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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陆叁 ...

  •   冬夜里的雨飘上眼睫,马车一直往前驶。

      那些雨丝坠在睫尾,拖着眼皮,是那么沉重,那么灼热,像是能烫伤我似的。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那是涌上眼眶的热泪。

      从小到大,我在南衣面前哭了多少回,或委屈或任性,一点都不羞,但不知怎的唯有这次不想让他看到,我偏头,赶紧拭去。

      我对他说:“傻南衣,你怎么会这么傻呀?”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直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完全信任我一般,似乎笑了。

      他很少笑,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冰雪消融,浅浅的,一晃而过,如同幻觉,唯有纤长的眼睫在翕动。

      我过去不太喜欢冬天。

      冬天冷,天永远灰蒙蒙的,容易着凉,要穿好多好多衣服,厚厚的,走起来相当臃肿不方便,不能剧烈地跑跑跳跳,只能靠火炭热炉取暖。
      宫女们总会把门窗关得严实,透不进一丝风,也看不见一丝惹人欢欣的景色,可即便那么做了,病还是有了越来越重的趋势。

      ——“朝阳公主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句话几乎成为了宫里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即便他们不说,我也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这种忧虑。

      也许他们也是怕我若是真撑不过了会惹来那万人之上的帝王的一纸缢旨,自古皇室逝世而跟着殉葬的宫人不在少数。

      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的父皇是位贤明的君王,断断不会那般做的。

      我时常听人讲,我的父皇年少时就自行请旨去往蛮人之地所在的西州,那里的丹蚩人屡犯边境,扰得周围的百姓不得安生,甚至还抓了澧朝人去当奴隶,大家都说当时澧朝和西州可能会爆发战争。
      自古百姓最怕战争,一旦打仗,就会有牺牲,也会有人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先皇对此很是头疼。

      但我的父皇当年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就孤身一人潜入敌营,和当朝大将军里应外合,最后斩下了敌方首领的首级,保卫了边境的和平,平定了两国之间可能爆发的战争。

      之于澧朝的百姓和我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但是大英雄要治理国家,实在太忙了,有时候也顾不了我。

      我的阿兄倒是常来看我。

      他身为太子,父皇对他极为严格,但是不管多忙,他总来看我。

      他走路的时候和我不一样,我虽身子孱弱,但总是风风火火的,爬树上瓦,无所畏惧,他康健得很,反倒人前人后都端着架子稳步稳行,从不逾矩,也从没有任何无理任性之举。

      有一年冬天病重之时,我在咳嗽声中问他,父皇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

      我说,明明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见他了,他为什么却不来见我?是因为我生病,他也恐被我染了秽气吗?

      不是的。

      身为太子的阿兄告诉我,寒冷的冬天会冻死很多鸟雀,也会冻死很多人,大地落了雪,不能耕种,没有草被绿植,在很多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可能有很多百姓正吃不上饭,被饿死,也可能会有各式各样的灾情,父皇每年冬天都会更加殚精竭虑,今年他因劳累过度也染了风寒,唯恐那份病气也传给了你,所以才没来看你。

      由此,我更加讨厌冬天。

      我讨厌让父皇忧虑病倒的冬天,讨厌让澧朝百姓饥冻交加的冬天。

      我讨厌阻隔我们的风雪。

      ……但是,我和南衣就是在漫天大雪的冬天相遇的。

      那年很冷,雪很大。

      我的招财就是死在那个冬天的。

      可是因为他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讨厌冬天了。

      ……

      夜色渐深,吹来的风愈发的冷。

      拿着陈院长给予通行的门令,我们的马车驶入京城里的街道。

      宵禁后的夜里极静,遍地都是冬雨带来的湿意,街巷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时,哗啦啦地响。

      我捧着枯黑的桃木,挨着南衣,在寒风冷雨中有些昏昏欲睡地忆起前尘往事。

      今夜没有月亮,可是雨水还是让石板铺就的长街反起了一层浅浅的莹光,夜色沉得更为幽深了,像暗河下反扣过来的一片粼粼的幻世。

      我置身在这片幻世中,忽见前方一抹属于少年人的隽瘦人影撑着油纸伞,像鬼魅似的,却是瓷实邃深的色彩,独自孑立在寂静的长街之中。

      南衣眼尖,及时勒停了马车。
      马儿从鼻孔中喷出气息,车轮不再发出声音。

      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因为月色隐在云层之上,暗沉沉的,勾勒不出清晰的轮廓。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人的脸被油纸伞压低的伞沿挡着,其影子无端的单薄和枯涩,像从墙上迤逦而下的青苔中剪下来的似的。

      但我却从那抹熟悉的身影中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感,将我从飘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知道他是谁。

      “范闲!”

