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67、无间·凤栖梧篇（二十）

　　她已经把身上的凤冠霞帔给拆了，长发飘飘，穿着火红的嫁衣，脸上的假面摇摇欲坠。
　　顾虔笑了笑，把帕子扔了，摇摇晃晃地过去：“你来啦……”
　　鹓雏一把推开他：“少来，我看见了，你没醉。”
　　顾虔轻笑一声，又回到院子里，那里攀爬着一树茂盛的丁香。
　　顾虔在花儿上蹭蹭，确定自己身上的酒味都淡了，才敢回屋里。
　　不料，鹓雏正在屋里喝酒。
　　她就着一盘子糕点吃得正开心，还把床上的枣子花生都捧到桌子上，剥了一地的壳。
　　顾虔没说什么，也坐下陪鹓雏喝酒。
　　屋里就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像两只偷吃的小鼠。
　　“上次这么偷吃，是在鹿绕暮云山吧。”鹓雏忽然感慨。
　　顾虔在她面前从来不提这些往事，如此倒是她自己说起。
　　“嗯，那个时候你吃得最多。”
　　顾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鹓雏，神态很自然：“喏，送你的礼物。”
　　鹓雏嗑完最后一粒瓜子儿，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整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顾虔抬眼看看鹓雏，大约是挺高兴吧。
　　鹓雏把那个做工精细的铁坨子揪出来，嘴角抽搐：“你送我……指虎？！”
　　“嗯，我准备了好久。”顾虔剥好一盘莲子，推给鹓雏，“喜欢吗？”
　　“等等……这不会是我及笄那年，你想送我的东西吧？”
　　鹓雏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去往上渊，顾虔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难道就是这个冰冷冷的指虎？
　　“嗯。”
　　好吧。
　　鹓雏戴上指虎：“我第一个捶死你。”
　　“别闹。”顾虔伸手把鹓雏脸上的假面撕下来，杨听雪的面容就变成了赵鹓雏的样子。
　　真美啊。
　　鹓雏的容貌一如康乐公主，是倾国倾城的命数。她眉间有一颗朱砂痣，不过并不是在正中，而是微偏向右眉。
　　鹓雏愣愣地看着顾虔：“你干嘛？”
　　“看着杨听雪的脸，我有些瘆得慌。”
　　“这要用专门的药水才能撕下来，你直接上手扯？！”
　　“……”
　　顾虔真的有些醉了，所以赶紧认怂：“我错了。”
　　鹓雏可不认，直接戴上指虎开揍。顾虔虽然懵懵的，但反应还是很灵敏：“我错了我错了……”
　　桌子上的果子全被扫了下来。
　　顾政先听着小轩阁的动静，拍拍醉倒的兄弟们，真不枉他拼命喝酒。

　　翌日。
　　顾虔上朝打卡，脸上还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痕迹。
　　“王爷新婚大吉啊。”来来往往的群臣挤眉弄眼，顾虔只得苦笑。
　　下朝后，顾虔被赵明琮单独留下。
　　“凡臣，今日如何？”
　　“臣很好，多谢陛下挂念。”
　　赵明琮呷了一口茶，顾虔老老实实娶杨听雪着实让他开心了一回。
　　顾虔不久就得回北岭了，在这之前，他必须把一部分兵权交还给赵明琮，不然还得被猜疑。
　　“陛下，臣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今臣的终身大事已定，是时候回北岭戍守。臣前些日子同容宣侯谈话，关舟实为将帅之才，可为陛下所用。”
　　赵明琮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
　　顾虔面上不显，心里却惴惴，难道是他太急了？
　　“此事不必着急，凡臣新婚燕尔，该在玖平休养一段时间。”
　　“劳陛下挂念。”

　　顾虔走在宫道上，还在想鹓雏的话。
　　“明琮虽然多疑，但是你在他面前一向是表现得推心置腹的。”
　　“你若用他人来搪塞，反而显得你多心了。”
　　“直接把程关舟点出来，是你直白，看出来容宣侯是陛下的人，若明琮没说什么，那事便可成了。”
　　到底还是师父看重的学生，鹓雏确实能洞察秋毫。

