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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萼盛宴(下) ...

  •   郑百纶回金,众人已是惊叹,一听昊王还要封他护国庄主,更是瞠目结舌。
      文武百官对郑百纶,尊崇归尊崇,但护国庄主一位,极为敏感,甚至牵涉到朝廷格局,也就牵涉到自己的利益,所以,众人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早已天翻地覆。
      自归风事变,归风山庄以护国山庄之名收归朝廷,不知有多少大臣觊觎庄主一位,其中以丞相李聪贤和兵部尚书马峪芳两大阵营的争抢最为激烈,因归风历代以来与军中关系密切,而李马二人均掌兵权,故前朝后宫,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庄主一位,必属二人之一。
      谁料,他郑百纶一回来,就花落他家了?就算他居功至伟,备受推崇,但毕竟远离朝堂中心太久,也太突然了吧?
      李聪贤本列席二楼,听完昊王口谕,心里早已不是滋味,再看史官宋珩已准备拟旨,更加坐不住,径直下楼,与郑百纶一齐,跪下了:
      “陛下,郑老先生品行卓著,劳苦功高,赐号自然是实至名归。但……老先生毕竟是在先王时叛出金陵,贬谪东海的圣旨也是先王下的,甘昱若祖训,毋废前人遗旨啊!”
      李聪贤此言一出,人群中多了几个附和的声音:
      “丞相所言极是,当年郑老先生请辞相位,一心要去东海,先王心寒,一纸谪书措辞严厉,几乎无转圜的余地,今日陛下若迎老先生回金,恐怕有违先王遗旨啊……”
      “是啊,老先生毕竟远离朝中十数年,而李丞相一直身在朝中,为朝中事务鞠躬尽瘁,为陛下鞠躬尽瘁,这护国庄主的人选,还请陛下三思啊!”
      兵部尚书马峪芳见李聪贤一党借机争位,也坐不住了,跟着跪下:
      “臣马峪芳,也恳请陛下三思。”
      昊王为难:“马爱卿也赞成丞相所言?”
      “丞相所说确实在理,”他马峪芳难得跟李聪贤站在统一战线,“峪芳也以为,甘昱若自古官制严明,护国山庄庄主,本就不是宗庙在册的官职,万万不可因人设官啊。”
      一看马峪芳站出来,百官中的马党也跟着站出来:
      “是啊,东海巡抚乃地方职官,护国庄主一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地方职官吧。”
      “何况,这巡抚……直升中央从一品,实在难以说通……”
      “尚书大人在任,将兵部掌管得服服帖帖,护国山庄也是兵家出身,这整饬山庄的重担,想来也只有尚书大人能挑得稳吧……”
      人群开始不安,不少人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方才追随郑百纶跪拜的人,很多已经悄然起身,有些靠向李聪贤,有些靠向马峪芳,还有些想求个中立,悄莫声息地挪回筵席。
      昊王此时的脸色已很难看,李聪贤和马峪芳手里早有兵权,他本就不愿再把护国山庄给他们任何一人,才听了萧昱的建议,将这倔老头从东海给请了回来,但万万没想到,李马二人竟恃宠而骄到这种地步,竟敢在寿诞上公然抗旨,实在气恼。
      然,他二人义正言辞,文武百官又站好阵营,众口一词,他堂堂昊王,竟找不到一句可以辩驳的话。唉,说到底,还是他耳根子太软,将这兵权过早分到他们手中,现在,他们人是跪在他脚下,可他们手里的兵,早已不全听他这个昊王的了……
      君臣间的暗暗较量,将空气绷成了一根弦。
      没有人敢出一声,没有人敢松一口气。人人都怕,生怕一出声,一松气,这箭就离了弦,不管得罪昊王,还是得罪两位权臣,射死的都是自己。
      气氛渐渐降至冰点。
      “陛下,微臣有话说。”
      一阵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冰点——
      一袭六品鹭鸶服,从案几后起身,镇定走上前来,如同箭雨中傲立的竹——
      正是史官宋珩。
      昊王疑:“怎么?史官也觉得,本王这道旨不该下?”