      我这样欢喜地唤出他的名字时,已经从堪堪将停的马车上跳下去了。

      迎面飘来的雨丝好凉,但是我却丝毫不畏冷,只觉自己心中燃起一把火,把火急火燎呼出去的声音都烫得火热。

      对方也早在马车驶来时就已虚虚地抬起了伞沿。

      那一刻,他安静的目光仿佛裹携着冬雨中的雾,穿越黑夜与寒风望来,像一根箭一样精准地射中了我狂跳起来的心。

      下一秒少年人就撑着伞举步朝我跑来,将我笼进了他的伞沿下。

      我骤然急停,险些刹不住撞进他也向我跑来的怀里,感觉身上厚重的披裘好像都在争先恐后地趋向着飘向他。

      都说女子发上的步摇珠饰要稳才是端庄得体的体现,但寂静的夜里,我听到它们在哗啦啦地响,就好像在抱怨我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把它们晃得晕头转向的,直到我都站定了还在不依不饶地晃。

      他好像因此也被晃花了眼,但漆黑的眼睛却随之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在我发间乱晃的珠翠变成了一颗颗即将坠落的果实,又青又红的,小小的、一串串的,牵动他扬起的嘴角。
      就此,一种生动的喜意好像随着地上泛起的微光全部沿着他衣物上的褶皱往上爬,汇聚到了他身上。
      他肉眼可见地变得雀跃起来,就像一只正在随着那些珠饰晃动而蹦蹦跳跳扑凌翅膀等待衔啄果实的黑鸟一样。

      “你怎么不撑伞呀?”
      他跑来的第一句话也火急火燎的,与方才第一眼见到他时的寂然与单薄完全不同。

      但那不像苛责或训斥,反倒如同天真的小孩子一样,犹带一种撒娇似的忧虑。

      我开口时呼出氤氲的雾气,微微模糊了他的脸,学着他的口吻反问他:“那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呀?”

      说罢,我抬手碰了碰他撑伞的手。

      与我裹在披裘里的温暖的手心不同,他依旧只身着白天那套利落矜贵的劲装,没有多加衣物,手指凉得像一块冰。

      我觉得他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前些日子他吐血的苍白样还历历在目。

      我心中埋怨,赶忙将自己的披裘解下来,他却制止了我,还不甚在意地弯了弯眼睛,像月牙一样,就算今晚没有月亮,就算不看,就算夜色不足以让我看清他的脸,我也能想象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定比月亮皎洁。

      他语气欢快地说:“我在等你呀。”

      我本还觉着大晚上的一个人站在街上淋雨,不是脑子发昏就是夜黑风高想干坏事,但听闻他这话,我的心却忍不住剧烈地跳了一下。

      我不禁放轻声音问:“等我作甚?”

      “我本想去你家拜访一下顾大人的,但是夜太深了,怕打扰他,若是让他讨厌我就不好了。”他微微低下头来,偏头,朝我凑近,眼帘中的伞面仿佛也在向我倾斜:“这里是你回顾府的必经之路,听说你去见陈院长了。”

      “嗯。”我轻声应答。

      雨丝渐大,落在倾斜的伞面上悄然无声,但汇聚淌下时就像断了线的珠帘。

      我看着他,下一秒,我也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

      仰头,抬手,我比了两个圈圈放在眼前,对他说:“陈院长人很好,他请我和南衣吃了一顿大餐,有一道菜是螃蟹,可好吃了,他还说下次有机会可以带你去尝尝。”

      “有什么大餐是你顾大小姐没吃过的?那可是鉴查院的陈萍萍,连我都忌惮他三分,你就不怕?”他透过我比的两个圈圈望进我的眼睛里,像松了口气一样,笑意毫不掩饰地变得真切起来:“这半日不见你在陈院长那好像都混得比我好了。”

