背面,等太阳出来,一切便会好了。”

      午夜,忘归冰原。
      阳春和岸芷徒步数里,终于寻见一个相对隐蔽安全的山洞,二人在洞口轮番试探,确定不是猛兽洞穴,方才走入,见洞内似有前人起火的痕迹,不禁大喜。
      “看来,有前任七选人在这里住过,或可暂时歇脚。”岸芷拨了拨脚下的炭灰。
      阳春则环视洞穴内部:“他们生过火,咱们找找还有没有剩余的柴火。”
      可谓天无绝人之路,两个孤弱少女一番摸索,竟真在洞穴深处找到一堆干柴干草,干草团中还藏着一个包袱,二人赶紧拾出几根小柴,覆上一团干草,以双环刃撞击的火星燃起火,就着火光,小心地打开前人遗落的包袱——
      中有绳子一根,袖箭三支,旧笈一卷。
      “这是何物?”
      岸芷先拿起旧卷,凑到火光之前,只见陈旧的封面迎着火光,渐渐凝转成三个字——
      “洗髓经?”阳春有些意外。
      岸芷:“你知道?这是什么功夫?”
      阳春摇摇头:“不曾见过,只是听夜司教说过,昔年天竺达摩大师来我中原传教,曾于少林寺面壁九年,达摩大师离开后数年,少林僧人修缮达摩大师当年所面之壁,在壁中偶得一铁盒,盒中藏有两本经帖,一本《易筋》,一本正是《洗髓》。”
      岸芷惊:“易筋?可是少林派的无上武学《易筋经》?”
      阳春点点头:“正是,听司教说,两本经帖问世之后,一本被收藏在少林寺藏经阁中,成为少林派不传之功,便是易筋经,而另一本洗髓经,被那峨嵋的创始女尼机缘巧合得了去,从此落入峨嵋派,但因近年峨嵋人才凋零,再无人习完全本,名头渐不比少林易筋经了。”
      岸芷:“如此说来,这洗髓经,其实是与易筋经并驾齐驱的神功诶!”
      阳春:“可以这么说,你看小选时绿蕊夫人拿出来赏赐的摘云补天手,就是出自洗髓经,还是其中较为浅显的篇章,单个摘云补天手尚且厉害,更别说整本洗髓经了。”
      岸芷有些激动:“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阳春撇撇嘴:“大难不死是真的,有没有后福,还真不好说。”
      岸芷:“咦,这话怎么说?”
      阳春:“你且翻开来看看。”
      岸芷赶紧翻开,却见经内一半梵文,一半汉文,梵文部分一个字不认识,汉文部分所有字都认识,在放在一起却完全读不懂,大失所望:“这都是什么呀?”
      阳春浅笑:“要不你以为,峨嵋派为什么少有人练成?”
      岸芷:“真是到嘴的鸭子……不对,到嘴的骨头,啃不动啊!我本想着,等我们练成了杀将出去,别说报仇了,就算是奕星的青芒诀,我们也不用再怕了!没想到,唉……”
      阳春轻拍岸芷的肩:“也不是一无所获呀,我瞧着,这三枚袖箭锋利非常,你收于袖中,以防万一。”阳春说着,从三枚袖箭递予岸芷,自己则拿过最不起眼的绳子。
      岸芷知她处处为她着想,也不贪图,将三枚袖箭分出两枚来,欲还给她。
      阳春摆手拒道:“你收着就是,我包里带着你之前中的梅花镖,实在紧急,也能一用。”
      “梅花镖是专为弩器设计的,徒手用起来断不合适,你还是收下这袖箭吧!”岸芷急。
      阳春不接,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包里还有些有用东西,咱们来分一分。”
      说着便打开包袱,岸芷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
      包袱虽小,但物资俱全,除了七枚梅花镖可做防身暗器,还有她中镖之时未用完的蓟草、凝香丸,可备不时之需,阳春甚至还带来崖洞中的一只破陶碗,这下她们可以化雪烧水来喝。衣、粮、药、兵,皆因少女的智慧,在这荒芜的冰原准备齐全,岸芷眼中燃起生的希望。
      而包袱的底部,好似还有绿藤幽幽,藤蔓纤长,绿色的小叶之间,缀有细小白花,发出幽幽暗香,岸芷凑近一嗅,顿觉身心舒畅,风雪中的寒苦似被一扫而空,惊奇极了:
      “这是何物?!”
      “这是风铃花。”阳春极为珍视地取出绿藤,以碧痕剑一斩两段,将其中一段递予岸芷,“小兰儿替我向她师姐辛草讨的,鸡星门下主修音波功,他们的音波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将这风铃花带在身上,能比旁人清醒许多。”
      岸芷接过一段风铃花,由衷叹服:“阳春,你这……你简直是不断刷新我的认知啊……要不是遇见你,我早死了十几遍了……”
      阳春白了她一眼:“那可不行,你死了,谁给烧火烤鱼啊!”
      “哦,说起来,我的鱼还没拿出来!”岸芷一拍脑袋,连忙摊开包袱,“二、四、六、八、十……我带了十条,够我们吃五六天了吧?”
      “没人来抢,或许能够。”阳春说着,平静地将十条鱼分为四条、四条、两条的三份,她把其中四条推向岸芷,“岸芷,你去把鱼藏起来,四条分开藏,以防万一。”
      岸芷知她是忌惮抢夺物资的杀戮再次降临,才做出这样的筹谋,便在洞内仔细探查起来,寻了四处隐蔽难料的地方,将腊鱼藏了起来;而另外四条,被阳春冒着风雪埋于洞口的雪地之中;只余两条,放在身边显眼处,作为明天的口粮。
      万事妥当,两个少女终于在火堆旁偎依躺下。岸芷全心信赖阳春,饥寒困倦交迫,再扛不住,沉沉睡去,偶有梦呓,阳春便轻拍安慰,让她睡得更踏实些。
      而阳春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处栖身之所,反而久久不能入睡,她望着洞外漫天风雪,眼前浮现出刚才的一幕幕——
      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掠夺者在叫嚣,受害者在哀嚎。
      受害者被逼为掠夺者,掠夺者又沦为受害者。
      杀戮无穷无尽,所有人都陷入疯狂,一种被血色刺激的光怪陆离的疯狂。
      她赶紧闭上眼,那些画面反而越来越清晰。她开始战栗,甚至想起鳄峦岛那次,甘昱若的炸弹,全岛血肉横飞,没被炸死的人,又被乱箭射死,那个小小的少年就生生死在她眼前。相比于真正的战争,这一次,不过是小儿互殴,况且她是早早逃开的人,说不上更惨烈,但她反而觉得不寒而栗,如果说鳄峦岛一役是朝廷对恶帮的单边清洗,这一次,就是一群少年,一群她的同龄人,露出被成年人收敛的恶意,毫无忌惮的互相残杀。
      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深深刺痛了,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她不是跑得够快……她会成为屠刀下的人,还是举起屠刀的人?
      她终于明白夜司教的话:
      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强者恒强,而弱者,早就连骨头都不剩!
      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洞外风雪无声,结成新的冰原,一滴泪,在少女的心上结成铠甲。
      她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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