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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相思 ...

  •   那年云鹤城的狂风吹了整整三日才尽,云鹤城亦烧了三日,三日后,暴雨从天而下,噼里啪啦砸在祈江水面、砸在鹤园、砸在镜泊湖,砸在一切残垣断壁上。雨水汇聚、冲刷,好似这般便干净了,便能掩盖一切罪孽。

      城里疫民、大夫、守卫千数,除我外无一人生还。怎么能生还呢?守卫锁住满城疫民,浇油、堆柴、放火,禁军乔装杀死所有守卫,又被地方军当作匪寇歼灭。

      舅家哥哥发现我时,我正毒发,疼地岔了气却仍然一小块一小块地朝外爬动,我记着丁菱儿的话,要种一盆迎春花,每逢清明,要给她和丁大夫供香扫墓。

      原来,幽州田氏霸道治军,而澜沧关素来由云州锦氏镇守,田钺不得军心且有勇无谋,险些关破。澜沧将士死伤过半,朝堂震动,各路言官纷纷上奏为锦氏请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以雷霆之势结案,卷宗呈递天子御前,锦氏无罪释放。

      云州锦氏重新披挂上阵,立下军令状,若失澜沧关一寸一土,锦氏全族必引颈谢罪。一荣俱荣,我母亲同样也恢复了皇后之尊,巫蛊一案被压下,幽州齐氏珍嫔挑唆诬陷我母亲被赐死。

      我一身污垢,比来时不堪多了,仅存着中衣——也许,在我舅家哥哥眼里那都不叫衣裳,千疮百孔,一缕一缕地破碎开,比东京城的乞儿还狼狈。

      他眼眶红红的,撩开我额前耷拉着的发丝,我头发早被烧得乱七八糟,他手一滞,又掏出一方青灰锦帕为我拭脸,我任他擦拭了几下,撇开头不去看他。那锦帕太干净,干净地让我识海浮出丁菱儿的月牙眸,我不想毁了。

      锦氏大破南越,我父亲念我还活着,哪里还记什么忤逆不孝,立刻拟旨恢复我身份,我又成了尊贵的嫡皇子。不愁吃穿,有人服侍,日子与往常十四年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而云鹤城只是我识海里的一场梦。我梦见了丁菱儿,丁菱儿却永远闭上了眼。

      丁菱儿被烧得摇摇欲坠、轰然倾塌的酒楼掩埋,我抓着湖沿石块借力,死死将她往外拉,可无论我怎么用力,她都紧闭着眼安然睡着。禁军并未因酒楼倾塌而放弃搜寻我,一队人绕至湖边,朝水下拉弓放箭,直到一支六棱箭羽擦过我右臂,将争先涌出的血带上水面才方休。

      云鹤城被烧一事备受百姓、士人学子议论,一时,各州就天灾和人为两方阵营吵嚷一片,我父亲御案上堆叠的,请求彻查的奏疏如山般压不住。他立刻着三法司收押梁州州知府韩秉章及平仓府大小官员,一番审讯下,韩秉章认罪,此事确是天灾,也系人为!

      韩秉章供词说,云鹤城早便是一座死城,疫病凶猛异常,城里除疫民外,宫中御医、民间医家以及守卫皆染了病。且,又逢惠贵妃哥哥田氏险丢澜沧关,士气低迷,若不管不顾上禀,恐引起云州局势变化各州百姓惶恐,故而斗胆瞒下。但尸首久不处理也不成,便令州卫运押大量柴垛入城,本意是化人所用,不想风云莫测,刚一行火化就遇上三日不歇的狂风。

      如此不幸,没人能料及。韩秉章在三司会审时痛哭流涕,写下血罪书,愿让三司刊印成文递传各州官员引以为戒,愿受天下百姓唾骂!

      舅家哥哥把中书递传来的血罪书拿与我瞧时,我只笑了笑,若我不是身在云鹤城,若没有亲身经历,没听见丁大夫的死,没亲眼看着疫民是如何被烧、被杀,若平康儿还活着,丁菱儿星辰般的眸仍然璀璨,仍会对我笑,我就相信。凭韩秉章如泣如诉文采斐然的笔力,我一定会信。

      我日日坐在掩埋了丁菱儿的那处湖边,他们清理残垣时,废墟下除了一些焦黑的骸骨再无任何东西。

      是丁菱儿的。我抱着她的骨头一步一步去到城郊,我步子踩得很稳,就像那晚背着她一样。好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走。