      这看似酸溜实则打趣的话让我嗅出了一丝奇怪的试探,但我没反驳,反倒神秘又骄傲地哼哼两声:“那可不?我可是小时候就见过陈院长的,比你见过得早,自然要比你混得好。”

      顿了顿,我又说:“对了对了,饭桌上陈院长还和我说了你好多的事呢。”

      对此,他先是困惑,随即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像个害怕被长辈揭穿糗事的小孩子一样:“我的什么事?”

      他这副样子有些可爱,我没忍住逗弄他的心思,也歪了歪头,故作神秘兮兮地哼哼两声:“你猜?”

      他的嘴角嗫嚅两下,有些无措,好像怎么也吐不出话来。

      最终,他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该不会是说我的坏话吧?”

      我放下手来,偏开眼睛不看他,只是道:“他说你明天起就要任职鉴查院一处的主办了,那可不是个清闲的官,之后大概会很忙,比你之前那什么八品协律郎和北齐使臣还忙,若是,若是我今后嫁予你,依我的性子,怕是受不了你成日繁忙,肯定不如以前轻松自在。”

      耳边的声音忽地消失,又响起:“他当真这样说?”

      我点了点头。

      他安静了几秒,才有些低迷和踌躇地开口道:“他、他其实说得也没错……那个……”

      听他这般紧张,我莫名其妙也紧张了起来。

      我忽地不想听他继续说了,于是又赶忙打断他:“我折了陈院长一根桃木,之后我就栽院子里,以后年年都有桃花看。”

      他一顿,果真被我转移了注意力,顺势问我:“这大冬天的,种得活吗?”

      “怎会种不活?”我理所当然的、毫不动摇地说:“这两天我要进宫一趟,我就去请陛下借我一位花匠,宫里的花匠定是庆国最好的,也一定能教我如何种活它。”

      提起圣上,范闲安静了一秒,垂下眼睛,抿了抿唇笑:“陛下他今日指了几桩婚事……他……你……他……”

      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听到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他今天和我提起你小时候的事……”

      这下换我紧张起来了:“什么事?该不会陛下也说我坏话吧?”

      范闲一愣,很快他就坏心眼地笑了起来:“你也猜猜?”

      “……”

      他当真是个记仇又坏心眼的人,连我也不能例外。

      我左思右想,把小时候做过的荒唐事和糗事都从脑中过了一遍,越想我就觉得脸越热,我都羞于说出口。

      羞着羞着就演变成了恼,我发挥了自己的坏脾气,半是羞恼半是骄蛮地叫嚷起来:“不猜不猜!就不猜!我这么好,陛下怎会说我坏话?”

      “是呀,你这么好,陛下哪能说你坏话呢?”
      他还在笑。

      我却没有因此被他哄好,依旧气鼓鼓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为什么要大晚上的站在这长街上说这些无聊的事情,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才对。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隐在裙下的鞋尖,片刻后,索性直白道:“你就没别的想说吗?”

      “我……”

      我侧耳耐心地等待他要说什么,但这时,前方遥遥的街角尽头忽地传来一声高昂的呵斥:“何人在此犯夜!”

      我一惊,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时只见一众官兵的影子整齐划一地从那拐角踱出。

      京都宵禁,入夜后除了更夫打锣外,还有京都守备巡夜,若是发现无故犯夜者必定遭罚,逃跑者更是可就地正法。

      我赶紧推诿范闲,夺了他的伞,把他往身后藏:“你躲我车上去!”

      “不是、我……”

      “快点!”我背对着他跺了跺脚。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只见一阵细微的动静,就像风掠过衣袂一样,再无了声响。

      那群官兵很快就行至我的跟前。

      若说这京都里我最怕的是圣上,那这之下我第二怕的就是叶家就任京都守备的叶重了,虽说他是叶灵儿的父亲,性子一派相像,但可不好糊弄,以前有一次贪玩犯夜,若非南衣捞着我跑得快,就差点被他抓了,从那以后我都不敢轻易犯夜了。

      但还好还好,带队前来的不是叶家的那位。

      巡夜的官兵拿着长刀,身着冷寒的胄甲,在雨中也披着雨蓑,恪尽职守,闪着精芒的眼睛看了看我身后的马车和南衣。

      带队的人认出我是顾府的,正色问我:“这夜深露重的,何故还在外逗留?”

