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37、情似独寄

　　深夜，十三组石室传出女生的惨叫，很快招来岛上的侍卫。
　　“大半夜的，闹什么！不要命了吗!”两个侍卫破门而入。
　　来人只见屋内凌乱不堪，地上有一少女捂着脸打滚，发出凄厉的哭喊，而床榻上的众多少女却无一人去搀扶她，她们的视线，集中在地面的另一个方向——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乌发雪面，清丽无双，静静躺在小窗淌进的月光里。
　　众人觉她美得出奇，不由得看痴了，见她沉睡于如水月光，月的光华如薄雾，如轻纱，如仙绫，笼罩着她，人们只觉这小小的少女，不像尘世中人，更似明月神女。
　　两个侍卫也愣了片刻，这岛上来过千万少女，当中可不乏美少女，但美到如此境界的，还是头一回。只可惜，这样的情景，再美的人儿，也不过徒增叹惋。
　　“十三组，两人无视纪律，深夜闹事喧哗，依规，投海！”
　　侍卫们冷言宣告完，便准备去拖走二人。
　　“慢着——”
　　一个更冷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两个侍卫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顿时面如土色，赶紧让开门口的路。
　　只见一个挺拔的黑影走进屋来，那人身着黑色锦袍，那浓重的黑色，几乎与这暗夜融为一体，唯一醒目的，是他衣上独特的云月纹。
　　一开始看不清面容，众人仍感到一股迫人的寒意。直到他走进月光的一瞬，那股气势更是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他的面容也在月光下清晰起来——
　　那几乎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剑眉入鬓，朗目如星，峰鼻挺立，薄唇如削，整张脸的轮廓近乎完美，阳刚不失俊美，清逸不失英气。
　　少女们白日里不敢正眼看他，这会子趁着夜的掩护，也借余光多瞧上几眼。
　　她们这位夜司教，正值弱冠之年，不但武艺卓绝，更是英俊无伦，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子，有他身姿容颜的十分之一二，那便是风华正茂翩翩美少年，随便骑个马回个眸，便俘获芳心无数。但他们这位夜司教，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却是与其外形截然相反的——可怖。
　　在这忘归之上，有人说他狠毒，有人说他嗜杀，有人说他孤僻，有人说他冷漠，有人说他喜怒无常，有人说他无情无爱，有人说他城府很深，有人说他无欲无求，等等……总之，没有一个光明的词。但不管这些词是什么，也不管这些词是不是真相，都无一例外地透露了一个事实，岛上的人对这位夜司教，都唯恐避之不及，这是一种本能——人们对远超于自己的强大事物，那种本能的畏惧和逃避。
　　而这一刻，这个众人眼中的可怖之人，正站在月光之中，凝视着躺在月光里的少女。
　　跟着，月姬也走了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阳春，眉头一皱：
　　“这丫头，才出了禁闭，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岸芷见阳春仍昏迷未醒，哭得梨花带雨，连连向月姬和夜倾城恳求：
　　“夜司教，月司教，求求你们，救救阳春，她是替我挨打才中毒的，求你们救救她！”
　　夜倾城听岸芷这么说，心头一紧，赶紧蹲下查看，果然见她脸颊上有几道抓痕，一刹那，他眼底似有微愠，但很快归于平静：
　　“如何中毒？”
　　岸芷含泪，指着抱头□□的红鸢：“是她……”
　　月姬闻言，先去看过阳春，再看过红鸢，冲夜倾城耸耸肩：
　　“倾城，你这是收了两个好徒弟啊。一个呢，指甲里□□，想要杀人于无形，一个呢，口中藏针，想出其不意夺人双目，真是一出好戏哈，可惜我不在场，可惜可惜……”
　　“能救吗？”
　　声音仍是冰冷的，却好像带了一丝关切。
　　月姬抱着手，一副好整以暇看大戏的样子：“你说哪一个？”
　　只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稳稳抱起地上的阳春，定定地看着月姬。
　　月光之下，高大的他抱着小小的她，许是月光让一切都变得柔和美好了吧，这一刻的他，竟不似众人口中的修罗恶鬼了，他更像是暗夜里的守护神，守护着那轮小小的明月，好让那微弱的光芒不被无边的黑夜吞没。
　　月姬一怔，此情此景，如同一幅跌入凡尘的神品，令人不敢逼视：他卓绝无双，她清丽绝伦，两个自带光芒的人，就那样合在一起，发出更加耀眼不可直视的光芒，令众生仰视。
　　更令月姬惊讶的是，她从没见过，甚至从来不敢想象，夜倾城，这个众人口中的恶魔，会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物存有别样的情感，而现在，他显然对这个新来的小丫头情有独钟，而且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横冲直撞的偏爱。
　　耄耋之年的月姬，早已历经世事，品尝过人间百味，虽然夜倾城面不改色，但月姬仍看出他心中所急，认真道：“此毒名为‘绕指柔’，因无色无味无嗅，微量即可中毒，常常藏于指尖使用，故得名‘绕指柔’，中毒者初时会头痛眩晕，而后陷入昏迷，表面上像是睡着了，但其实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中毒者常在梦魇中心悸、神经错乱，如放任不管，十多日就会耗尽心力而死，看上去跟累死差不多，很难被识破。”
　　夜倾城看看怀中的人，小小的阳春，看上去像睡着了，越发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可谁能想到，她每多睡一秒，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夜倾城：“解药呢？”
　　月姬笑：“那就得去问蛇星了，‘绕指柔’这等普通毒物，解药倒是很容易配，但总归是要个现成的快些，吃了解药好好睡上一觉便没事了。”
　　月姬话音刚落，夜倾城已带着阳春离开。
　　两个侍卫见夜倾城离开，这才恢复些胆气，问月姬剩下的红鸢如何处置。
　　月姬沉默了片刻，想到方才的一幕幕，那鹤发童颜，意味深长的一笑：“指甲里□□，原本倒没什么，但伤了倾城收养的小狼，可就……拔了指甲，还给蛇星吧！”