　　半月后，顾虔即将启程回北岭。
　　再离开之前，扮作杨听雪的鹓雏又被绑架了一回。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鹓雏在秋千上晃啊晃：“什么也没说，就是拿了一份杨行思的书信给我。”
　　顾虔皱眉：“按理来说，应该给你下达一些命令才对。”
　　鹓雏伸出食指摇了摇：“非也，杨听雪初为宁都王妃，宁都王必然不会对她推心置腹，此刻就是要杨听雪什么也别做，安安心心呆在宁都王身边就行。”
　　“也对。”顾虔把包袱扔到桌上：“明日就要回北岭了，你也得跟着去。”
　　鹓雏躺在秋千上，看着日光一缕缕：“唉，真是入了虎穴了。”
　　顾虔摸摸鹓雏的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四月中旬，天气温暖宜人，顾虔的车队低调地离开玖平。
　　鹓雏还是扮作杨听雪的样子，只是穿着男装。
　　“明面上，是宁都王妃舍不得你，混在军队里跟着去北岭。暗地里，就算赵明琮知道杨听雪跟着你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毕竟他就是需要在你身边安一个暗桩。”
　　鹓雏低声解释。
　　顾虔点点头：“道理我都懂，但是你表现得正常一点，前些日子我就觉得你很不像是一个男子。”
　　顾虔眼看着鹓雏自一出发就腻歪着自己，心里难免担心她暴露。
　　鹓雏扶额：“说你蠢吧，你还谦虚。我是一个女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家闺秀那种！我现在表现得正常，那才恰恰是不正常！”
　　“哦哦哦好。”顾虔闭上嘴。
　　鹓雏把自己头发松开，又重新弄好。
　　她长得很美，这个毋庸置疑，不过人无完人，鹓雏的头发并不是特别好看。有些细，而且碎发很多，不容易打理。
　　鹓雏皱着眉头，困难地把自己头发挽在一起，这里没有镜子，也不知道整理好没有。
　　在一旁安静看书的顾虔突然伸出手来，捏住鹓雏厚厚的头发，接过她手里的簪子，细心地一点点绾好。
　　“还说我蠢，你自己连头发都弄不好。”顾虔没有忘记奚落鹓雏。
　　鹓雏摸了摸自己的发冠，确实绾得很紧，短时间之内是掉不下来了。
　　不知为何，她仿佛看到在秋风乍起的岭南，两个少年，一个为另一个束发，他们相视一笑……
　　顾虔把车窗打开，外面到处都是绿色的山林。
　　“马上就到棠洲关，再走个一两天，就到朔漠了。”顾虔解释道。
　　“我知道。”
　　天色渐暗，他们就在驿站休息，第二天还得赶路。
　　顾虔和鹓雏身份特殊，他们住的房间都是最好的。不过顾虔一向崇尚与兵同乐，就选择了一个普通的房间。

　　深夜，两人已经洗漱好，鹓雏坐在桌前看书。
　　“笃笃笃——”门突然响了。
　　队伍里都是熟人，有什么喊一嗓子就行，特地在夜晚来寻他们的人可不多。
　　正在整理床铺的顾虔一愣，随即向鹓雏摇摇头，把凤冰拔·出剑鞘。
　　鹓雏会意，躲在顾虔背后，手中握紧匕首。
　　“谁？”顾虔站在门后，冷声问道。
　　“将军，有人要见你。”是顾政先的声音。
　　顾虔松了口气，转身披上外衣，把凤冰递给鹓雏，自己走了出去。