      “我和我家南衣受陈院长宴请前往陈园,回来得有些晚了,这是陈院长予的通行牌。”我将袖中的通行碟牌递予对方看。

      他接过后垂眼草草看了两眼,就递还给我:“既是如此,那这天寒地冻的,顾小姐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我赶紧点头,依言爬上马车,合上伞,在他们的注视下同南衣一起驾车离开。

      等到确定安全后,我才撩开车帘往里望去:“范闲?”

      可是车厢里昏暗一片,没有人。

      空荡荡的。

      我寻思他大抵是方才趁乱从车厢里溜走了。

      我放下帘子来,挨着南衣,抱着桃枝和那把湿漉漉的油纸伞,这时,耳边却突然冒出他的声音来:“在这呢。”

      我转头一看,他明晃晃地撩开车帘从车厢里冒出来,我一时惊诧,看了看不语的南衣,又看了看他:“你刚才……你不是、怎么……”

      “看你那么怵,我怕他们查车厢,就先躲车底下了。”他蹲在我和南衣中间,说:“我好歹也是鉴查院提司,你那么怵作甚?”

      “你不懂,若是来的是叶灵儿的父亲叶大人,他才不管你咧。”我说:“你来京都见过他了吗?”

      “还没见过。”他微微抱着膝,说:“不过看叶灵儿那率真的性情,她爹难道还能很凶不成?”

      “你管他凶不凶呢,问那么多。”我忽地觉得有些恼,有些郁闷地避开他的目光。

      对此,他微微怔忡,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是南衣淡淡道:“到了。”

      少年人的声音顿时淹没了马儿扑嗤扑嗤的鼻息中,我在顾府门前跳下车,说:“你快些回去吧,天冷又下着雨,小心点,别被巡夜的人抓了。”

      说罢,南衣驾车绕去后院,我则是头也不回地就往大门跑,拉动门环哐哐哐地叩响顾府的门。

      可是身后有人追来,火急火燎地唤我:“朝阳!”

      那样的声音在雨夜里太过清晰,就像珠玉落地一样响铃铃的,我忍不住侧身站定,偏头去看他。

      他抱着自己的那把油纸伞,浸得暗沉的袖子都冷淋淋的,却像在春天里抱着一枝盛开的花一样,化作漆黑的燕,衔着春枝奔袭而来。

      而我紧紧地攥着自己手中的桃木,隐约听到门后已经传来了小厮前来开门的脚步声。

      我嘟囔着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会,突然晃开一个笑,好像在那瞬间突然滤去了身上所有沉重的一切——不管是那把伞,还是身上冷淋淋的湿意和夜色赋予他的暗沉,他变得那么轻盈,好不轻快地说:“你等我呀。”

      “等你做甚?”我奇怪地问。

      “等我回来求娶你呀!”

      他这样昂扬又张扬地说,姿态全然轻盈地撑开了手中的伞,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撑开的,只觉得那片朱红的色彩仿佛真的化作了一朵花在他的手中旋转,然后就施施然地盛放开来。

      他撑着伞一边往后跑,一边回头朝我挥手告别,一点都没有看路,晶亮的眼睛随着身形的飘远依旧径直地、恋恋不动地盯着我,我看到少年人那袭衣摆和长卷的发梢仿佛都在随着他的欢跃而舞蹈,结果某一刻却还不小心在我家门前的石阶上踩空了一下,险些一骨碌摔了下去。

      我一惊一诧,早就已经完全呆住了。

      须臾间,面上的热意仿佛都漫到了眼眶,我率先忍不住别开脸和眼睛,将发烫的脸颊埋进披裘毛茸茸的茸毛里,情不自禁地弯起笑容。

      干嘛呀。
      都是鉴查院一处主办了,还这么不稳重……

      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这般埋怨的话,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忍不住低着头轻盈地转了转身子,晃一晃自己的石榴裙,又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在披裘的茸毛里轻轻地窃笑。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雨停了。

