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七金旧话·第八回 ...
-
余公子终于忍不住了,狩猎这么久,十四个人,竟然一个也没有抓到,要不是他去不了恐九山,一定要把整座山给灭了。
勾玉总是跟着一起上山,但次次也都没有结果。
反而是山里的七金人,竟然把扔出来的汤一碗的腿和手臂,捡走了。
余公子在此地玩儿了一年,终于有些厌烦了,他打算认真起来。
通天边安慰他:“放下,等火云闭完关,出来就烧了他娘的恐九山!”
余公子啧了一声:“妈的,烦死了,我想回去了。”
勾玉一听,又申请再上一次山。
余公子懒得看他,让他带几个人便罢了。
勾玉利落地起身,带上装备便上了山。
他进了山,分了队,便四散开来行动。一年间,他从未跑过,甚至有一次救过余公子手下的性命。
余公子对凡人心事没有兴趣,也懒得去管这么弱的勾玉。
勾玉挎着箭兜,趁没人的时候,拿出了罗盘,召唤了他的灵鸟。
他给灵鸟嗅了嗅虞药身上的布,灵鸟低飞起来。
一年间,他有很多次都非常接近虞药,但从没找到过他。虞药好似死去了一般,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要不是时不时扔出的七金人的东西会被人捡走,勾玉也许不相信虞药还会活着。
他到了一处密林,灵鸟便再也没有方向,来回盘旋。
勾玉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次他掏出了黄格衣服的布,给灵鸟嗅了嗅,又发阵以催,他的功力被余公子锁了,不敢用太多,只能尽力施法。
这次灵鸟有了隐约的方向,勾玉跟着而去。
恐九山永远都是黑暗,勾玉不敢点火,怕把虞药吓跑。于是他只能靠听着灵鸟扑翅的声音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勾玉到了一处地方,他突然发现眼前不再一片漆黑,竟然有些太阳光,透过树林,影影绰绰地洒下来,洒的地方,是几个的坟包,坟包前立着几块木板,其中一块上面用血书着“七金黄格之墓。”
勾玉不禁凑近了几步,他仔细地读着,还有“七金恩师汤一碗之墓”,还有……
突然他听见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他慌忙转头,正看见树上枝叶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勾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虞……虞师弟?”
那眼睛没动。
勾玉把自己手里的剑放下,摊开了手:“是我。勾玉。七金的。”
那眼睛仍旧凶狠地盯着他。
勾玉转头看了看,他确信,虞药独自留在此地,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七金人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勾玉仰头看了被开出的一片天空,是虞药将这片地上的树木枝叶一根根拔下,开拓出一片天,让师门的人坟墓上能有阳光。
勾玉小心地放下背包,看着虞药,将里面吃的东西一点点拿出来,小心地道:“我以前也在林子里留过食物,你还记得吗?”
树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往后移了移,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后迅速朝勾玉爬来。
勾玉看到了虞药,愣住了。
虞药没有左脚和右手,缠着一圈圈的布,他只会四肢并用地爬,他爬得相当熟练,像一只四脚的蜘蛛。他的两只耳朵都被削掉,头发好似被拽过,只留下一块一块的青头皮,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痂。他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只系着一把冰冷的剑,连剑鞘都已丢掉,剑刃划着背,在背上磨出了茧子;下半身的裤子已经破破烂烂,他浑身是伤,却没有地方在流血,他腿上已经有了蛇皮,也许是中了毒。
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认真地看过来。
勾玉一看到他就哭了。
虞药的满脸警惕,因为勾玉的泪水忽然软了下来。
勾玉连忙把吃的塞给他,虞药张嘴嘴拼命地吞,好像有谁会跟他抢一样。
勾玉看着他,心疼地道:“虞师弟,下山去吧。我知道有条路,守的人不多……”
虞药猛地抬头,张张口却没发出声,他很久不说话,一时不习惯。
他“啊啊——”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了第一个字:“不。”
勾玉摇头:“留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家都死了。”
虞药看他一眼,问道:“雪刀师兄呢?”