　　深夜，蛇星寓所，金鳞馆。
　　夜倾城破门而入时，蛇星梁逸正在床上跟一个女学生行不齿之事，见夜倾城来了，登时吓得泄气，随即拉过那女学生挡在自己面前。
　　夜倾城冷眼瞧着这满室春光，迅速明白了红鸢的‘绕指柔’从何而来，也明白了红鸢对阳春的敌意从何而来，皆是源自一个龌龊小人对少女的觊觎。
　　“‘绕指柔’的解药，给我。”
　　太突然了，梁逸先是一怔，但夜倾城的杀气，就算是个蚂蚁也感觉到了，梁逸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扯着床单起来翻找，由于恐惧和慌乱，床单只遮住半个屁股。
　　那女学生见此哑然，她不曾想到，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许诺跟了他就能活的蛇星司教，在夜倾城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丑态百出。
　　为了保命，梁逸很快找到了解药，哆哆嗦嗦递给夜倾城，全程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如果解药有问题，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梁逸登时吓得跪下：“绝对没有问题，我保证……”
　　夜倾城一手接过解药，扫了眼角落里惊魂未定的女学生，下意识抱紧怀中的阳春：
　　“梁逸，你做的事我懒得管，但有一点，离阳春远点，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梁逸一怔，连连磕头应承：
　　“好好好，我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动她，我保证，我保证……”
　　梁逸边磕头边保证，已经顾不得遮羞的床单早已滑落，整个人滑稽又难堪。
　　那女学生看得瞠目结舌。
　　直到夜倾城离开很久，梁逸才敢起身，那张脸转过来，早已不是方才的唯唯诺诺，他盯着角落里目睹一切的女学生，眼里腾起杀意。
　　那女学生感知不妙，起身试图逃走，但已经晚了——
　　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已经没入她的左胸，她甚至来不及□□一声。
　　白滑柔嫩的胸脯，方才还是梁逸手中爱抚把玩之物，而现在，一枚匕首在上面立了墓碑。
　　“是个好身段，可惜看了不该看的，我留你不得！”

　　深夜，忘归岛，东边山崖。
　　月色空濛，星光璀璨，夜幕如同一幅巨大的奇异的油彩。夜幕之下，繁茂的山林显得越发神秘幽暗，唯有些发光的飞虫，彰显着一丝生气。
　　那些飞虫不曾察觉，此时此刻，一个黑影正飞一般穿梭于山林间。他的速度之迅疾，如流星赶月，他的身手之轻灵，如鸿毛点地，莫说是这小小的飞虫，就算是林中最敏锐的兽，也难以察觉他的到来，或者还来不及察觉，来人便早已远去。
　　一直行至山崖最高处，那块面朝东方大海的巨石之前，那个黑影才放慢脚步。
　　那人看看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些，只一瞬，便飞跃至巨石之上。
　　迎着星月光辉，那人的身姿面容十分清楚——
　　正是，谁言白衣最无瑕，玄色尤非等闲观。立如孤峰高岸，行如疏风阔江，目有寒星，笑欺朗日，沉勇可弑神佛，情重堪付生死。身后空空无千军，却是千军集一人，风无其骨，花无其魂，雪无其魄，月无其辉。谁道世间无完人，姿神无仿最倾城。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抱着那个小小的少女，孤独立于山崖巨石之上，立于漫天星辉之下。旷野长天，巨浪暗涌，天地之广阔，大海之浩瀚，却没有衬得他像普通人那般渺小和无助，相反的，却是一种坦荡荡立于天地间的气魄，一种强大的、无畏的、把控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夜倾城看向远处大海，目光冷静而锋锐，他知道这里是最安全的，整个忘归岛的制高点，除了轻功奇绝的马星司教马飞月，无人能轻易登上这里而不被他察觉，而马飞月那老家伙，素来寡淡，断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此，是无人再能打扰到她了。
　　夜倾城抱着阳春慢慢坐下，不敢抱得太紧，也舍不得松手。如同一个男孩第一次得到心爱的玩具，那样爱不释手，拿在手心又藏不住得小心翼翼。
　　月光之下，阳春眉头微蹙，睫毛如帘，面色苍白少些血色。她看上去是在沉睡，但呼吸不甚平稳，有时急促得吓人，时不时就在梦中惊叫起来。
　　夜倾城看着她，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
　　他不懂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以前从未有过。
　　他尽可能轻柔地喂她服下“绕指柔”的解药，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与平日运筹帷幄的夜司教判若两人。待阳春完全咽下，他再不肯移开目光片刻。
　　他的眼眸一如那深邃的夜幕，只是这一刻，那股令风云变色的力量已被悄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璀璨星光，不知是那漫天星光的倒影，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刻，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斗转星移，风起云涌，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外间的一切变化都不复存在了。
　　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这宁静、永恒的一刻。
　　有情处天地最仓皇，愿这一刻岿然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