      丁菱儿说,城郊葬着她娘和她阿爷阿奶,云鹤城是她家。我不知道她娘葬在城郊哪一块,我选了一块很好的地,一锄一锄挖好坑,一抔土一抔土的给她垒砌好坟。葬好她后,又挨着她新起一个坟头,是丁大夫的,这样,有她阿爹护着,纵是在幽冥也没人欺负她。

      我挨着丁菱儿坐了三个日夜,渴了就去找水,累了就靠着她歇一歇,想她时,望望夜空里的星斗,想哭时,便垂眸抹一把泪。腿麻了,又拍拍膝盖起来走走,观一观别人坟头,待双腿血液流通后又走回去。

      我在丁菱儿坟前种了好大一株迎春花,待春日黄花满枝时,我想,她是欢喜的。

      平康儿骸骨我没寻到,他倒下的地方远远近近不只一人,太多了,都是焦黑一个模样,我一个个捡起辨认,却如何也分辨不出。与丁大夫一般,我同样起了一个空坟,他的坟,挨着丁菱儿父女不远。

      在回东京路上我再一次毒发,舅家哥哥吓了一跳,他一直不信我患的是疫病,我被送去云鹤城,不过是锦氏在朝堂暂时角逐失利,完全是因锦氏带累。回程途中,我单独一辆马车,除了他没人敢靠近我。

      但我毕竟在云鹤城待了一段时日,见他丝毫不忌讳,想来,他心里该是不信韩秉章罪词的,疫病是凶猛,却远远未到祸及大夫和满城守卫。

      我推他出去,我融过丁菱儿的血,也拿不准患没患疫病。直等大夫来诊过脉,保证只是毒并未染疫病才许他进来。他是个好哥哥,比三哥对我好太多,至少所有的关怀皆出自一份真情。

      一回东京,大大小小牛鬼蛇神皆纷纷往我府邸里递帖子,我在回京路上救下一个与平康儿年岁相当,比我小上几月的少年,唤他平梁,让他将一应帖子全挡了。唯有我母亲与大晋君父没挡,我也挡不住,我没有忘记废我身份送我去云鹤城的罪名。

      云鹤城一事细里涉了哪些人,真相如何,我会追究下去,丁菱儿不能白死,平康儿和丁大夫也不能白死。但羽翼未丰前,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再被安上忤逆不孝。

      *

      暴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我拢着衣襟竟在廊下睡了过去,身上搭着厚厚一层绒毯,平梁守在一旁,在我脚边生了个火炉。迎春花叶子上沾满着水,水珠在烛火辉映下像一颗颗东珠,煞是好看。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许久没梦见丁菱儿,今夜到是梦了个彻底。

      如今整个朝廷皆在我股掌间,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魏诏,我是汉王魏诏,我手上不乏人命,有罪有应得大奸大恶之人,亦有许多无辜性命。每一闭眼,我都能看见他们。他们向我伸手,我便故作镇定冷着脸将他们吓回去。

      我不明白怎么就选择了这般生活,丁菱儿让我带着她那份活下去,是要我忘掉忧愁,而我却将日子弄得糟透了。

      当年真相如何,我心里早便有答案,只是一直不敢捅破窗户纸,还让平安四处寻捕涉当年云鹤城案仅存且在逃的——隆景十九年平仓知府施仁青。

      我想丁菱儿了,今年清明朝中巨变,我只来得及在东京祭奠她,祭奠丁大夫和平康儿,没亲身去云鹤城郊,她会不会怪我呢?

      “平梁。”我从藤椅上坐起,拂下尚搭在身前的绒毯,“去准备……我要入宫。”我当年回东京喝了一年半的药,终是治好了嗓子,但声音永远像木工刨花,沙得让人难以入耳。

      “爷?”平梁觑了觑我脸色,站着没动,他收叠好绒毯,双膝着地一瞬跪下,“重华殿那位……”

      “他来了?”

      我接过平梁话,平梁点头,小心回着:“在爷屋里。”

      没在厅里,亦没在我汉王府其他地方,哪里都不去,偏偏去我屋里等!我怒从心起,倏地站起来,抬步径直往寝屋去。

      屋里只燃着一支烛,我寝屋并不大,我不喜欢太大的房间,空荡荡的,总让我不安。他如我一般躺在藤椅上轻合着眼,身前也搭着绒毯子,只是相比我那张薄上许多。他脸色很不好,看来,病情是不太乐观,我皱着眉入内,并刻意放重脚步声。

      “王爷。”席盛比他年岁略长些,约莫得六十往上,离七十不太远,向我见礼的动作也一年老过一年,慢的像只龟,可却仍然精明一点不糊涂。

      “来了——”他启开眼,眼角如普通老人一般湿润,看着我,然后在席盛帮助下一点点坐直,好似屁股下的藤椅仍是他坐了四十二年的金龙宝座,可而今,我确实忤逆不孝,他却再没能力治我的罪。

      我不喜欢与他纠缠,看门见山:“如果是为了当年云鹤城一事,那倒不必,太上皇请回吧!”

