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53、无间·凤栖梧篇（六）

　　没错，就是谭康乐。
　　那时候的赵义宸已经二十有一，他甚至都没有在珝国京都举办弱冠礼。待到回来时，他整个人都变得黝黑精壮，人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沉稳许多。
　　赵胤宣本来不满赵义宸求娶一个异族女孩，但是赵义宸下定决心，非康乐不娶，皇后见此，也体谅他的真心，于是劝说赵胤宣，好歹同意下来了。
　　婚礼也是一波三折，赵胤宣先是亲自去鹿绕暮云山拜访国师，让国师为这对新人占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让康乐公主以皇后义妹的身份出嫁。听闻成亲前夜，皇帝大发雷霆，甚至想杀了康乐公主，后来又平息下来。
　　永定十年的秋天，赵义宸终于把他心爱的姑娘娶回家，那个青族小公主，从此被称为皊安王妃。
　　顾源在三个月后才从北岭回来。
　　“恭喜王爷，新得佳人！”顾源带着北岭的特产来见赵义宸，差点被那个黑色的大汉吓得夺门而出，“你，你是吃了多少苦头？”
　　赵义宸释然一笑：“少胡说，上渊可漂亮了，我在那里呆得很开心。”
　　康乐仍是一副坦率活泼的可爱模样，说道：“经年未见，真是白衣苍狗啊。听闻宁都王已经有了千金，我说的话可还准？”
　　顾源不敢看康乐，那张美丽的皮囊杀伤力太强：“是啊，承蒙当年您的吉言，小女如今已经一岁了，原来就说好了让义宸来当干爹呢，可惜这小子一直没回来，只是在信里给孩子取名叫做‘闵’，叠字，闵闵。”
　　三人闲谈着，一时兴起，更是为两家的孩子定下娃娃亲。
　　说着说着，顾源心里生出担忧，趁康乐回到内间，顾源压低声音问赵义宸：“听闻陛下不待见康乐，你们最近处境可还好？”
　　赵义宸云淡风轻：“外界胡说罢了，随他们去。”
　　顾源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安，他信，因为赵义宸是赵胤宣的胞弟。
　　可惜……世事无常。
　　永定十一年，宁都王妃宋氏产下一个男孩，赵义宸为其取名为“虔”，顾虔。
　　永定十二年，皊安王妃谭氏诞下一个女孩，当时正值秋天，玖平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枫叶，照得半城都红了天。陛下大喜，为这孩子题名“明熙”，从明字辈，“熙”字象征光明繁盛，甚至还越级封为公主。一时间，皊安王府风头无二。
　　同年冬，皇后南景仪诞下皇帝的第二个嫡子，名为“明琮”。皇帝登基后，南后曾生下嫡长子，可惜夭折了。后来贤妃生了二皇子，期间又有两个公主相继诞生，才盼来这么一个金贵的嫡子。
　　皇帝大喜，大赦天下。
　　后来的故事才与我有关。
　　我曾远远地看过康乐公主一眼，天生贵人，容貌昳丽，不可直视。那样尊荣的命格，竟是连南后也难以匹敌。
　　我也曾想问问她关于青族之事，可到底没有问。
　　我是国师，本来只用写写史书，养养花，可惜赵胤宣不肯让我闲着。永定十七年，他下旨把京都里那几个娇贵的娃娃送给我教养，分别是恪言郡主顾闵闵，宁都世子顾虔，公主赵明熙，太子赵明琮，至于皇长子赵明忻（贤妃所生），身体过于柔弱，就养在宫中。
　　说好听一点，我是超脱红尘，说难听一点，我就是一个鳏寡老人，我哪里懂得教孩子？
　　鹿绕暮云山地界虽大，可我也不能让这些公主皇子漫山遍野瞎跑放养。更何况，最幼小也是最尊贵的太子虚岁才六岁。
　　拿一份俸禄做一百件事，头疼哦。
　　我再三推脱，推脱不得，只能答应先教他们一年，至于教什么呢？
　　那可太简单了。
　　四书五经，经史百家，帝鉴图说，讲解书义，治国理政，权谋谲诈，琴棋书画，宫廷礼仪，乐歌鼓舞……
　　唉，好多啊。
　　所幸一同上山的还有宫中太傅，我不用教授太多。
　　这些王孙贵胄早慧，我也不敢偃苗助长，所以他们也算有所收获。
　　闵闵温婉而淑，顾虔刚强而信，明琮内敛而智。唯有赵明熙，她实在不像一个小女孩，身上带着一股子江湖气。
　　太傅不知如何教，我只得教她兵法，武功，这小公主还挺感兴趣。孩子就是孩子，看着明熙练功，世子和太子也嚷嚷着要玩儿，于是郡主坐在梧桐树下插花，三人在互相较量，我在远处看着，鹿绕暮云山的云雾缭绕，那些孩子仿佛隐在云深不知处。
　　我与这些孩子有缘，也算半师之恩。我曾为每个孩子占卜，每一个都是人杰，除了明熙，我实在看不懂她的命格。
　　很多谶言不可不信，我便不让明熙叫我师父。
　　那时我不知道，命运馈赠的东西，迟早会收回去的。
　　皇帝遣人来问孩子近况，我素来是直言不讳的：“顾虔有虎将之风，闵闵贤良淑德，明熙公主恣意纵横，太子更是不愧为皇室典范，天下的储君。”
　　一年后，太子被送回东宫，由皇后和太子太傅亲自教导，宁都王偏心，思女心切，将闵闵接回王府，留下顾虔在山上继续学习，这些也都罢了。更奇的是，皊安王府的两位主子可是真爱，安安心心就把明熙公主放在鹿绕暮云山，鲜少过问。我偶尔提及，小公主便翻个白眼：“我回去作甚？父王和母妃好着呢，我回去反而天天惹祸，还得被他俩混合双打。”
　　也是，明熙公主可谓聪明透顶了，皮的时候掏鸟窝打弹弓耍剑法，稳的时候颂朝纲写诗赋排兵阵，样样在行。顾虔就不行了，只知道读兵书，实在无趣得紧，所以我私心也是比较疼爱赵明熙。