      宋珩作揖:“自古以来,陛下的旨意该不该下,从来不是史官该操心的,史官能做的,就是让陛下的每一道旨意,都下得恰到好处。”
      “哈哈!好狂妄的小子,你眼里还有陛下吗?”李聪贤厉声。
      宋珩淡然:“正因为眼里有陛下,今日宋珩斗胆进谏,还请陛下恩准。”
      “史官不谏,是你们宋家的家训,你今日不惜违逆家训,姑且说出来听听。”
      “宋珩一介史官,以史为镜,略知兴替,知世之大势不可逆也。方才大家也亲眼目睹,郑老先生回金,多少人感激涕零,多少人自发叩拜?!所以,陛下赐郑老先生‘护国大夫’,实是众望所归,正是所谓‘世之大势’,何不顺势而为?”
      好一句“世之大势”!
      方才众人自发叩拜是不争的事实,李马二人一时语塞。
      昊王一下来了兴致:“如何顺势而为?”
      “丞相的顾虑,无非是先王贬谪的遗旨,所以不便以归风昭雪为由接老先生回金。但据微臣所知,郑老先生谪居东海期间,开荒改革,兴化教育,东海世风日渐清明,连一向猖獗的鳄鱼帮也得到有效的遏制,如此政绩,历届东海巡抚有几人做到呢?陛下何不以求贤之名,上告祠堂,下告天下,既不拂逆先王遗旨,也让老先生得以堂堂正正回金?”
      “妙哉!”昊王大喜,“如此一来,父王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逆他旨意了,妙哉!”
      马峪芳仍有不甘,诘问:“回金是可以,但这官制上,怕是说不通吧?”
      “还是尚书大人思虑周全,官制上的说法,微臣倒有一计,只怕……鲁莽了些。”
      昊王倒急切:“宋爱卿尽管直说。”
      宋珩轻轻点头,又朝昊王行了一揖:
      “既然老先生是堂堂正正回金,那官复原职有何不可?”
      一语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权相李聪贤正是当红的时候,他怎么敢……
      李聪贤一下变了脸色:“陛下,他此言何意?郑老先生以前是丞相,官复原职?不是逼着我让位?!区区六品文官,竟也敢左右丞相之位?!”
      昊王见李聪贤怒,也觉不妥:“史官啊,郑老先生是前丞相,李爱卿是当今丞相,哪有当今丞相让位给前丞相的,这实在不妥。”
      “丞相息怒,陛下和丞相都误解微臣了,微臣的意思,不是要让老先生当丞相,丞相乃三公之一,”宋珩一顿,“三公之位,不是尚有空缺吗?”
      众人一下炸开了锅,他宋珩,竟是要举荐郑百纶做御史大夫!
      谁都知道三公之中,丞相为最高行政官,实权最大;太尉名为最高军政官,实际就是个空架子;而御史大夫,位阶虽略低,但执掌监察,反而可制约丞相,制约文武百官。正是位高而权重,所以自祖智去世后,新任人选就一直悬而未决。
      宋珩接道:“论官制,郑老先生辞任丞相,转任御史大夫,同为三公,岂非名正言顺?论品行,先大夫祖智一代忠臣,郑老先生亦是忠肝义胆,以忠继忠,岂非恰到好处?再论职权,御史大夫掌监察,护国山庄由御史大夫整饬掌管,岂非一举两得?”
      “哈哈哈!妙!妙!”昊王喜不自胜,眼睛早已放光,“宋爱卿所言,甚得我心,不知丞相大人和尚书大人,这回可觉得周全了?”
      李聪贤和马峪芳面面相觑,本想抢护国山庄,不料这山庄没抢到,还白送出一个御史大夫,真是悔不当初,奈何宋珩字字珠玑,滴水不漏,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李聪贤一想,觉得实在不甘心,想退而求其次:
      “陛下英明!郑老先生品行卓著,钦封御史大夫,赐号护国大夫,都是实至名归!微臣只担心……这护国山庄刚收归朝廷,整饬的工作必定十分劳碌,老先生年事已高,又在东海受尽苦楚,只怕国事繁重,老先生竭虑伤身啊!臣恳请陛下,允许臣协助配合老先生,为老先生分担一二,也为陛下分忧哇!”
