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辞》林记年

2、为望集

　　寻常市集都是约定日期，或是逢十而出，或是初一十五集结，但为望集地处边地，北人不知中原行规，往来客商又多是远道而来，难以约定俗成，是以不限日期，有行商经于此处便随时设集，因而虽然为望城不大，集市上却应有尽有，且所叫卖的又日日不同。

　　市集上正有农户正在卖山芋，顺势又在旁边架起火来，拣些难以卖出的小山芋扔进去烤，若是有人在附近买了新鲜的羊肉，那农户也收几个铜板，给一些孜然盐巴辣子，任客人自行处理。

　　晏宁在江宁自然也见过烤山芋，但多是烤熟了剥好皮，只留黄灿灿的用油纸仔细包起来叫卖，何曾见过这般乡野风味。

　　若是中原有商户如此这般，恐怕早被官府以私自举火，或者私贩官盐之类的罪名抓了去，这里山高地偏，远离中原，人人竟都习以为常。

　　那烤羊肉的香气早勾的晏宁起了馋意，也学得那客人，付了几个钢板，唤人去切几斤羊肉，他又自己拣了几个山芋过来烤。

　　那农户姓苗，常年在集市上做生意，来往客人竟也大多熟识，胡语也会讲上几句，听他招呼客人极为周到，嘘寒问暖也点到为止，令人如沐春风，来往客人也都客气地叫一声苗大哥。

　　“萧小哥今日可是又要称二斤？”

　　萧这个姓在此处可不常见，晏宁猛听到苗大哥如此招呼，一时激动，竟是忘了左手拿着的火钳，右手直直向火里的山芋探去。

　　一只手及时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

　　晏宁觉得丢了好大一个人，竟然跟着结巴了起来，那萧家小哥的脸上，也隐约出现了一点笑意，道：“晏二公子小心。”

　　那只手并不像他那张脸一般冰雕雪琢，甚至不像是一只十五六岁少年的手。虽然还是细瘦修长，但粗粝的如同这塞上风沙掩埋的枯木，手指上都是陈年的茧，冰冷坚硬，触碰不到这个人原本的温度。

　　“客人且小心。”苗大哥刚刚也惊了一惊，仔细叮嘱道，又一边利落地称重打包一边同萧惜寒暄道：

　　“萧小哥往日都是十日左右下山，这次怎么三日就来了？可是因上次逢到落雨，采买的吃食不足？”

　　萧惜也松开了那只握着晏宁手腕、并不温柔的手，道：“我师父病重，最近时常下山抓药。”

　　“萧老先生生病了？可否有请陈大夫看过？可还严重？”那苗大哥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关切道。

　　萧惜低声道：“师父说自己命数将尽，不肯下山。”

　　晏宁也“啊”了一声问道：“那可曾请大夫上山看过？”

　　出了玉门关便是千里戈壁，为望山背靠此处，常年风沙侵蚀，北坡可谓是壁立千仞，高耸入云，晏家刀兵起家，家传武艺也算赫赫有名，晏宁学艺不精，也自知凭自己这点微末功夫若是无人相助也是不可能攀援上去的，更别说是不习武艺的大夫了。

　　果然，又听萧惜道：“不曾，那陈大夫我带不上去。”

　　萧惜自是住在那为望山上，又时时下山采买，武功自然不能说不好，但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要是背负一个成年男子上山恐怕还是力有不逮，他上次背的包袱确实也看起来也并不沉重。

　　晏宁道：“我父亲在玉门关当值，不如萧公子将地址告知于我，等我父亲休沐回城，请位军医前去诊治？”

　　陈大夫是城中春和堂的大夫，晏宁刚来此地便听过他的声名，医术可见一斑，军中的随军大夫医术可能不如，但军医胜在大多有功夫在身，翻越为望山应是不难。

　　苗大哥问道：“晏公子父亲可是新近调任的晏启将军？”

　　晏宁道：“是。”

　　苗大哥道：“那可是好，晏将军可是上元侯，又是正三品的镇西将军，自是能请到功夫高明的大夫。”

　　那萧惜听了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却是向晏宁道：“军医却是不用，但可否请晏公子修书与鲜卑慕容部，请位大巫过来？”

　　晏宁一惊，他是官眷子弟，从小耳闻目染，并非天真可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同萧惜刚刚结识，对方长相可亲，他生出好感，又兼之萧惜进退有据，不像是不识礼数、不谙世事之人。

　　前朝鲜卑曾是北方大患，先帝征战四方平定西域，鲜卑族随着兵败四分五裂，北疆设镇西镇北宣武将军，而镇西将军所拒，便是鲜卑慕容部。

　　慕容部在前朝也曾集合草原各部屡次惊扰边境，甚至还逼得前朝派来公主和亲，如今却在鲜卑三部中势力最弱，十数年来也算安分守己，才得为望城中繁华平静如斯。

　　镇西将军之子向鲜卑慕容部传书，此事可大可小。陛下多疑，否则晏家也不会在晏启被调任镇西将军之时便举家迁居洛阳。此事若是被有心人所知，怕是不能善了。

　　晏宁不知他是真的天真浪漫，还是有意试探，可萧惜望向他目光澄澈坦然，他心中百转千回，正想怎样出言拒绝，苗大哥已然变色，急急打断道：“萧小哥不可！正是晏公子父亲身为镇西将军，身份贵重，与异族传书非同小可。”