　　“谁要见我？”
　　顾政先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人。
　　“楼内侍？”顾虔惊了。
　　楼池怎么在这儿？那么赵明琮是不是也……
　　顾虔捂嘴咳嗽一声：“楼大人怎来了此处？棠洲距离玖平甚远，大人不伺候陛下吗？”
　　楼池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贴在顾虔耳边说道：“王爷，陛下在楼上等您很久了。”
　　冷汗瞬间就打湿了顾虔的后背。
　　赵明琮真的来了，那么就证明这个驿馆已经被暗卫包围。
　　顾虔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楼大人，本王这衣衫不整，还请……”
　　楼池一挥拂尘：“王爷不必介怀，还是走吧，别让贵人久等了。”
　　“……是。”
　　顾虔往楼上走去，楼池紧随其后，顾政先没敢跟上来。

　　屋内点了灯，只有一个身影站在书桌后面。
　　顾虔知道，这个屋子里必然全是高手。
　　他跪下行礼：“陛下，陛下，微臣惶恐，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怎能亲自来到这荒蛮之处？陛下……”
　　赵明琮转过身来面对顾虔，喜怒难辨。
　　顾虔继续演戏：“陛下，莫不是宫中有什么事……”
　　空中突然掉下来一把剑，也不知是哪个暗卫丢的，顾虔一看到那把剑，整个人好像一寸寸地凉了，开裂了。
　　顾虔只觉得心脏很痛，因为紧张而狂跳个不停。
　　那把剑显然不是宝物，还由一个不合适的剑鞘装着。

　　是护国寺行刺的那把剑……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明琮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感情。
　　“臣……”
　　赵明琮蹲下来与顾虔平视，那双眼睛里，有高贵，有不屑，也有嘲讽。
　　顾虔知道，在这些情绪下面，隐藏着暴怒。
　　“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的局？”
　　顾虔汗如雨下。
　　“告诉朕，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朕？”
　　楼池迅速跪下，假装自己是透明的。
　　“顾凡臣，你好本事啊！！”赵明琮终于控制不住，猛地一脚踹向顾虔的心窝，脸扭曲得不像样。
　　他怎能不气？怎能不气？？
　　当程关舟告诉他，在关外发现另一个杨听雪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暴怒！他简直想把所有人都给宰了！
　　那个叫程珏的暗卫说：“微臣一路跟踪，在琚阙关，那个女子扮成农夫逃脱了属下的追踪。她确实精于变脸术。如果微臣没有猜错的话，劫持皇后娘娘的人就是她！”
　　“顾凡臣，给朕一个解释！！”赵明琮死命地踹着蜷缩的顾虔，他一声不吭。

　　“护国寺刺杀。”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赵明琮气喘吁吁地看向门外。
　　赵明熙。
　　赵鹓雏。
　　珝朝公主，青族公主。
　　楼池悄悄看了一眼，立刻闭上眼睛。
　　她只化了一个半面妆，一半是杨听雪，一半是赵鹓雏。
　　顾虔见她来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拽住赵明琮的脚：“陛下，一切都是臣的谋划，与他人无关。”
　　“呵呵。”赵明琮冷笑，“好啊，你说吧。”

　　“护国寺的那个小沙弥，是陛下身边的人，那把剑就是凭证。玄铁锋刃外包敷着青铜，这正是大珝王室惯用的锻造手法。臣一开始不相信，臣以为这是宣国的反间计，他们故意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臣与陛下离心。”
　　“可是杨听雪的出现，让臣不得不防。她很像鹓雏，显然布局的人很熟悉我。但杨听雪什么都不知道，她接近臣并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她有未婚夫。”
　　“所以，杨听雪接近臣，必然有更长远的缘由。是那个时候，臣才想到陛下的。臣以为，杨听雪是您的人，是陛下不信任臣，是陛下要收回兵权。”
　　“臣其实无所谓的，这兵权，本就是陛下给臣的，陛下要，拿去就是了。那个时候，臣真的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只要陛下开口，臣就娶她。”
　　“后来百花宴上，陛下对那个劫持皇后的刺客态度暧昧。是那时，臣才看清。这些刺客确实就是陛下的，陛下不确定那个劫持皇后的刺客到底是不是您的，因为真正被劫持的应该是杨听雪。”
　　“只要臣救了杨听雪，陛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赐婚。”
　　“可惜，那个刺客不是您的。当初你说杨听雪背景不明，不能赐给臣，可后来您还是赐婚了。”
　　“杨听雪确实是一个完美的棋子，臣很有可能对她心动，而她的把柄抓在您的手里。最妙的一步是，她有未婚夫。”
　　“她崇拜臣，为了保护杨行思，她必然嫁给臣。为了保护曾奇，她必然会为陛下做事。”
　　“陛下……”