      兵部尚书马峪芳见李聪贤打了温情牌,也不甘示弱:
      “臣马峪芳,敬佩老先生品格,如有机会向老先生讨教,为老先生分担,定当感激不尽!所以,臣也斗胆恳请陛下,允许臣协助老先生,一起完成整饬护国山庄的大任。”
      萧晟看着,心骂:这李马二人可真是不要脸,果子没抢到,还想分一口?!
      昊王也不傻,知道这二人是阻挠不成,所以又打出协助的幌子,郑百纶离开金陵十多年来,如果让他二人协助,郑百纶难保不会被架空,岂不白费功夫?
      可恨!
      但更可气,这两张嘴巧舌如簧,他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
      孟菁菁见昊王为难,知是时候了,小声道:“陛下,不久前您不是替护国大将军钦封了一个义子吗,还把大将军的墓都迁到人家府上了?您忘了?”
      昊王一听,大喜:“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还是爱妃细心周到!”
      昊王转而说道:“两位爱卿忠心可鉴啊,本王很欣慰,也很赞赏,不过呢,两位爱卿,一个是我的丞相,一个是我的兵部尚书,平日里也是肩负重任,就不能让两位爱卿再操心分神了。依本王看,疾风将军既是护国大将军义子,那由他协助整饬义父的山庄,倒十分合适,不知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李聪贤满脸堆笑:“疾风将军年轻有为,又是护国大将军的义子,由他协助整饬,合适倒是合适,怕只怕沙场无常,疾风将军两地奔波,更是操劳啊……”
      马峪芳也趁机煽风点火:“郑老先生是护国大将军的至交,疾风将军又是护国大将军的义子,这可就是自家人帮自家人了……”
      李马二人话音未落,人群中一声高呼:
      “尚书大人只怕多虑了!”
      众人循声望去。
      “甘昱若臣民,本就亲如一家,正因如此,我寒冰旗驰骋沙场,从不退避!为家为国,死亦不惧,两地奔波,又何惧?!”
      蓝铠加身,少年将军,面容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不是他陆行云又能是谁?!
      紧接着,数十个身着蓝铠的兵将,也齐刷刷跪地:
      “寒冰旗誓死追随疾风将军,追随郑老先生!”
      “寒冰旗誓死追随疾风将军,追随郑老先生!”
      李马二人登时瞠目,先跳出个宋珩,现在又来个陆行云,一文一武,竟都公然与他们对着干,但瞧这阵势,他们如果还咬着不放,只怕也是损人不利己,只得偃旗息鼓。
      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郑百纶,并不屑与李马二人争论,故始终未发一言。可方才人群中的高呼,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顺着众人让出的空隙望去,只见那跪在最前面的少年将军,身形,眉眼,甚至连下跪的姿势,竟也都眼熟得很。
      这孩子长得真像当年的孟泽啊!
      是铭博!这孩子是铭博!
      郑百纶心里顿时热流汹涌,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湿意,他蓦然意识到,今日种种,皆是那个人苦心筹谋,从他收到的匿名信开始,到今日昊王寿诞,都是为了让他堂堂正正踏进这金陵城,为了这一场迟了整整十四年的团聚!
      用心良苦啊!
      呵,好一个七窍玲珑心,好一个格局渐成的王爷!
      想到这里,郑百纶已是老泪纵横,一张沧桑的脸庞,一如当日踏出金陵时的决绝:
      “王不嫌臣风烛残年,粗鄙鲁钝,授以臣御史大夫之位,已是臣晚年之大幸!又恐臣竭虑,让疾风将军协之,用心之深切,老臣郑百纶,唯以身许国,方能不负王浩浩隆恩!”
      接旨。礼成。

      时年沧奕纪年四百四十四年,昊王三十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相辉楼,席间,晋郑百纶为御史大夫,赐号“护国大夫”,兼掌护国山庄。
      史官宋珩的案几上,墨字一个个落于绢帛,除了史书,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就此重新书写。玺印落下的一瞬间,似乎有风吹进了宫中……
      幽兰一般的男子,看着风的方向,渐渐消失在欢闹的人群中……
      郑百纶看着那背影,又看看花萼相辉楼,心知,他拜的王,也早已不是那楼上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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