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39、兵库问剑

　　自此，阳春拜入夜倾城门下，开始候选人的训练。
　　阳春参训较晚，对组内状况不甚了解，加上红鸢被抛尸大海一事，如一柄悬于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选择谨言慎行，默默隐于众人之间，以期活得长久。
　　不多时，善于观察的阳春便发现，夜倾城的十三组，与其他十二组相比，人数是最少的，其他十二组，少的像马星、鸡星门下，有近百人，而最强的龙星、虎星门下，甚至近两百人。
　　阳春开始还感到不解，夜倾城作为全岛最强，居然没有吸引太多人拜师？后来，她渐渐发觉，每隔一段时间，十三组内就有人莫名失踪，直到偶然看到失踪同伴的东西出现在其他组内，她终于确定，那是实力弱的同伴，已被其他组作为练习对象所杀害。
　　阳春感到不寒而栗。
　　随着同伴一个接一个的失踪，而夜倾城全无追究之意，阳春终于认识到，助长这一切的，一是其他司教的教唆纵容，二则是夜倾城的冷漠。
　　他对门下的学生，没有一丝在意。
　　他永远是讲授完要点，便拂手而去，之后，门下学生是生是死，再与他无涉。
　　这位最年轻的夜司教，好像既不在意作为司教的奖励，也不在意人命，人数本就偏少的十三组，更是日渐凋敝。对此，组内怨声载道，大家终日恐慌，抱怨自己拜错了师入错了门。
　　而这种时候，阳春通常只是默默听着，她也为自己的明天担忧，却从不后悔选择了他，因为她发现，众人皆是抱怨他的冷漠，却从无一人质疑他的能力。
　　他够强。
　　那便够了。

　　沧奕纪年四百四十六年始，少年们上岛三月有余。
　　新的一年，众人也迎来了新的转折点——进冷兵场，挑选兵器。
　　冷兵场是忘归岛最大的兵器库，每届学生在训练满百日之后，便可到这里挑选一件兵器，作为自己的主武器。主武器一旦确定，不可轻易更换，若想更换，要么在对决中战绩优异，额外获得进入冷兵场的机会，要么杀人夺兵，且不算违规。
　　通常，大多数人都选择后者，因为更加直接。
　　这也是为什么，训练百日之后，学生死亡率会迅速增长，人人武器在手，加之杀人夺兵的合规化，生命变得更加脆弱，同伴间的关系也愈加淡漠疏离。几乎可以这么定论，忘归岛真正的血腥斗争，从踏出冷兵场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这一日，终于轮到十三组。
　　在夜倾城的带领下，十三组众人踏进这个也许能扭转命运的地方——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兵器库，冰冷，干燥，由七个摆满兵器的同心圆组成。从外到内，圆周越短，兵器越少，也越精良，直到圆心处，那里仅陈列不到十件兵器，皆是当今最顶级的兵器，是为最终胜出的七选人准备的。
　　夜倾城将众人带到入口处，冰冷地宣告：
　　“十三组，按男女分两队，每次进一男一女，进去的人有一盏茶的时间，在右手边挑选一件兵器，注意时间，超时者将永远失去机会。”
　　说罢，男女两队已迅速排列整齐。
　　夜倾城又接道：“进去之后，你们左右两边都有兵器，只要不瞎，就能看出左边的明显比右边的好，但是记住，今天，你们只有资格选择右边的兵器，你们当中有谁能活到明年，便有资格来拿左边的兵器，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众人应。
　　“那就进去吧。”
　　“等一下——”
　　一个女声从人群中传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是她？
　　那双清净美目，正直直望向夜倾城，毫不畏惧：
　　“司教，该选哪种兵器，活得更长久？”
　　夜倾城一惊，这毫不遮掩的率直，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走到阳春面前，俯下身，如同云影笼住大地，那双黑眸，对上那双无畏的清眸：
　　“你，不怕我？”
　　“相比于司教，我更怕死。”阳春坚定道。
　　此时此刻，众人无不提起一颗心。
　　他们对阳春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庆幸而窃喜，有人替自己问了关键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又忿忿而不屑，他们厌恶出头鸟，同时嘲笑她看不清这里的规矩——
　　没有人可以挑战忘归岛，挑战夜倾城，做一只鸵鸟，才是最安全的。
　　他们不敢，便希望别人也不敢。
　　可她阳春偏不。
