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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大盗晚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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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娘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在被送往衙门的路上。这一日之后她方始觉得,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追逐晚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即使印象深刻的是背影,赵青娘也不会记错诸如晚香的鼻子如何形状此般问题。在追逃过了几条街之后,那人恼羞成怒回身一掌劈下,赵青娘瞬间看清他的脸,猛吃一惊。那是与她曾经追逐过的那位“大盗”完全不一样的脸,身形同样,习惯同样,那双眼睛也同样。清澈、呆滞,甚至可以称之纯净。
那其实不可能属于一个夜行千里的大盗,也不属于经历过生死劫难之人。唯一的可能是这个人换过脸,倘若眼前这张是真颜,那么赵青娘身败名裂的那一夜他便易了容。即使反之,再笨的人也会明白他不是真正的晚香。
或者说,晚香从来就不在赵青娘和任何人的掌握,他已经死了,却又被掘出,煞有介事地活在传闻之中,等待功成之后,再一次“死去”。
赵青娘没有来得及想更多,因为“晚香”的一掌并没有停顿。只是这一睹真颜的片刻,剑不及拔出,她就被重重击退,全身发软。
请君入瓮并不难,攻心即可。
琴声悠悠,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回荡。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失去知觉之前,赵青娘觉得有鼓在心中透魂地擂,翻搅着几个月来的疑问。
她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点上走错了一步。就像当初被人砍掉手指,只因为一点不平事,几句不知天高地厚。棋差一着,所经所历与所结果便截然不同,目下她连攻击的目标都再寻不着,因为那目标本是更后一步之人,将她当作目标而布的棋子。
赵青娘挣扎了一下,喉头一甜,视线中的天水氤氲起来。耳畔竟还隐有琴声,只是应着心音,听来无望。
去衙门的路并不热闹,扛着她那人的脚步轻捷有力。赵青娘动弹不得,裙摆在眼前飘来荡去,肩头掌击处的剧痛直透心肺。剑还在手里,但手的力量仅够不让它掉落下去。
她猛地扭头,看不见那人的脸。她知道一定不是沐远风,也不是那个身份变得模糊的“晚香”。那人腰间系着腰牌,一晃一晃地撞入了视线。牌上铭文倒着,一时间也看不清。赵青娘瞪大眼睛,心口却是一阵烦恶。那人的手按在她的背脊上,正好按住了命门穴。
“喂!”
那人笑道:“醒得真快,喊谁?”
“你放开我!”赵青娘继续喊。她并不想显得太粗鲁,但她觉得自己有些乱了方寸。
“哈哈……”那人继续笑,“你是个大姑娘,街上都是人,用脚揣我不好看。”
“你……”赵青娘气急,她永远无法在危急的时候说出什么笑话,同样也就无法回应,眼见那人大步流星般往衙门走,情急之下道,“你刚才没看见晚香么?大盗晚香,官府通缉的那个!”
那人浑不理会:“晚香?你莫不是在说笑么?他不会再有‘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实际上,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哈哈。”
赵青娘眼前晃动着他的一身劲装,心中只是一震,“你是谁?你是不是……”
那人在街巷的喧闹之中准确地截断了她的话:“我是个捕快,你当街闹事,我要带你回衙门。正好凤阳府有个女捕头也在这里,你一定很想见她。”
赵青娘倒吸冷气,想要开口,却是一呛,咳得满喉腥味。那一两声琴音始终都是远远的,不急不徐,悠闲于外。
他怎不靠近呢?莫非相救只是假话?
“啪嗒”一声,长剑脱手掉落,与石板街面撞出铿然的声响。赵青娘模糊地想,原来从好到坏距离只有半个时辰,现在她又在地狱里了。
那人听背后没了声音,好奇道:“怎么,听到要见人也害羞么?虽然她生得很美,不过你可是个女……”最后一个字生生停在了他的舌尖,继而是一声闷哼,赵青娘的身体被摔了出去,撞在地上。
洞庭水岸在稍稍泛起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梁绿波匆匆巡了几条街,并无所得,她命几个差役自去那“带剑女子”出现之地的酒铺茶馆巡查问话,又转了片刻,悻悻而归。
往常有人提起赵青娘的时候,不是“三指飞云剑”,就是“那个三指剑客”,极少会提到“女子”两字。这无非因为赵青娘素着男装,面容亦不算娇媚。况且如此当街与人追打,似乎也不是能与梁绿波周旋数月之人会干的事。
时已不早,梁绿波虽有些疑惑,也并未多作停留,匆匆在府衙内寻了一会儿,便拦住个差役询问贺乘云的所在。那差役摸着脑门子想了想,道:“早见贺捕头出去了,就在街上有人闹事之前,没见着人回来,兴许还在呢吧!”