      京都变得更冷了,北风吹起来寒冽如刀,天地间好似落了霜,凛凛灰灰的,刮得人脸颊生疼。

      经历过那么多事后,我依旧本性难移,不甘寂寞,回京都的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上了府上的瓦檐,丝毫不顾脏,也不怕高,径直趴在上边晃了晃脚,遥望长街和远方,试图望尽整座京都。

      京都好生大,一眼望过去哪哪都没有尽头。

      昨夜的雨意未干,整座京都的瓦檐都因冷湿而衬得更为深重灰郁,没有一点喜庆欢盈的色彩。

      可我不觉得无聊,就一直在上边呆着,饶是习以为常的丫鬟们都忍不住来唤我:“小姐,快快下来吧,外头冷,到屋里来暖和些呀,近日新进了蜜桔子,暖和的屋里剥着最好吃了。”

      “不嘛不嘛。”我回头往下边望了一眼,几个丫鬟捧着物什抬头望着我,我不下去,但还记着要和她们赌骰子的事,于是反倒撺掇她们也上来:“来上边一起赌骰子呀。”

      她们摇了摇头,见劝不动我,很快就捧着物什忙活去了:“等小姐愿意下来了我们再和您赌骰子。”

      竟然这样哄骗我下去。

      我才不上她们当呢。

      我在上面呆了一个早上,也没干什么,就坐在那晃晃脚,放远目光,一直望。

      没人再来打搅我。

      到了下午,我还在那上边呆着,好在一整天都没下雨,只是天被乌云覆盖,愈来愈暗,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京都更为阴郁黯淡了,我恍惚间看见自己被冷风吹得胡乱飘扬的纱裙是天地间唯一鲜亮的色彩。

      我等啊等,等了快一天,他还是没来。

      这一天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极慢。
      我安静地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临近暮色将至之时,有人来唤我下去用晚膳了。

      我本来还说不嘛不嘛,但是一听是我爹爹让人传的话,我终于只得听话乖乖下去。

      我爹早上总要上朝,中午又总是忙政事,没时间管我,总要到日落西山才有闲暇一起用膳。

      我本是直直往膳厅去的,但走到一半,来传话的人生生拐了个弯,说爹爹让我用膳前先去府中的家祠找他。

      家祠是专门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我还没走进祠里去时,远远地,就见我爹独自背对着敞开的门,面向屋里点亮的烛火,在烧东西。

      牌位前的香炉里插了几簇香,摆了好些吃食,我爹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纸册接进一旁的炭盆里,呛人的青烟升起,并随着明亮的火光而化作灰烬,见我来了,他望过来的眼睛染着最后一点火光,很温润。

      “听下人说,你今天一天都在屋瓦上呆着,也不怕着凉,听说中午也不下来用膳,胡闹。”他嘴上严厉,但又这样说:“既是如此,再饿一会也无妨了,刚好,在用晚膳前,你陪我烧点纸钱给你娘吧。”

      “嗯。”我点了点头。

      将几缧金银纸还有蜡烛沉香都搬到门边,我陪他在门槛边坐下。

      屋里烧东西太呛人了,院外又冷,门槛上边的屋檐下挂着灯笼,我爹拿了一盏烛火放在边上,点燃了第一份纸钱。

      我爹时不时总要烧些纸钱给下面的亲人,除了过节祭祀的祖宗外,平时他会烧三份,一份给我早逝的娘亲,一份给我未曾谋面的奶奶,另一份我也不知道给谁,他总不愿告诉我。

      冬夜里,火光燃起来的时候很暖,没一会儿就把我的脸都烧得热热的,驱散了我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烧着烧着,我爹突然帮我把淌在地上的披裘衣角掖了掖,防止被火烧到,作罢,他说:“你看你这性子,若是这些年来没南衣在你身边,我真真是一点都放心不下。”

      我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手上的纸钱一点一点地化作莹亮的暖色。

      “不管是以前也好,还是此次遇险流落北齐,有南衣在你身边,我总是安心很多。”我爹一边烧纸一边说:“都说文能定国,武能定邦,刚柔之理尚且如此,阴阳之理亦是如此,我无儿子,本想收南衣当义子,甚至想让他入我顾家祖祠,当你兄长,他却说,没有身份无牵无绊的人,自在些。”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南衣私下与我爹有过这桩事。