　　她坚定地看向夜倾城，相比百日前那个扬言要追随最强者的少女，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内敛和隐忍。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无知少年，热血沸腾地叫嚣着我不怕，后来，少年见识过大千世界，也衡量了自己，她不再热血沸腾地叫嚣，你以为她也变成鸵鸟，但她又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告诉你说，我怕，但我更想赢。
　　“看来，克服恐惧，你学得不错。”
　　夜倾城淡淡地说了一句，跟着直起身，对所有人说道：
　　“听着，选兵器有两大原则：一，忌华而不实；二，必须适合自身。先说第一点，过于独特怪异的兵器，往往有其独特的威力，但是铸造者为了最大程度强化这种威力，不可避免地弱化其他方面，所以这类兵器，一处极强，短板却更多，如不能一击即胜，只有死路一条。第二点，你们用兵器的最终结果，是要人兵合一，兵器再强，若不合身，便是废铁。”
　　夜倾城顿了顿，踱步行至队伍中间，接着道：“练武之人，总会听过一句老话，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当中的道理想必你们很明白，兵器越短，距离越近，留给你反应的时间就越少，这一点上长兵器是有优势的，但短兵器在近身防护上，轻便灵活，有长兵器不可比的优势，孰好孰坏，结合个人是否擅长近身绝杀判断。”
　　夜倾城说着，走到几个高大壮硕的少年附近：“身高臂长力大者，可以挑选重器，重器刚猛，适合群攻，但是有重则钝，失了锋锐，以后不适宜修习凌厉精巧这一路数的功夫，而应侧重大力刚直这一路数的功夫，选择与否，结合个人未来修习意愿判断。”
　　说罢，夜倾城又行至几个瘦弱的少女面前：“身矮力小者，不建议单手兵器，可选择共握兵器，如枪、棍等，或者双持兵器，如双刀、双剑、双环等，共握兵器对用者力量要求低，容易控制，同时助力，而双持兵器则最大程度拉低双方的力量差距，选择哪一类，结合个人能否一心二用左右开弓判断。”
　　夜倾城说罢，底下的学生结合自己的训练情况，心中基本有了答案。
　　而问话的阳春反而犹疑不决，显然是参训较晚，上岛前又没有武学基础，对自身优劣势没有明确认识。他看在眼里，却并不打算多帮她分毫，反而玩味道：
　　“话已至此，只要不聋不傻，想来都能挑中称手的兵器。”
　　阳春也知，夜倾城是在试探。
　　卓绝如他，从不需要懦弱的学生，更不需要愚蠢的学生，他不直接给她答案，是想看看她会做出何种选择，她的判断力如何，她是不是平庸而愚蠢。
　　夜倾城看向阳春，那双清眸写满倔强，显然是知道了他的用意，却不愿意再多求他一句，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随即，他又对所有人严声道：
　　“我既指了路，今日出了冷兵场，我不论忘归岛的规矩如何，其他组的规矩如何，只要是十三组内，就不许出现杀人夺兵之举，否则，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夜倾城话音落，入口大门已经打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许多人已扑倏倏出列，迅速而无声，试图争抢先机。
　　而阳春和岸芷稍一犹豫，便落了后，只得排在队伍尾部等待。
　　空气一下变得安静。
　　这是一场无声的斗武。
　　好兵器总是有限，先进的人必然占了先机，人人争先，谁也不愿意把好兵器拱手让人，因为这跟让出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队伍前头的人也一对接一对进去了。
　　进去的人选好兵器后，统一从另外的出口出去，并不回到入口来，所以在挑选兵器前，没有人知道前人都选了什么，这么安排也是为了避免前人的选择对后人造成影响。
　　忽地，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两个黑铠士兵架着一个男生出来了——
　　那人的双臂自肘部被齐齐斩断，血如泉涌，在身后拖出两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夜倾城瞥了一眼，冷冷说道：“此人妄图拿取左边的兵器，是被机关斩断了双臂。”
　　岸芷胆小，吓得脸色煞白，悄悄握住前面阳春的手，阳春倒是比岸芷镇定许多，一来，她对忘归岛的残酷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二来，她在鳄峦岛上，曾见过比这骇人十倍不止的场面，倒不是说她习惯了血腥杀戮，只是“克服恐惧”四个字，已经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此刻困扰她的，是对自身优劣势的不自知，因这一点，纵使夜倾城的指点已经那般详尽，她仍是无法缕出头绪。长兵还是短兵，重器还是轻器，单手还是双持，她没有概念，更要命的是，她压根没摸过几样兵器，更别提对兵器的衡量与挑选。