　　又转身向晏宁解释道：“萧小哥自幼和师父住在为望山上，与人交往不多，不通人情世故，我们这些本地人都是看着他长大，自然是知道的，晏公子初来乍到，可不要被吓到才好。”

　　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萧小哥只知道镇西将军是大官，以为大官就定能请来慕容部有名的大巫，这可真是太过天真了。”苗大哥失笑道摇摇头。

　　若是普通人听到旁人这般说自己，哪怕明知对方是好意，恐怕都难掩不快，但萧惜显然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但也难掩面上失落，顺着苗大哥的示意道：“是我出言冒犯了，晏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我母亲是汉人，父亲却出身鲜卑慕容部，我师父素来不喜靖朝兵士，故而带我住在为望山上。我听闻鲜卑大巫习武艺，医术也高明，但并非寻常人能请得来，才冒昧出言，实在是失礼。”

　　他平时不是个话多的，只是看晏宁神情，直觉应当出言解释。就像他明明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少年，却直觉他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竟然不加考虑，将心中所想直接倒了出来。

　　怕是他师父也是鲜卑人，晏宁心中暗忖。

　　若是如此也不难理解他师父不肯下山，又拒绝大靖军医上山诊治和想传书与慕容部了。

　　晏宁神色很快又放松下来，不再那般警惕。

　　在萧惜眼中，仿佛看到了第一日来向他讨吃食的松鼠，炸了一身的毛，待得了果子，便又乖顺了下来。

　　“公子怕是不太会做烤肉吧。”那苗大哥久居市井心思玲珑，知道萧惜语出惊人，怕是把晏家公子惊到了，若是晏宁起了疑心，回去告知晏将军，萧惜毕竟有鲜卑的血统，此事怕是不能善了，有意令他二人交好，赶快出言调停道：

　　“今日天色还早，萧小哥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帮晏公子将羊肉烤了，晏公子初到此地，怕是还没尝过本地的红柳烤肉吧，那可真是为望城一绝，不少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可就是为了一品这红柳烤肉，出了为望城，就不是那个味道了。萧小哥可要使出看家的本事来，不能丢了我们为望城的脸面。”

　　又向晏宁道：“晏公子与萧小哥结识一场，年岁相仿，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的，不如也给他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省得他光长着个子，却不长脑袋。生的又这样好看，以后被人诳了去怕是还要给人家数钱。”

　　萧惜能来往为望山，功夫怕是不一般，寻常人想要诳去也得试试自己长了几个脑袋，晏宁腹诽道。

　　苗大哥有意维护，被他三言两语冲淡了之前凝滞的气氛，晏宁不好多言。萧惜向他致谢后果真也坐在晏宁身边，抽了一把匕首出来替他处理刚买来的羊肉。

　　之前烤好的山芋晾了许久却依然有些烫，晏宁伸出手指戳了两下仍然下不定决心去剥，萧惜看到拿过来替他剥了，又用布巾包好递给他。

　　那山芋果真是好，金灿灿油亮亮的，萧惜剥的仔细，被揭下薄薄一层皮的地方带着一股子焦香，那苗大哥都是拣了个头小小的山芋来烤，个个囫囵着香。

　　羊肉是集市上现杀的，盐是戈壁海子的湖盐，红柳却多是城中的妇人小孩提着篮子叫卖的，晏宁看着那卖红柳枝的小姑娘心中不禁一动，问萧惜道：

　　“若是这么大的小姑娘，你能带到山上去么？”

　　萧惜抬眼看了一眼那挽着篮子的小姑娘，想了一想道：“能。”

　　“我家有个小姑娘......也是这般大。”

　　他家花窈娘，本来是太医之女，花太医因参与谋害五皇子送了命，因夫人陈娘子本是宫中掌药，皇后皇妃诸人竟联名为其求情，因而被网开一面充了官奴发卖。

　　晏夫人与陈娘子是闺中好友，自然伸出援手。晏宁胎里受了惊吓，出生时更是不足月，自幼身体便不好，陈娘子能做官中掌药，自然是医术了得，晏宁现在却能跑能跳能习武，与常人无异，也多亏了陈娘子妙手。

　　她母女在晏家，名为奴仆，实为上宾。

　　窈娘是遗腹女，因夫君惨死京都，陈娘子不愿女儿久留京都，窈娘便随晏宁来了此处，但她年仅九岁，虽比普通孩童聪颖，也只是能识脉案，开一些简单的方子罢了。

　　晏宁将花窈娘的本事讲与萧惜和苗大哥，隐去她身世一节，苗大哥道：“既是能识脉案，能上山替萧老先生诊一诊脉也好，若是不能治也可将脉案写下来转与陈大夫看。”

　　萧惜自是连连道谢。

　　晏宁笑道：“若要谢也应是谢窈娘，她嘴馋，不如你多烤一些羊肉和山芋做谢礼。”

　　萧惜应下，还当真去切了二斤羊肉准备烤给窈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