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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孩米粒 ...

  •   到房子被拆的那天,米粒才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却依然不知道大门两侧的对联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对联上的字是黑漆涂的,枣红底,覆盖有光洁的釉质,细看会发现无数细碎的裂纹。米粒觉得那些被裂纹圈起来的釉质总有一天会被日晒雨淋剥落下来,但也知道这尚需时日。她从不用手去抠对联上黑的红的漆块,因为抠不掉。她的指甲总是剪得比男孩子还秃。

      房子挺老,至少比米粒老得多;但房子也挺年轻,不会轻易就塌掉。这是奶奶告诉她的话。奶奶买下这房子时花了不少钱,但很满意,搬进来那天乐呵呵的。房子有三间卧室,两间朝阳一间背阴,奶奶把背阴的那一间指给米粒。米粒很欢喜,以前她跟爸妈住时,家里只有一间卧室,米粒只好睡在客厅的那张小床上。现在米粒也有自己的房间了。

      奶奶的新家带一个小院。米粒头一次走进小院时,院子里光秃秃的,一个斜搭的葡萄架杵进干燥的土里。那应该是个冬天,米粒穿着她买过最臃肿的横条纹毛衣走进屋去,一抬头就看见上面亮晶晶的屋顶。屋顶上贴着擦得锃亮的浅蓝色镜子,映着灰扑扑的大理石地板、旧皮沙发和米粒仰起的面孔。米粒瞅着头顶上倒映出的颠倒世界和正中央黄色的吊灯,傻眼了,走不动道。她迷迷糊糊觉得这房子好像有两层。

      “不是两层。”奶奶坐在沙发上冲她笑:“屋顶上是镜子。我刚进来也以为上面还有一层。”
      米粒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依旧站在门槛上痴痴地看那些蓝玻璃镜。她仔仔细细地核对着地上摆的物件和头顶上映出来的影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确信上面真的只是镜子,不是另外一层楼,有点失望。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有人拿镜子装饰屋顶。万一要是地震了怎么办?到时候镜子被震碎了,掉下来肯定要砸到人的。

      这房子设计得一点儿也不安全,米粒想。

      米范被她堵在门口进不来。他两手插兜,也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头顶的镜子显然把他也给唬住了。不过他是大人,所以没像米粒一样问傻乎乎的问题。他站在米粒身后,用粗粗厚厚的手掌来回磨蹭光秃秃的头顶,嘴里“哈呀哈呀”地连声赞叹着。他推着米粒赶紧进屋。

      “好房呀!妈!”一进门,米范就急匆匆地把各个屋都逛了一圈,大步流星地在沙发和墙壁的过道间穿梭。奶奶坐在沙发上,神采飞扬,张口便骂起了儿子:“这个傻货!”米范嘿嘿一笑。他一米七二,身材很壮,挺着肚子,远看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好房!好房!”他边走边抚掌,由衷地夸赞着。

      “好房啊!儿子,是不是?你见过这么好的房吗?”米范兴高采烈地去碰米粒的小肩膀,像是跟棋友喝酒喝高兴了一样面色红润。他从来都管米粒叫“儿子”。

      米粒慢吞吞地点点头,咧着嘴一直笑,嘴角都发酸。她身旁绕着一圈个子高高的大人,挨挨挤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逛着,全都点着头称“好哇好哇”。米粒也跟着点头,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这房子实在是好。父亲米范和一众姑父们都抽烟,屋里烟雾缭绕。米粒不怕烟熏,挤在大人们中间跟着一遍遍地逛。她觉得爷爷奶奶住的那间房最气派,墙上贴着红色的细绒,黑色的大柜子一直顶到天花板。米粒还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柜子。爸爸妈妈要住的那一间也好,贴着花纹繁复的暖黄色壁纸。虽然小一些,但也能摆下一张宽宽的双人床。米粒自己的那一间相比之下就逼仄许多。房间是个小方块的形状,里面放着一张粉色床垫的单人床和一个高高的书桌,上面摆着橘黄色的台灯。米粒进去,一屁股坐在床上,仔细地打量着周围。朝西的小窗子装了防盗护栏;墙壁的上半部分被粉刷成白色,下半部分贴了一层薄薄的、脆生生的青色墙纸,墙纸边缘打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米粒拿手指轻轻一戳,一块脆脆的墙纸就像皮屑一样剥落下来。米粒挺高兴,又戳掉一块墙纸,快活地躺在床上傻笑。

      “这个傻儿子!”米范站在屋门口高兴地瞧着她。

      米粒不管他,自顾自地笑。她心中无不遗憾地想,为什么这房子不是两层呢?