      他从没与我说过。

      “你说这天下怎会有这样的人?”我爹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

      “我是留不住南衣的。”他说:“这偌大的顾府也留不住他,所以有时候,难免为他担忧。”

      我大抵能明白我爹在担忧什么。

      我却安慰他,说:“怎么会呢?南衣那么厉害,去哪都是顶顶光明的。”

      对此,我爹只是低应了一声。

      我见他尚有愁容,又道:“今后我就看着他呀,有什么好担忧的?”

      我爹看了我一眼,反过来说我:“就你?南衣看着你我就放心,你看着南衣,那我可太担心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终于笑了起来,愁容散去了几分,很快,他又道:“昨天本来是打算去范府和司南伯推拒了你的婚事的,路上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问问你的想法。”

      我一愣,心中却也已作足了准备。

      但我爹却又先从袖中摸出了一叠纸册,说:“这是你和南衣北齐遇险的始末因果,你若不愿嫁予范闲,我便予你看,你若想嫁予他,我便烧了。”

      我不懂他为何要这样:“这里边的事,与范闲有关吗?”

      他说:“你虽然骄蛮任性,好动好玩,也不像京都的才女那般通晓诗词歌赋,但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懂事又聪慧的孩子,这些年来,为父和你爷爷在朝为官,很多利害我知你其实都晓得,你总不会让我们为难,京都水深,朝廷水更深,范闲来京都这一年搅的水你也大概清楚,你若嫁予他,今后要面对的恐怕并不轻松。”

      我安静地听他说:“范闲那人,我见过了,是个少年英才,但考不考察他对你的情意对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品性怎么样,我其实也不关心,他如今得了个诗仙的名头,又刚从北齐归来,既要接替内库,又刚任了鉴查院一处主办,外面大家都说他要青云直上了,不日定要成为当朝的少年权臣了,林家那边暂且不说,怕是京都如今想嫁予他的姑娘那么多,不缺你一个。”

      “是咧,不缺我一个了。”我喃喃地应和,却突然想起了司理理。

      这时想起她,并非出于吃酸捻醋,我只是无端觉得沉闷。

      我爹说:“在朝为官几十载,不管是圣上,还是二殿下,都牵连甚密,又怎能一朝撇得一干二净?你好不容易才与皇室没了牵连,但范闲与二殿下的斗争,如今朝廷谁人不知,唯恐将你拖累进去,我知道你也懂得,你若嫁予范闲,今后他们无论谁赢,你都不容易,你幼时孱弱,也曾挨过一刀,好不容易有了这康健平安的十来年,爹只怕你今后命比纸薄。”

      我闷声不语,只是一味地烧纸钱。

      那些薄薄的金纸在火舌中飘灰,黑漆漆地沉在盆中。

      我突然又想起了死去的招财。

      我爹虽只是这样说,但我知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事。

      若是今后嫁予范闲,这偌大的顾府,这里边所有人,甚至旺财这样的一只狗狗,也许都与我的婚事牵到了一条绳上。

      但是,圣上给了我选择。

      他竟然给了我选择。

      我攥紧五指,手中的金银纸银被攥出些许褶痕,我蓦地又松开,轻声说:“爹爹,是朝阳不孝,您此前让我莫与范闲走得太近,莫与他交情太深,我没听劝,很多人都同我说莫与范闲走得近,但我努力过了,我也试过与他疏远,我也试过不去见他,可是,他黏人坚持得很,我在府里,他就来府里找我,我来京都,他又跑到京都,就算我跑去了北齐,他也能追来,我的心终究无法不被他牵动,是女儿不孝,也许,就算他不这样做,我也会为他心动。”

      我爹轻轻揽过我的肩,将我拥进怀里,对天长仰:“傻孩子,这种事又怪不得你。”

      我低垂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炭盆里,见一旁还一大叠的金银纸钱被风吹起了一角,哗啦啦响。
      夜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身后的家祠烛火明亮,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明火的映亮下无声地注视着门槛边上的我们。