勾玉答:“死了。”
虞药问:“红纱呢?”
勾玉答:“死了。”
虞药小心地又问:“那,师父呢?”
勾玉答:“早就死了。”
虞药又问:“师兄你呢。”
勾玉道:“我留下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走。那日我听说有人抢尸体,就猜想你已经将其他师弟们送下山,否则你不会带着他们去抢尸体。师兄们早已归土,你还活着,便该活下去,走吧。”
虞药摇头。
勾玉急起来:“你留着干什么?就为了修几个坟墓?人死大过天,有没有坟墓又什么重要的?师兄们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到的!人死就是死了,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了!你应该明白啊,所以你要送师弟们下山。你也是师弟啊,下山去吧。”
虞药不语。
勾玉沉沉地看着他:“师弟,凡人的剑,什么也做不到,谁也守护不了。”
虞药抬起头:“文死谏武死战,我当死七金道。”
勾玉摇头:“师弟,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这恐九山里又于事何补呢?你抢不到的,你赢不了的,你只会把自己葬送在这山里,为了什么?你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你已经输了,走吧,虞药。”
虞药不回答。
只有一双赴死的眼,嵌在残破的躯体上。
远处响来一阵脚步声,虞药猛地一惊,弹跳上树,手脚并用地攀树远行,利索地像是一个影子。
勾玉望着他,恐九山里死过很多七金的人,并不因为虞药意志如何而对他稍微温柔一点,虞药自己的残酷压过了外界的残酷,在这样的求生中,成了丹。
虞药攀枝飞快,不消一会儿便去了树林的另一边,现在他逐渐明白,地上难留,树上倒多少还安全一点。
他现在可以从容起跳,一拳能打死一只小兽,生肉也可食,顶腹中之饥,刚开始吃还会胃疼,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他活得与野兽无异,他只有一个目标。
虞药在树上呆到了树林间的风声骤起,因为在恐九山斗灵斗怪斗凶兽久了,只靠听风声,他便明白,树林里暂时没人了。
于是他纵身跳下来,朝坟包奔去,他本来是去摘杂草的。
奔至坟包,他在树间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一跃而下。
他刚碰上坟前的木板,便听到一声呼啸从背后而来。
虞药反应很快,纵身跳开,那呼啸声来自一条猩红色的鞭子,劈断了师父的木板。
虞药呲牙看去,却没有看到持鞭人,那鞭子也只是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但是周围聚来了一群煞,他们搓着手,目光泛起精光:“竟然真的有啊……”
“我还以为找不到了,还真的活着啊……”
“这是个什么东西?……”
“怪物吗?”
“妈的,我都觉得恶心……”
虞药朝后退着,盯着这群煞。
在他们扑来的同时,转身攀上树,倏地一声荡远,但下面的人已经盯准了他,便拔剑便跟上来,他们脚力很快,虞药拼了命地跑。
他在树林里左冲右突,甩掉了一部分人,但跟上来的,更加顽强。
虞药拔出背后的剑,在自己的身上划出一道血痕,树林里一些怪物,闻到血味,突然蠢蠢欲动。
一个冲上来的煞手里聚着一团绿色的火,一掌推过来。
虞药躲不及,竖剑劈开,他本以为普通的剑劈不开道术之火,但他的剑刃发出淡蓝色的光,将绿火一分为二。
虞药看准了机会,举剑直冲,正好对上了那冲上来的煞,虞药反手一划,那煞往后一闪,避开了剑锋,大骂:“他还手!杀了他!”