　　那年腊月时，闵闵和赵明琮都回来小住几日。马上就是年关，他们陪我这个名义上的老师三五日就得回宫准备过年了。

　　鹿绕暮云山素来清冷潮湿，我在屋内烧红了火炉，温着米酒，各种吃食都摆上了，就等几位小祖宗的到来。

　　那天顾虔和赵明熙都挺激动，穿着厚厚的鹤氅，像行走江湖的侠客，迫不及待地去找自己的小伙伴。

　　然而直到夜幕，只见我的小童在梧桐树下堆雪人。

　　虽然各位主子身边有暗卫跟随，但鹿绕暮云山山路湿滑崎岖，我心里担心，带着侍卫匆匆去寻找。

　　在路上却碰见顾虔，小家伙着急忙慌地爬上来，斗篷上湿淋淋的都是泥，他见着我，扑过来：“师父，师父，明琮摔着了，您快去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出事了，偏偏还是最娇贵的太子殿下。顾虔牵着我往一处偏僻的地方去，我急了：“这地方没路，你们来这儿干嘛？”

　　通过顾虔断断续续的讲述，我才知道他们命令暗卫在山下等着，自己上山，在路上又碰见几只松鼠，赵明琮死活要抓松鼠，结果摔伤了，只得让赵明熙和顾闵闵扶着他，顾虔上来找我。

　　“你们真是胆大，居然不让暗卫跟着，那群暗卫也真是的。有几颗脑袋能掉，放任你们金贵的主儿自己乱跑？”看着泥娃娃似的几个孩子，我气不打一处来，身后的侍卫一人抱一个，我自己抱着赵明熙回我那小屋。

　　赵明琮也没伤着，就是脚崴了，还笑嘻嘻：“是姐姐把我背上来的！”

　　顾虔刮他的鼻子：“不害羞，还要女生背你！”

　　闵闵小口小口喝着热茶，看着他们笑闹，她素来最是安稳，身体也是最孱弱的。

　　吃着乳酪，喝了米酒，闹了半夜，孩子们横七竖八地睡了。我一个个抱上床榻，盖好被子，嘱咐小童好生照看着，自己出去闲逛。

　　那夜月色澄明，雪色奇绝。凉风钻入衣襟，我素来是不怕冷的，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站在鹿绕暮云山顶，许久许久，雪花覆盖我的发，仿佛一夜白头。

　　“国师。”

　　那人穿着玄色的衣服，一身素净的打扮，若不是那张脸，我几乎以为他是某个侍卫。

　　我立刻跪下，心跳如雷：“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臣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