      司理理的面容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我心中闪过,我想起那个在北齐的秋晨,她与范闲所诉的情衷。

      她说,你爱你心中的人,我喜欢我心里的那个人,我们互不打扰。

      她还说,今夜之后,此生无缘,今后大概是难以再见。

      作为北齐的暗探,她和沈婉儿一样,都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今后,此生不复相见。

      若是,此次我拒绝了与范闲的婚约,今后大概也是无缘了。

      他曾说他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他也曾说过要当庆国第一重臣的话。

      若我拒绝了这桩婚事,今后,他大概会娶别的姑娘,与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管是悠闲度日或是当第一重臣都好,不管是落势还是青云直上也罢,也许我们两人都在京都,偶尔路遇,行上一礼便当匆匆过客避闲别去,又或许,我和南衣去云游四方,他在京都里当他意气风发的权臣,此生也当不复相见。

      我突然就觉得,司理理当时是如何能够说出那样悲苦寂寞的话来的。

      我倚着我爹的臂弯,在安静了片刻后,忽地淡淡问他:“爹,这多一份的纸钱到底是烧给谁的呀?”

      他依旧不说,我也不再追问,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我只是又问:“她们在九泉之下能收到吗?”

      “能的吧。”他不确定地笑。

      我又说:“那今后爹也希望我给你烧吗?”

      他又纵容了我这般胡闹的话,捻了捻胡子,说:“你烧吧,但太久了就别烧了,指不定爹去投胎了,你还烧,反牵累我。”

      我被他逗笑了,我不开心时,他就总爱这样反过来逗我。

      我见他将那些纸钱慢慢烧完,火光燃烧的夜色里,我又听他说:“我从昨日回来便一直在想,想你从孩时至今的种种,我有时在想,你幼时生的那场大病,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不再醒来了,但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闻言,我的心倏忽一跳,微微瞪圆眼,心脏嘭嘭地乱跳起来,跳着跳着,突然就有点想哭。

      我想去看看他的表情,但在我落泪之前,他的声音又从上边传来了:“你还愿意回来当我的女儿,愿意陪我这个老头一生,我又还能奢望什么?所以,其实,你想如何选都没有关系,为父自会应对。”

      他说:“方才关于范闲的那些话,只是给你敲敲警钟,范闲年少有为,但到底见过太少,尚且疏狂,今后见得多了,人心难免易变,说不定会失了本心负你,为父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但人生在世,走哪条路都可能让自己后悔,要做出让自己不后悔的决定不容易,你是这样,为父也是这样。”

      我倚上他的肩,被他抱在怀里,空白地落下泪来,无声地淌了好片刻的泪,才轻轻道:“……能当爹的女儿,能当爷爷的孙女,我很幸福。”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他这般拍了拍我的肩,在最后,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纸册扔进了炭盆里烧了。

      一炬火,一明灭。

      我的眼睛映着那道光,整颗心仿佛都被灼烧得躁痛起来。

      但是,莫名的,我也拥有了某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见他。

      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

      在烧完那些纸钱后,我甚至没有用晚膳就夺门而出,我爹没有拦我。

      我没有叫上任何人,也没有备马车,我没有拿伞,也没有拿灯,只是披着披裘就一个人从顾府开始往范府跑。

      天冷的时候,街贩走卒早早就回了家,长街上又迎来寂静冷清的宵禁。

      京都很大很大,越往达官贵人住的地方走越靠近皇宫,每座府邸都相隔甚远,从顾府去到范府的路那么长,那么长。

      但我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跑得越来越快。

      冷风吹起我的披裘和裙袂,灌进我因为奔跑而喘息的喉咙里,冻着我的心肺,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跑一步,我的脑海中就闪过过去的种种,大多是关于顾府的。

      我想起爹爹和爷爷。

      想起南衣。

      想起府里的丫鬟和叔叔伯伯。

      想起旺财。

      想起淑妃娘娘。

      想起李承泽和李弘成。

      我承认我有所犹豫。

      偌大的顾府若会因为这桩婚事也受牵连,我无法确定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是否正确。

      所以跑出来的时候,我其实并不确定我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但我莫名觉得,我会从这条路上知道自己的答案。

      因为这条路是那么长,那么长,长得我得跑很久,长得我跑得很累,每跑一步,仿佛都有牵绊在拖着我的脚步,每跑一步,我便能感受其中的辛苦而多思考一分。

      我想,若我能自己跑完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条路,我还怕什么呢?