      “宁均……”

      “臣自有答案!”我截断他的话。宁均是我乳名,每回听他唤,都不舒服极了。

      “朕知你在等施仁青,”毕竟是一朝天子,今虽退了位,但猛然被我截断话,不悦至极,却仍神色不改,只皱了皱眉:“施仁青不会多告诉你一个字。”

      “不管你相信与否,宁均……为父从不曾……咳咳……不曾着禁军取你性命,也从不曾下过……与云鹤城当年那场大火有关的诏令……幽州田氏在你之手没落,这么些年,朕由你算计,你也该……”

      “你住口!”

      我不知此刻我脸上挂的是何表情,一路来时,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直白地剥开往事,我的两只眼溢满怒火,我恨,不只是为丁菱儿、为当年云鹤城里无辜丧去的没有名姓的那些人,我更恨的,是自个儿用以寄托活下去的信念轰塌后,我的心仍然跳动,不是为活着本身,是为长年漫漫滋生的并习以为常的权力。

      如被一桶寒潭水从头浇透,冷意一路冰至脚底,我禁不住一阵颤,脸色唰地一白,抿紧唇,匆匆往外走。

      “宁均……”

      “均儿!”

      我停下来,深深吸了几息,又吐了几息,才转过身去看他。他是真病了、老了,昔日那般的威严,如今追我几步便踉跄不堪,若非有席盛再旁,此刻,怕已是摔跌在地。

      “咳咳……均儿,为父是天子,可天子也是人!”

      我冷眼看着他,静静怔了许久,“太上皇是没有下诏令,您的身份也不允您下诏令。若连您都明着下诏令了,那天下人该怎么想呢?可是,您太上皇却眼看着下面人筹划,眼看云鹤城变成人间地狱,却静静地在一旁吃着裹了人血的馒头。”

      他眸光有些浊,长长叹息一声,“天子是人,但非圣人。朕只有两只耳朵、两只眼,没有三头六臂!宁均……代朕理了这么些年朝务,为父以为你是明白的。”

      我不明白,也一点不想明白。我已将二十来年陷在朝廷这潭淤泥里,余下年岁,我该去陪丁菱儿了。那夜,我在他眸光里落荒而逃,在我自个儿的汉王府里落荒而逃。

      连着数日彻夜无眠,识海里一片混沌,我再次睁眼,麻雀般小的小间里围满了人,有御医,有六部与我亲厚或唯我之命是从的心腹官员,有平梁,还有……儿皇帝魏骏。

      我知道,我终是病倒了。

      说来也奇,我与三哥虽水火不容,但他儿子却极为粘我,倒像是我亲生的般。小皇帝坐在我床边,一双眼通红,又努力端着天子仪态尽量不喜怒形于色。我靠床头坐起来,包括小皇帝在内,在场所有人皆一瞬放轻呼吸,好似我是一头恶兽,会活吃了他们。

      “出去。”我轻轻一声,没人敢违抗,皆躬身一礼潮水般退下去,唯剩平梁和小皇帝没动。

      平梁在我身后垫一个枕,端来迎春花茶与我润口。我喝过后,对小皇帝不冷不淡一声:“陛下回宫去吧。臣已请辞,奏疏给了太上皇,您若要过目,自去找席盛要。”

      “七叔——”

      “陛下慎言,君是君,臣是臣,陛下可直接唤臣魏诏!”

      许是我音色本就难听,又带着一分冷淡,小皇帝脸上有点端不住,眼睛一下子更红了,将脚一跺,颇为委屈:“可你就是我七叔!”说完,一劲儿跑了出去。

      平梁怕他在汉王府出事,慌忙跟去,半晌才回来禀我:“爷别担心,陛下回宫了,身边跟着好大一队禁军呢。”我“嗯”了一声又昏沉沉睡去。

      我彻底病倒了,当年连服一年半的药,虽医好嗓子,解去毒,终究还是耗损过度伤了心脉,头几年倒是无异,后来一年年加重,心口窒息般的痛没有一日不伴着我。

      勿需御医多诊,常年驻王府替我调理的大夫早与我坦白了,一旦病情汹涌而来,我会老得比别人快,会比寻常人少活,也或许会忘记前尘往事。我不怕老,更不怕比寻常人少活,那是命运对我的眷顾,能早些去见丁菱儿,我欢喜。

      唯一忧心的,是可能会忘却过去。若我忘了丁菱儿,记不住她,待我俩在幽冥相见,她站在我面前对我笑,相见不相识,我该怎么办?