      从那时起米粒就知道房子大门两旁有一副写在瓷砖上的对联,但她从没想过去看那些字写的是什么,这么多年里一次都没有,真是咄咄怪事。直至房子被拆,他们一家五口在这里住了有大约五六年时间。米粒从小学升到初中,奶奶的新房也熬成了老房。拆房子那段时间,有一天她跑回去,站在废墟瓦砾上怅然若失,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两个穿黑夹克的农民工推着两辆小推车,里面整齐码放着镶门框的瓷砖板。她追过去问他们拆之前有没有看一眼那上面写了些什么。矮个子一脸茫然地瞧着米粒说:“啊?还有字?”高个子则说:“横批是财源广进,两边不记得了。”

      米粒只好走了,低着头穿过马路跑回新家。新家搬得不远,就在被拆掉的老房子对面,隔一条街和几道小巷,才三四百米左右的样子。米粒每次出门买菜,都要张望街对面那片已经起了高楼的老屋旧址。她还是惦记老房子,并且至今不懂,用镜子装饰屋顶究竟是何种用意。

      搬了新家,米粒和父母仍是跟爷爷奶奶住一起。新房卧室很大,客厅倒很小,屋顶上也贴着一块一块的蓝色镜子。这一次米粒没有再错眼把房子看成两层。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跟这种亮晶晶的屋顶有种不解之缘。

      搬进新房第一天,米仓拄着拐站在门口评论:“这房不好,客厅太小,不大气。”说着晃进门槛。他身体瘦长,浓密的胡子和眉毛都白了,遮着薄而干瘪的嘴唇和眯缝的小眼睛,背虽然佝偻着,但不显得颓唐。米粒觉得爷爷米仓体态气派,说话也威严。他告诉米粒:“房要朝阳,窗户要大,客厅要宽敞,这才算好房。”

      爷爷的话奠定了米粒对房子的终身审美。后来只要搬家,米粒总要问一句:“客厅大吗?”米仓快八十了,精神矍铄,只是腿瘸。奶奶告诉米粒,爷爷的腿是年轻时候打篮球摔瘸的,而爸爸米范则说是因为车祸。米粒还听过从房顶上摔下来、从树上掉下来等各种不同的说法。其中最为传奇的版本是米仓年轻时英雄救美,勇斗歹徒,却被一把未开刃的小军刀虚晃一招,在躲避时被石头绊倒,从此落下了残疾。这个版本来自米团,米范的大哥,米粒的大爹。他浓眉小眼、胡子稀疏,常年淌清鼻涕,一双手永远乌黑油亮。米粒自小对他没有好感,不信他说的任何话。

      在各种版本的传言中,奶奶的话最为可信。米粒一年级时,爷爷就成天霸占家里的电视看篮球。他对NBA球星冗长复杂的外国名字如数家珍,讲起美职篮联赛神采飞扬,语气激昂。米粒就是从他口中知道了姚明和火箭队。那时她对身高两米没有概念,最想知道的是如果姚明到家里做客,能不能不弯腰就走进门来。米范曾告诉米粒,爷爷年轻时在化肥厂工作,身形轻巧灵活、体力极佳,打篮球是全厂知名的一把好手。

      米仓看篮球赛转播的时候,米粒总是坐在床上不安地扭动,很焦急。她等着看科教频道有关外星人的节目。为抢电视,米粒曾多次跟米仓吵闹。后来最为全家人津津乐道的一次是在一个周五晚上。米粒放学回来,米仓如往常一样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篮球场上跑动的球员。米粒坐在他身后瘪着嘴不安地扭来扭去。一小时后,火箭队得胜,解说员宣布转播结束,米粒的眼睛热切地盯住了遥控器。然而米仓身子一仰,晃晃脑袋,一戳按钮便换了个频道,电视屏幕上一群穿着短袖的足球运动员开始在绿茵场上奔跑。米粒气急败坏,跳下床冲米仓大喊:

      “你老了!一点文化也没有!成天就知道看体育频道,一点也不懂科学!”

      那时候米粒觉得科教频道播放的有关外星人的轶事就代表着科学。她在小学的班主任姓李,梳长卷发,身高一米五,脚踩四厘米厚的防水台,不论站坐背都挺得笔直。米粒小时候仰着脸真诚地对她许诺自己的愿望是长大以后当科学家,李老师听了,欣慰地抚摸她的头发。可长大以后当米粒得知科学家不止听神异新奇的外星人故事那么简单之后,就果断抛弃了儿时的梦想。后来的她梦想几经变化,从作家到驻唱歌手到自由职业者再到无业游民,越来越闲散放荡,最终一个也没能实现。

      说完米仓没文化后,米粒扔下巴望了许久的遥控器,夺门而出。米仓在她身后朗声大笑,中气十足地骂道:“去你妈的!小兔崽子!”