虞药趁此机会转身就逃。
一个红发的煞一闪身就来到了虞药身后,一脚就踏上了虞药的右脚,扭了扭便将虞药的右脚踩断。突然,一只树林里的野兽自山雾中扑出来。
这兽人面獠牙猩红眼,这是恐九山的野兽,虞药见多了。
但其他的煞没有见过,红发煞松开了脚,往后退了几步。
虞药一见,顾不得流血,马上手脚并用地往前跑,但野兽并不冲向红发煞,他冲向虞药,一口便咬掉了虞药的右脚。
虞药尖利叫了一声。
野兽撕扯着右脚的筋脉,虞药奋力往前挣扎。
这血腥残忍的场面,看得一帮小煞都瞠目结舌。
终于,野兽咬断了脚,虞药挣脱开来,借着惯性朝前翻滚而去。
野兽低着头开始咀嚼,又转头,望向愣愣盯着它的一帮小煞。
小煞们终于反应过来,互相推着:“愣着干什么?!去追他!杀了他!”
他们落荒而逃。
虞药全靠两只手在地上爬,他咬着剑柄,奋力地爬着,甚至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小煞们呼朋引伴,整座山上响起来浩大的声势:“杀七金!杀七金!杀七金!”
这声音像战鼓,从四面八方传来,轰隆隆地砸着虞药的耳膜。
虞药咬着剑柄,一刻不停,他要动起来,因为……
妈的,因为七金、七金、七金!
几声簌簌,一排箭落在虞药身边,一支射穿了虞药的左肩。
虞药急忙翻过身,右手拿上剑,挡了几支射来的飞箭。
一个身影自天上飞跃而下,一脚奔向虞药的头,虞药抬剑格挡,那人的脚重重地踏在了剑上,又翻个身跳开。
虞药的剑,断了。
那煞再接再厉,又一脚踏来。
虞药猛地一闪,朝左滚去。那是个斜坡,虞药滚了下去,那煞紧跟其后,一踩一个空,一直没能踩到。
虞药滚着滚着,撞到了一颗树,他停了下来。
其他的煞已经逼了上来。
虞药唯一的完好的右手在地上四处摸来摸去,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块石头。
他们追了上来,一个煞一脚踩在虞药的头上:“他娘的,你跑啊!跑!靠!妈的!残废!跑啊!”
另一个则气喘吁吁,蹲了下来,狠狠地扇了虞药一巴掌:“跑个屁!都是死,你跑个屁!累死爷爷们了……”
又一个抽了虞药两巴掌,捏着他的脸:“你瞪什么!你瞪什么!不准瞪!”
虞药的眼,虞药的眼。
那人一手指戳进了虞药的眼:“我说了!不准瞪!”
另一个人拿着刀把,一颗颗敲碎了虞药的牙齿:“他娘的你敢跟我咬牙切齿!”
虞药的右手,摸到了一把剑,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来。
他的动作被一个煞注意到,那煞笑了:“靠,还想还手啊?”
说着一把将虞药手里的剑夺了过来。
那是一把黑剑,又旧又脏,还有锈迹,沾了一手灰。
那煞掂量了一下:“说不定是之前死在恐九山里的人带的剑,罢了,就用它吧。”
说着对准了虞药的喉头。
另一个插嘴道:“哎,他成丹了,捅他的丹,毁了他修为!”
拿剑的笑了:“好主意。”
说罢,一剑将虞药开膛破肚,将这破剑对准虞药隐约暴露的一个小小的、银色的丹,
直捅下去。
虞药哀嚎起来,他拼命挣扎起来,身体被其他煞按住。
那剑捅到虞药的丹上,竟噼里啪啦地碎开,剑尖触到丹开始,便开始消失,越往下捅,剑一截一截地消失,到了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
煞看了一眼这剑柄,将它甩开:“靠,真是一把破剑!”
这些煞站起来,踢了踢虞药,看他还剩最后一口气。
又踩了踩他:“行了,找剩下的吧。”
说罢,朝他啐了几口,转身离开。
虞药确实只剩一口气,他一只眼里汩汩地淌出红血,另一只眼流着泪,他残破地望着前方,他无能无力。他不怕死,可他有志未竟,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残破的躯体颤抖起来,他满怀痛苦。
他想,
七金啊!!
七金啊!