　　阳春思量着，转眼已轮到她。
　　阳春用力握了握岸芷的手，以示安慰，便郑重地走进冷兵场大门。
　　当大门在她身后沉沉关上，阳春知道，一场决定生死的抉择已在前方等待着她。
　　冷兵场既是天下兵器的汇聚，也是天下兵器的集萃，这里的兵器，种类齐全，质量上乘，令阳春大开眼界，阳春一路走一路看，极尽平生所见所知，去推测、想象每种兵器的使用情景、优势及劣势，并且尽可能快地做出取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弓箭，弓身粗砺古朴，两端嵌有尖刃，激弦发矢，可以致远，横弓显刃，可以近御，再细看那数十支羽箭，箭头处均留有暗槽，显然为下毒准备的，一弓三用，十分划算。但阳春未做任何停留，她很清醒，弓箭纵能百步穿杨，但适用于开阔地形，但凡攻路有所障碍，远攻的优势便一光二尽，对于近身防御来说，两端的尖刃也显得鸡肋，庞大的弓身使尖刃失掉灵活性，还不如一般的匕首来得实用。
　　同样的，阳春也迅速跳过了弓箭旁边的弩箭，弩以机括发矢，不仗人力，较弓烈且远，但弩箭对地形的依赖与弓箭一般，更有甚者，使用弩箭者，更依赖机械制敌，一旦机械出现偏差，短时间内根本无回天之力。
　　接着是一柄□□尺的长枪，以金为锋，以木为柄，看上去威风八面。长枪是阳春所见最多的兵器之一，甘昱若的烈火骁骑军，多佩以长枪，长枪舞动之时，寒星点点，银光凛凛，远可击刺，近可格挡，是战场上非常实用的兵器。但眼前这一柄长枪，显然有其致命的弱点，木柄脆弱，格挡时若碰上削铁如泥的利器，必定抵挡不住，那时候，木柄后的人必定同这木柄一起，一分为二，死无全尸。当然，也可效仿烈火骁骑军，将这木柄替换成铁柄，倒是坚硬不少，但对阳春而言，恐怕举起来就很困难。
　　同样地，阳春也迅速跳过了类似的矛、戈、戟等兵器。
　　再有是一些斧、锤等，想来便是夜倾城口中的重器一类了，刚猛非常，可一挡十，但非力劲者不可举，显然不适合女子，阳春也不贪心，果断略过了。
　　阳春极尽平生所知，迅速对眼前的兵器做出分类和排除，对于个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想象不出如何使用的兵器，阳春则果断纳入夜倾城所谓的“华而不实”之列，也不多加纠结，很快，剩下的选项便明朗起来——
　　刀，剑，索。
　　刀和剑十分相似，均有单持、双持之分，阳春暗想，当年在甘昱若，听闻晟王爷一手画狗一手画猫的功夫，自己也曾尝试过，却屡试屡败，想来自己并不善于一心二用左右开弓，便主动放弃了双刀和双剑。而单刀、单剑也有长短轻重之别，不同尺寸的刀剑，各有利弊，最显而易见地，长重者猛破及远，但挥动迟缓、运用不便，短轻者灵活敏捷，但难期致远、不易攻坚，所以最要紧的，还是量身选择尺寸，人兵合一，使利大于弊。
　　由此，阳春很快相中一柄薄刀、一柄轻剑，却在二者间陷入纠结：刀为单刃，剑为双刃，斫砍劈勒，利莫如刀，剑招变幻，刀又不及，实在是难分伯仲。而在这纠结的当口，一条精巧的索镰进入阳春的视线，此物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也十分适宜阳春的身材和力道。
　　这下好了，三样兵器，以阳春目前的水准，实在觉不出哪一个才是最优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春久久无法做出决定，蓦地，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如醍醐灌顶，迅速跑回入口处。只见她沿着左手边的兵器，一边疾走，一边默记着什么，直到走了一圈，这才回身，从右手边的兵器中，果断取下那柄轻剑。
　　与阳春一起的少年，起初还对她的行为感到困惑，可当他扫视左手边的武器，发现最多的，就是那种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单剑，也顿时领悟：
　　夜司教既说了，左手边的武器是给一年后的人准备的，那换个思路，左手边出现最多的武器，想来也是幸存者最多的，所以阳春选择那柄轻剑，才那样义无反顾、胸有成竹！如此紧要关头，竟能想到这般线索，我等虽先她参训，却远远不及她的聪慧果敢啊！
　　少年钦佩不已，也赶紧效仿阳春的思路，挑了一柄与自身相当的单剑，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