　　顾虔低下头，确认那滴眼泪没被赵明琮看到：“陛下何苦，顾虔不曾有二臣之心，您这是何苦……”
　　赵明琮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愤怒：“顾虔，你骗了朕。”
　　如果赵鹓雏没有来玖平，顾虔绝无翻身的余地。
　　偏偏，最重要的杨听雪被李代桃僵了。
　　“你早就知道那个刺客是赵明熙，所以你让她来代替杨听雪，顾虔，你可知道，你们之间有血海深仇。”
　　赵明琮露出嗜血的笑容。
　　顾虔僵住了，纵然有再多苦衷，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怕不怕，你上阵杀敌的时候有人在你背后捅刀子？”
　　“陛下迂腐，若说杀父仇人，景帝才更名正言顺吧。”赵鹓雏冷漠地打断赵明琮的话。
　　她最恨，有人叫她赵明熙。
　　明熙明熙明熙……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取的！
　　赵明琮站起来，走到鹓雏面前，猛地扼住她纤细的脖子：“赵明熙……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永定二十五年，你假死逃离大珝；垂拱二年，朕大婚，你回来；今年，你还回来！你当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鹓雏可以挣脱的，但她只是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顾虔刚想爬起来，就被暗卫摁住了。
　　“陛下，鹓雏是无辜的……”
　　赵明琮缓缓地松开鹓雏，看她拼命地咳嗽着。
　　“说罢，欺君之罪，要朕怎么处罚你们？车裂？凌迟？炮烙？”
　　“赵明琮，故意放消息给我，让我回来看望闵闵的人，就是你吧？”
　　赵明琮眯起眼睛嘲讽地看着鹓雏：“呵，你今日才看出来吗？”
　　“你无非就是介意我当年假死欺骗景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鹓雏就坐在赵明琮的脚下，一副痞子样。
　　她可以是高贵典雅的公主，也可以去市井泼妇。如今，她还是宁都王妃。
　　赵明琮捏住她的双颊，眼睛充血：“赵明熙，你可知我有多恨你？若不是你的父母，朕的母后怎么会被皇考冷落？怎么会早早过了身？！你以为就只有你痛失父母吗？你母亲命短，你父亲谋反，试问，朕不该恨你吗？？”
　　赵明琮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要吃了鹓雏，楼池跪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陛下一向温和待人，即使是面对康乐儿那样的人，也是笑眯眯的笑面虎，如今却被气炸了。
　　“陛下，我顾家满门忠烈，祖父牺牲于海上，父亲牺牲于北岭，臣也为陛下守护江山，望陛下顾念旧情！”顾虔开始磕头，一下一下，整个额头都血肉模糊了。
　　“顾虔，不准磕头！”鹓雏喝道，“赵明琮，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的，你就在我们面前装大尾巴狼！有本事，去把宣国灭了，去把定江侯的权夺了，去削藩，去一统天下！”
　　“要杀我们，可以。反正那个容宣侯是你的人，顾虔死了，让他守北岭，十六岁也不小了，可以给陛下卖命！”

　　屋内霎时间静下来。
　　楼池只感觉自己的命到头了。
　　“顾虔，你记住，和你成亲的人是杨听雪，家族牌位上写的也是杨氏。”赵明琮怒极反笑。
　　“杨行思，宋氏，你们最好顾念着他们的性命。”
　　“还有青族，朕随时可以荡平上渊。”
　　赵明琮踢开鹓雏，走到屋外，楼池连滚带爬地出去，暗卫像蝙蝠似的一个个离开。

　　“宁都王顾虔，非旨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
　　赵明琮轻飘飘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