七金啊……
一声天雷劈中恐九山,滚滚大火烧起来,妖火从山顶卷起,飞速地席卷了整座山。
妖煞厌倦了捉迷藏,干脆烧了山。
虞药的眼前,一片红,一片黑。
***
山下的勾玉看着这突起的大火,也愣在了原地。
余公子抱着手臂,冷冷地瞥了一眼。
勾玉小心地问:“又为何突然放火烧山呢?”
余公子抬头看他:“行了,别装了。”
勾玉顿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余公子冷笑一声:“装作投诚的把戏你来玩,还太嫩了。不过也确实因为你找到了那小子,也不用带下来了,他们玩开心了就行。这破山,烧了算了。”
勾玉干咽了一下,没有话说。
余公子站起来:“我们差不多要回去了,无聊了。”
他叫了一声昭先生:“喂,那小子你要带回去吗?”
昭先生看了看跪爬在地上的红纱,摸了摸他的头:“哎呀,不了吧,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勾玉颤抖起来。
余公子走过来,压着勾玉的肩膀:“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不容易吧。折衷之计,忍辱负重,以为能保护师父,照顾师弟,去劝你那个山上的野人师弟离开,结果呢,你做到了吗?
你什么也做不到。你师父不会死的,你这个婊/子师弟等会儿我就杀了他,还是你想我把他卖给谁?你那个野人师弟我蛮喜欢,要不是他死了,我倒是愿意养着他,当个观赏物。看在你鞍前马后为我办事的份儿上,说吧,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我成全你。”
勾玉浑身颤抖。
余公子笑着拍他:“慢慢来,不用着急。”
外面一阵响动,好像有人来了,余公子看了看,是火云,他出门去应,几人更是老友聚会,相谈甚欢。
勾玉愣愣地跟出去,他同门的命运,分崩离析,活着如蝼蚁,死如荡尘去,无足轻重的人,没有天赋的人,家门不幸的人,聚在一方七金观里,相依偎着活下来,从未行过不义之事,从未伤过他人分毫,因为一朝麻烦,竟落得满门尽没,生不如死,死不如废狗。
到底要怎样呢?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漫长的折磨,这望不到头的威压,这萦绕在每一个毛孔的贫弱。
勾玉望着远处,他们的欢笑,他们毫不在意的屠戮。
他跪倒在地,浑身发颤,他做人的根基,已经被打散了。
他徒劳地抬起自己的手,手发颤,颤握不住剑。
勾玉仰头长号:“天不得时,灭我七金,我道其亡,恨无绝期!”
余公子望着他轻蔑地笑。
勾玉恶狠狠地盯向余公子,吐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诅咒:
“屠遍西域煞者,必是我七金人!”
余公子笑了,走过去一脚踩在他肩上:“什么人?你再说一遍?”
勾玉咬牙:“七金人!”
余公子一脚踹在他脸上,将他踹翻在地:“什么人,再说一遍。”
勾玉满脸是血:“七金人!”
余公子又踹一脚:“什么人。”
勾玉奄奄一息:“……”
余公子笑了,他蹲下来,支愣着耳朵凑过去:“说什么?听不清。”
.
突然天空一声尖啸,似开天辟地般的龙鸣,山河为之颤动。这声呼啸涤荡山岚,恐九山和平仓山上土地颤动,树木尽折腰,像被浩瀚宇宙碾过一般,两山生灵尽伏地,呜呼吼叫,仰望着恐九山上的一处。
一阵诡异的静默在两山之间蔓延。
那烧着火的恐九山忽地裂开,巍峨之山从缝隙处朝两边倒去,拔山之势,气动云霄,地动山摇!
山轰然而倾,云散,月亮越出于云中。
那巨大的月亮下,一块巨石上,有一个影子,周围散发着耀眼的银光。
那人横跨步,俯平身子垂着头,一手按住地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大剑扛在肩上。
他抬头,一双眼睛遥遥直望进余公子眼底。
虞药道:“他说,七金人。”
语毕,弹射腾空而来,发力之猛,将巨石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