梁绿波“哦”了一声,待那差役去后在门庭站了片刻,郁郁地就要往西便门而出。府衙是官家之地,平素甚是安静,就在她扭身欲去的时候,北墙那“第七扇门”外,传来急促但又不甚响亮的几声敲门声。梁绿波回过头,明媚的双眸微微一凝。
门刚开了一线,贺乘云便匆匆地推门而入。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一跨入内便反手将门带上。梁绿波吃了一惊,往他身上看去,只见后腰处一片殷红深暗的血迹,血水顺着衣裳滴答落下,直落了一路。
那淡蓝色裙衫的袖子里原藏着一把尖锐的匕首,只是他一直以为赵青娘那只五指完好的左手不会动武而已。
梁绿波呆了一呆,没有多话,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便往内衙走。贺乘云忍着疼痛看了看她:“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梁绿波不答,走了片刻,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贺乘云,你去哪儿了?”
贺乘云“哈”的一笑,笑得有些急促:“去捉个女飞贼,心眼不及她多,带回衙门的时候着了暗算……刚才留下的那些血迹,还得快些清理掉。”
“知道了。”梁绿波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继续扶着他向前走。贺乘云有些奇怪,片刻无话。两人回到房内,梁绿波掩上门便解开贺乘云衣裳,查看他伤势。那柄衣袖中的匕首虽锋利,赵青娘的左臂却尚有伤,是以只扎入了半寸,亦只损了些皮肉。贺乘云沉默地看着梁绿波忙碌片刻,将他伤口包扎停当,终于道:“干什么不说话?”
梁绿波这才抬起头:“那个女飞贼,你看见她的右手没有?”贺乘云注视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她的右手有五根手指。”
梁绿波“哦”了一声,似只是印证心中所思,此话过后,她在桌边坐下,又是低头不语。贺乘云靠近她:“怎么,你怀疑我放走了赵青娘?”
“放走赵青娘?”梁绿波一怔,仿佛这才明白那句“你怎么了”的含义,露出些许恍惚的神情,“你当我在想这个?”贺乘云微笑道:“那你在想什么?你的心思我总是猜不到的。”
梁绿波微一迟疑,目光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惴惴:“……你是怎么捉她的,正面对敌怎么能先伤到后腰上?你是不是扛着她?”贺乘云一呆:“是啊,怎么了?”
梁绿波不语,芙蓉花一般娇艳的脸庞慢慢地结了一层寒霜。贺乘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揽过梁绿波的肩膀:“我以为你在别扭什么,原来是这个,哈哈……”他方笑了一声,立刻便弯下腰来,因伤在后腰手不可及处,是以也无法可施,神情甚是痛苦。
梁绿波板着脸接过他的手臂,扶在怀中:“你知道了?以后飞贼要是女的就交给我去捉,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能扛着她回来,叫我见了,有一个杀一个!”
贺乘云又笑起来,摇摇头:“贼若穿着夜行衣,谁能瞧出他是雄是雌?”梁绿波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了他手臂,却也不再细究此事:“你一大早出门,想必晚香的事已经了结了吧?”
贺乘云便也不调笑,认真地道:“嗯,此盗扰民多时,不管是谁把他送来的,现在总算是可以结案了。只是那‘三指飞云剑’还是个头疼的案子,看来她很聪明,守城军士根本没有发现过她的行踪。”
梁绿波叹了口气:“你以为我‘金针女捕’是白吃皇粮了,还要靠那些个军士追赵青娘?”
“哦?”贺乘云一怔:“你知道她的落脚处?”
