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20、风起东海

　　沧奕四百四十四年，冬，鳄峦岛。
　　距离秋时初上鳄峦岛，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阳春已成为鱼老大幼子于爱苇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冬夜海风冷冽，阳春给小少爷爱苇掖好被子后，独自出了房门。
　　她漫步在月色下，脑海里全是这四个月来的种种。
　　四个月前的一个秋夜，萧昱第一次召她前去。
　　那个如空谷幽兰一般的男子，他挥一挥衣袖，便似天子指点山河，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可当他转过身来，他的浅笑，他的温柔，又好似极亲近的，以至于阳春再一次陷入迷惑。
　　他们要她化名于春阳，上鳄峦岛，做鳄鱼帮小少爷于爱苇的伴读丫鬟。
　　她很疑惑。
　　冰块脸的陆将军却说，王爷收留与再造之恩，不可不报。
　　她低头一想，也是，铁叔和康先生的救命之恩，她岂可不报？想来，帮上昱王爷的忙，铁叔和康先生必定也是欢喜的，便按着他们的意思，来了。
　　但上了鳄峦岛，见这岛上人人凶悍，阳春陷入更大的困惑——
　　为何那个人偏派她来？
　　他的眼线早已遍布整个鳄峦岛，那些人以不同的身份，严密而高效地做着什么，而她，手无寸铁，却被安插在小少爷爱苇身边，不知缘何而来，又要达到什么目的。
　　直到半月前，小少爷带她一起去了玉莲洞，她才知晓萧昱派她前来的真正目的——
　　带回鳄鱼帮藏宝之地的密报。
　　玉莲洞是鳄峦岛上一处极为隐秘的山洞，露天的洞口早已被封，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山洞的存在，这洞唯一的入口，在大小姐于爱莲的闺房之中。如果不是小少爷爱苇透露，阳春绝不会知道，鱼老大生养的这一对姐弟，姐姐爱莲并非如外界所说的远嫁了，而在数年前就已染病故去，其灵位就设于玉莲洞中，而一起搬入洞中的，还有大批珍宝、武器、火药。
　　那日入玉莲洞，阳春望着金银珠宝环绕的灵位，心中暗想，这鱼老大自知坏事做尽，见报应在女儿身上，心中也生出鬼，早早安排好逃命之路，还请来女儿的灵位坐镇，摇了摇头。
　　又转念一想，如此隐秘的情报，连众多鳄鱼帮帮众都不知道，他昱王爷又是从何知晓？如此一想，这位昱王爷之手眼通天，阳春不禁一阵寒颤。
　　小少爷爱苇今年十岁，正是天真爱玩的年纪，也正是容易信人的年纪。阳春的到来，不仅缓解了爱苇对亡姊的思念，二人年龄的相近，以及阳春的品貌、良善，也唤起了一个十岁少年对爱的懵懂悸动。爱苇喜欢这个小姐姐，他喜欢她那双大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深邃，更喜欢她笑，他只觉得，她一笑，就像月亮出来了，连鳄峦岛都不再鬼气森森。所以，他待她那样好，唤她“阳姐姐”，带她游遍整个鳄峦岛，就连玉莲洞也去了。是真心的好。
　　阳春何尝不知小少爷待她，是真心的好。但如陆行云所说，萧昱收留之恩，她必须报，铁连生和康玉竹的救命之恩，她更要报。她很矛盾。她也知道，没有她这个于春阳，还会有下一个于秋阳，于冬阳，前来探查玉莲洞的下落，鳄鱼帮巨额财富易主，只不过时间问题。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送回玉莲洞的情报，凭借立功，兴许还能为爱苇小少爷谋个好去处。
　　可惜，初出落英的她，并不知道权力的洗牌，是必须以鲜血为代价的，所以，当玉莲洞的情报，经由她传递给那个叫杏夫的守卫时，她只是自责，小少爷的家产即将因她而易主，却浑然不知，一场鹰对蛇的绞杀，就要收尾了。