      米粒跟爷爷吵架的事情举家皆知,邻里皆晓,闹到最后连奶奶远住广州的昔日同乡都拿来当谈资。每年除夕,这个笑话都会与米粒幼儿园时拉裤子、以及背着表姐的化学书去上英语补习班等陈年往事一起拿出来供亲朋好友回味,白嚼不厌。每每提起,米仓都哈哈大笑,抚掌拍案,骂的还是当年那句“小兔崽子”。只不过岁岁变老,中气不似从前般足。米粒则是从小听到大,听得麻木,深感乏味。

      到小学三年级,米粒一直都是乘公交车往返家校。邮县公交车常晚点,米粒按时到站等候乘车,却总是迟到,后来只好起个大早,提前四十分钟就在站台等候。从此以后米粒便成了全校到得最早的一批学生,冬天时天色未明就站在邮县第六小学东门口搓手跺脚地等着门房大爷开门。学校的教导主任是个短发的矮胖女教师,名叫马晓青,戴金丝眼镜,爱穿深紫色衣服,春夏秋三季总是一成不变的深紫色套装,冬天穿深紫色的羽绒服。她工作勤恳,到校极早,每每看到校门口早早到来背着双肩包等待门卫开门的学生就会投去赞许的目光。所以米粒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看到马晓青手提公文包冲自己微笑。四年级开始米粒学会了骑车,为了存放自行车总是从西门进校,从此再也没在未曙的天光中跟马晓青打过招呼。不过她们见面的机会仍旧很多。邮县第六小学校区面积狭小,除去门房、车棚和公共厕所,全校只有一栋楼,教室和各类办公室挨挨挤挤,见缝插针,全都挤在这栋四层建筑上,故而教导主任马晓青的办公室与米粒所在的班级教室仅几步之遥。米粒上课走神时往窗外望,眼睛一斜就能看到马晓青窗口上摆放整齐的金灿灿的奖杯奖章。

      马晓青从学生时代起便热衷参加各类校级竞赛,获奖无数,从事教师职业后更是把自己年轻时代的成功经验移植到了学生身上。在她还是普通教师的时候,就曾在班会上慷慨陈词:“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长大后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就要积极参加各类比赛!不比,你怎么知道自己跟同龄人有多大差距?看不到差距,又怎么激励自己不断进步?所以,比赛很重要!”马晓青弯曲指节,把讲桌敲得铛铛响:“将来的社会是竞争残酷的社会,不从现在开始培养自己的竞争意识,不争当最优秀的那一个,你们如何能脱颖而出?比赛会让你得到锻炼,比赛能让你成长!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锻炼,最需要的就是成长!当年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她这番情绪激昂的讲话使得二年级四班三十多名学生摩拳擦掌、激动不已,纷纷对身边的同学露出仇视和防备的目光。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四班同学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踊跃报名校级、市级的各类竞赛,毕业时勇夺市里评选的先进班集体,马晓青也因此从普通教师摇身一变成为教导主任。她的经验后来被第六小学诸多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师争相模仿,却再也没能成功复制。许多狂热此道却成果无几的老师气急败坏,在课上大骂学生:“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小学六年,米粒的考试成绩始终稳居前列,所以路过马晓青的办公室时总是敛声屏气,踩小碎步溜走,生怕被她热情洋溢地邀去办公室谈心,吃过水果喝过茶后顺便再去参加各种比赛。可尽管如此,米粒的名字也还是留在了邮县第六小学每一次校级比赛的参赛名单上,比赛内容包括演讲、朗诵、歌唱、绘画、奥数、征文、舞蹈……形式丰富,花样繁多,不计其数。可惜的是米粒生来就只会应付期末考试,并没有其他天赋,演讲、朗诵、歌唱、绘画、舞蹈、习作单挑出来无一拿手,排名总是靠后。可马晓青坚持不懈,只要有比赛,说什么都要给米粒留一个参赛名额。她坚信米粒“一定可以”。五年级时,米粒又一次在绘画比赛中折戟,马晓青拍着米粒的肩膀,笑眯眯地向她投去信赖的目光,说:“再练练!下次你一定可以!你成绩这么好,怎么可能被画画难倒呢?”

      事实证明,马晓青的“竞争教育”在米粒身上不仅毫无成效,而且适得其反。长大以后,米粒只要听到竞赛就烦躁不堪。从初中到大学整整十年,除非迫不得已,米粒从不报名参加任何比赛。大一刚入学那年,学校开办的艺术节参与途径简便,奖品丰厚,米粒看着手里琢磨了半月才成的诗稿,有些心动。赶在报名日期截止前的最后一夜,米粒点开报名网址首页,瞧着上面花枝招展的图案和硕大的奖金奖杯标识,忽然一阵恶寒,匆匆关掉电脑将诗稿撕毁。那晚她心乱如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被自己撕成碎片的诗稿,对马晓青和她无休止的竞赛无比憎恨。不过第二天一睁眼,米粒的憎恨便一扫而空。无论如何,诗才不显总是她自己的问题,又凭什么全都怪到马晓青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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