车轱辘碾压着泥地,踢声得得。弦轻颤,近在咫尺,清淡的琴音如茶香般飘入耳中。如影随行,又远在天边,触手即散。赵青娘在这琴声中睁开双眼,看见的是马车晃动着的车顶。她心中一时空落落的,好半晌才动了动。
琴声止息,沐远风在距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道:“我们已经离开岳州城了。”赵青娘吃了一惊,立刻坐起身:“出城?……马车出城,不会被人查问么?”
“不会。”沐远风简短地道。
“为什么?”赵青娘看着他,还没得到答案,心里就轰然踏实下来。然而她又觉得有些无力,脑中嗡嗡地响。
“梁姑娘虽然认得我,守城的人可不认得。”沐远风靠在车壁,好似在闭目养神,“前几天岳州知府来听过我的琴,他说待我出城时只要说一声,不会有人来过问的。”
赵青娘这才想起他素来的身份便是个琴者。她抱着受伤未愈的左臂坐了片刻,摸了摸身边,摸到了自己的剑。沐远风淡淡地道:“虽然我不喜欢看人用剑,不过在你没有洗脱嫌疑之前,还是不强迫你扔了它。”
赵青娘一呆,没有接他的话:“你可曾看见刚才扛着我的是什么人?他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好像知道什么。”
“你在街上追的那个是谁?晚香么?”沐远风自然而然地回敬了一句不接。
“不是,应该不是。虽然我追捕的是这个人,但如果是有人存心陷害,也许从那张追缉令开始就错了。”
“嗯。”沐远风应了一声,“那个捕快看起来对你颇为关照,他没有把你往岳州府衙带,从他要走的方向看,应该是偏了一些,像要出城。”
“出城?”赵青娘一呆,“这么说,你果然是早就跟在我后面了?”
沐远风一笑:“看看他要干什么,我还以为会有些意思。你追的那个假晚香简直像是被他放跑的。也许他们是旧识。”
赵青娘看着他,脸色忽然有些沉了下来,像淤泥一层层积起。她大声道:“你想看他干什么?只是为了看看他干什么?”
沐远风一怔:“如何?”
赵青娘不答,喘着粗气瞪着他,眼中突然滚下一颗泪来。不知哪来的辛酸,也本不该露出来,但她没想去理出个头绪,话就冲口而出。大概她真的不是个冷静的人,总栽在明知而犯的同一个地方。只是面前这人浑身气息阴凉凉的,远得无法靠近,这疏离着的一击就让她一股子脾气破门而出。
随即赵青娘就别过头,抬起袖子,一下拭去泪痕。
沐远风抚弄“银羽”的手仍旧缓缓移动,漆黑的眼瞳看不出一丝波澜。赵青娘不愿去看他的神情,她就此赌着气,仿佛再也不想说一句话。
蹄声在官道上均匀地响着,像竹条掸动粗布。车夫遇上了什么熟人,在座上高声地与那人对答。赵青娘听到一句“早些那个贼盗晚香死在府衙门前,总算是……”后面的她没有听清,说话的人已去远了。
赵青娘目光颤抖了一下。
沐远风靠在车壁,语调平平常常:“听说,金碧山庄的老庄主这几天安安稳稳地留在凤阳府,很像是布好了局,正等着下锅。”他顿了一顿,“不过这种时候,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从岳州城逃出去,真不像是官府中人的作风。”
赵青娘抬起头。沐远风微微一笑:“官场最忌讳酒后糊涂,这位岳州知府崔大人却是曲后糊涂。他说上面曾有人关照下来要留你一条性命,吸引众人追逐,好把背后的动作遮盖住。不过这并不关我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多想。”
赵青娘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心内一阵翻滚。她慢慢蜷起双腿。裙衫纠缠在臂间,虽已不作江湖客打扮,在她身上仍找不到多少寻常女子的娇柔韵致。她觉得脸颊有些发烧,一阵别扭。沐远风恍若不见,气态自然。
就在这时,车夫座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车夫一叠声的求饶,情状惶急,仿佛一回头被人架住了脖子。不等赵青娘掀开车帘,便是一道滚烫的鲜血重重地抽溅在帘上,赵青娘掀帘的右手一顿,露出的一线缝隙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