      我向小皇帝讨了梁州平仓府为封地,解去朝里一切职务,由平梁陪着离开东京。临去那日,朝中百官相送,我没精力去探究各人脸上挂着的恭敬是真是假,垂着车帘,只见了同来送行的皇太后——我母亲。

      “宁均……”

      她只唤着我,望着我因病痛半青半白的头发落泪。我勉强对她一笑,她一生偏爱三哥,三哥死了便将对三哥的偏爱全转在小皇帝身上,我想,我若不是突然病倒,悉数解去朝里职务,对我,她也落不下这几滴泪。

      从东京离开还是酷夏,一路走一路停,待到梁州边界天空悠悠扬扬地洒下几片雪来,等马车行至云鹤城,早便大雪纷飞。云鹤城地处西南,冬日并不常有雪,纵是有,也只如春日柳絮飘舞,像今朝这般隆冬实在是个稀罕事。

      云鹤城被烧当年吵的沸沸扬扬,朝廷斩了韩秉章全族并流放所有涉事官员,告示天下,永不赦回,压了许久才压下。当年满目残垣断壁,而今满目车水马龙,繁华不比祈江泛滥前夕。且,已甚少再有人提起那场火。

      祈江水面结着一层冰,没人踩行,故也不知坚硬厚薄。

      我先去城郊祭奠了丁菱儿、丁大夫和平康儿,在丁菱儿坟前坐了许久。二十多年了,早不复当年新垒砌时模样,除去岁没来,每一年我都会修整他们三人的坟,岁岁除草,岁岁青草满覆杂木丛生。今朝大雪,百草尽枯,只余当年种下的那株迎春花还挺立着,绿影婆娑的叶子仰头接着雪花,给这片破败孤寂的坟地平添了栩栩生气。

      我在镜泊湖边建了汉王府,在原酒楼址上盖起一座三层阁楼,掩埋丁菱儿的地方没有任何楼宇,是一片迎春花从。从阁楼向外眺,不仅镜泊湖之景尽收眼下,还能眺见冰霜满覆的祈江。

      我一年比一年老,头发早斑白一片,日日待在阁楼上,做得最多,记忆尤为深刻的只有三件事,不,是四件,一是远眺祈江景色,一是近览迎春花从,一是作画,一是受诊喝药。

      我怕忘记丁菱儿,用膳、怔神、小憩甚至夜里做梦都时时想着她,每日画一张她画像,但越画越不对,越画越记不清,有时画下一笔却不知下一笔该如何落,眉是弯是平?鼻梁是挺是缓?

      我甚少有画得满意的,仅一幅让我觉得不错,那画里的丁菱儿弯着月牙眸笑得最璀璨。我让平安挂起来,就挂在书案东墙上,我坐在窗边一侧眸便能瞧见。平安是平康儿本家小侄,听平梁说他今年才过十五,他与平康儿有几分神似,我时常将他认错。

      我之前似乎吩咐平安去寻过什么人,但我忘了,也不知那不相干的叫什么,我就想记住丁菱儿都已然吃力,哪有精神花在别人身上。

      替我诊病的大夫,年年都说我是最后一年,当然,他们不敢当着我说,我好几次都听见平梁问他们,不知为何,他们好像都很怕平梁,连带也怕我。说我年年见不到春,但我偏偏,岁岁都见着了春,每一次迎春花从黄花满枝,该是春的,没错。

      我忘了许多事,脾气也愈发像个孩子,常常想起什么就笑,笑过了又哭,一晃神又忘了,真不知在笑些什么哭些什么。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病,每时每刻心口都在痛,一挺不过,识海里便总有声音出来,它说:“挺过去就好了……魏诏,你要挺过去,我要你挺过去!”

      就这样,我总活着,一直活到头发比雪还白,活到走不动路。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开始忘了作画,忘了丁菱儿,但记得有一年在作画时吐了许多血,红糊糊的血将画纸糊了个遍,画上人是何模样全然瞧不清。

      但我记得我叫魏诏,记得守着迎春花绽放,看它春日黄花漫枝头。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7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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