      若是无法跑完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条跑,又有何不可呢?

      陈院长说了,我在范闲那有拒绝的权利。

      陈院长那么厉害,他说的话定是对的。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跑得越来越快。

      夜色被阴云遮蔽,黑得像个大染缸,我跑得愈来愈累,几欲想要停下,但是,眼帘中,忽见一点白从天上飘落下来。

      起初只是一点,那么轻,那么白,风一吹就四处飘,然后是两点,三点,四点……那些飘落的白点愈来愈多,愈来愈多,天地间仿佛都被它们占据。

      长街上竟是飘下了白茫茫的初雪。

      我迎风淋着这第一场雪,突然就想起了前世那些讨厌的冬天。

      讨厌的冬天,讨厌的风雪,总是让我的病加重,总是阻碍我的父皇来看我。

      我总是等不到他。

      但是,我又想起了前世的自己会从那些讨厌的冬天里爬起来,无畏地走进风雪里。

      我想,他不能来看我,不能来找我,那我就自己去到他身边。

      我不怕被传染病气,我不怕病再加重。

      就算害怕,我也想要见到他。

      就算会死在那个冬天,我也想去到他身边。

      就算是风雪也不能阻挡我。

      如今,也是一样。

      我要去见范闲。

      他还没来找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我能感觉到迎面拂来的雪絮纷纷扬扬地拂过我的脸、我的发,在我的脸上化作点点冰水,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烦。

      因为我知道自己即将去见的人一定不会再让我哭泣。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夜。

      冷冷的冬天,寂静无光的长街,以及淋白了头的初雪。

      最后,我没能跑到范府。

      我跑得太累了,双腿不停打颤,在半途就停了数次。

      但我还是不断地跑。

      在我快要跑不动的时候,我忽见长街的前方好似也有一抹身影迎面而来。

      鬼使神差的,还没看清来人,我甚至忘记思考那是巡夜的守备还是打锣的更夫就心念一动,只觉得心中那个念了一天的名字已经忍不住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了。

      “范闲!”我这样唤这个名字。

      “范闲!范安之!”

      火急火燎地、惊惶地——

      依旧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

      就此,我在飘飞的白雪中看见来人抬起了头。

      迷蒙的风雪迷乱了眼。

      在飘飞的白雪中微微停下脚步,那人也没有带伞,一身利落矜贵的黑衣上披着雪白的披裘,与之相对的稠长漆黑的发丝打着卷儿在风中飘扬,纷纷扰扰地拂过了那张属于范闲的脸。

      不知是在街上太久冻的还是怎的,他苍白的面上泛着淡淡的绯色,刮着他的眼角和带痣的鼻尖,就像剔透的白瓷瓶上透出的釉彩,很是冰洁。

      我看见披裘上雪白柔软的绒毛拥着他的脸颊,他的目光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惊惶地晃荡开来,眉梢也是难捱地蹙起,有一瞬间来不及隐藏地叫我窥去了里边一丝想要逃跑的渴望。

      但是,仅仅一刹那,他就恍惚地颤了颤睫毛,其下眼波流转,柔情明亮,因忐忑还是不安而微微下垂的嘴角终于后知后觉地扬起了一点笑。

      那笑慢慢放大,却不似平日的张扬活泼,而是牵着他眉梢目展,那双迷离好看的眼睛也柔软地弯了起来,那么宁静,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朝阳……你怎么不撑伞呀?”

      我此刻不觉得他像是春天的烟霭雾雨一样缭绕容易消散了,反倒更像是冬日里结的浮冰,洁白,剔透,薄脆的一片,稍稍用力就会龟裂破碎,温暖的阳光靠近就会消融。

      但他粼粼望来的眼睛已经在看到我时就先化成了流淌的春水,流进了我冻冷的心肺。

      这一刻,我突然惊觉,我爱上了冬天。

      仅仅因为,他就在眼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陆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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