　　沧奕四百四十五年，春来。
　　鳄峦岛，又是一个天明。
　　只是这个天明，比往常忙碌了许多。因为，一年一度的帮会庆典就要到了。
　　帮会庆典是鳄鱼帮的传统节日，每年农历三月三，鱼老大设宴鳄峦岛，所有帮众都会应邀上岛，历时三天三夜。这是鳄峦岛最热闹的三天，这三天三夜里，珍馐美味，一醉方休，分舵献宝，帮主赏宝，如遇好时机，还有重大的人事任免宣布，因此，帮会庆典，早已成为鳄鱼帮最重要也最隆重的日子。
　　如今，距离三月三还有半月有余，鳄峦岛里里外外已忙成一团。置办会场、酒食的船只来来往往，各色人员进进出出。
　　小少爷爱苇站在大营外看热闹，阳春则陪在一旁，单纯如她，并不曾想到，进出的各色人中，有的是带着利爪而来，因为老鹰即将发出最后一击，也是致命一击。
　　他偏爱在热闹的场合动手。素来如此。
　　“阳姐姐，你想回家吗？”爱苇看看往来船只，侧过头来，认真地问。
　　阳春一怔：“小少爷问这个作何？”
　　爱苇指指那些船：“如果阳姐姐想家了，我就让底下说通一只船，送你回于家村住几日，庆典这几日，爹爹他顾不了这么多。”
　　阳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谋他巨额财富，他浑然不觉，还在考虑她是不是想家。可恨那于家村哪里是她家，只不过是那个人做的一个局，塑造出一个渔家春阳，竟无一人识破。
　　“爱苇少爷，春阳不想家，小少爷在哪，我就在哪。”
　　这一句，是她的真心话。
　　落英镇事变后，她便再没有家了，除了铁连生和康玉竹，这位小少爷便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也因这真心以待的好，她愧疚，她挣扎，想抓住最后的时光。
　　爱苇天真，因这一句“小少爷在哪，我就在哪”，欢喜极了，这就去牵阳春的手。
　　阳春虽年长爱苇五六岁，但自幼长在与世隔绝的落英镇，对这少年的懵懂爱意也是一窍不通，只道是弟弟依赖姐姐，姐姐该保护弟弟，也便任由他牵着。
　　爱苇拉起她的手，这便拔腿奔跑，二人跑跑停停，硬是走遍了大半个鳄峦岛。
　　海风在耳边唱歌，飞鸟也跟着舞蹈起来。
　　他们一起跑过草地、沙滩，摘了草地里的花，又去拾沙滩上的贝壳。
　　他们又一起去了林子、瀑布，追完林子里的鸟雀，又去瞧清潭中的鱼影。
　　很快活。倒真像一对亲姐弟啊。
　　小少爷尤其喜欢上树，每次到林子里都嚷着要上树，每到这时，阳春就会轻轻拦住他，然后用藤枝做个绳套，为小少爷系好，又将藤绳另一头越过树枝，就这样，她在那一头拽着，他便能轻轻松松跃上树去，还多了一层保护。
　　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紧紧拽着绳子，好让他跃上去，她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会摔下来。
　　“阳姐姐，阳姐姐，树上好美！能看出好远，所有东西都融为一体了，真的好美好美！”小少爷在树上激动地喊着，“你快上来啊！来，爱苇有力气，这就拉你上来！”
　　阳春在下面笑：“少爷可还没我高呢，怎会拉得动我呢？这一回春阳不上去了，小少爷看见什么只管说着，我听见了，也就是看见了。”
　　爱苇：“阳姐姐，我看见海在发光，好漂亮的光，海不像海了，那些绿色的才是海，草原上的海浪哎，是绿色的浪，啊，你看你看，现在就来了一个大浪！”
　　阳春：“哈哈，是风吹的吗？”
　　爱苇：“是啊，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好美好美！啊，鸟也飞起来啦，阳姐姐，好多鸟啊，它们正在海上绕圈呢！”
　　阳春笑着，却也不敢松手半分。
　　爱苇接着欢呼，连连道：“等我长高了，一定要拉阳姐姐上来，看一看这上面的风光！”
　　阳春听着，不敢应，心里早已百转千回。
　　爱苇，希望你知道真相以后，不要太恨我。王爷说那些多是不义之财，鳄鱼帮不该得的，但我到底辜负了你的信任，日后我一定尽力弥补，不教你挨饿受冻。

　　入夜。
　　哄爱苇入睡后，阳春走出房门。
　　她抬头，晚星千千，这是海岛特有的星空，比起落英镇和金陵，更美，也更旷阔。
　　可现在的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欣赏这样的星空。
　　明天就是三月三，她的内心惶惶不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可鳄鱼帮的人，似乎都沉浸在帮会庆典的欢乐中，没有人意识到，这欢乐之后，将会迎来一场怎样的风暴。
　　她看着那些远星，瑰丽，璀璨，像极了忽闪的眼睛，但没有一颗可以告诉她，将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一颗可以告诉她，她是否还有机会求得爱苇小少爷的原谅。
　　正想着，一只短箭擦着她的胳臂射过来，凌厉，却不带杀气，多一寸不多，少一分不少，不为伤人而来，正好钉在她身旁的柱子上。
　　阳春朝着来箭的方向看去，一如往常，不见人影。
　　她知道，射箭的人是杏夫，杏夫他……是替那个人传话来了。
　　阳春迅速拔下短箭，取下箭身上的书信：

　　明日日落，粮帮献礼，蝴蝶令起，务必撤离。

　　他要做什么？
　　在这场鹰和蛇的角逐中，他到底想用什么手段，完成对敌人的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