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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甘 ...

  •   月色沉沉,安静的北镇抚司像一头蛰伏在黑夜中的巨兽,暗暗磨着爪牙,等待猎物入口。

      谁也想不到,这个有着“人间炼狱”之称,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地方,此时会有一道身影如入无人之境,翻墙越殿,最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小院里停下来。

      “笃——笃笃笃——笃。”有规律的敲击声在窗边响起。

      屋里的人听见声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三两步走到门口,呼啦一把拉开门。

      借着月光看清眼前的人,门内的少年眼睛亮了亮。刚想激动地张口,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捂住嘴,把来人引进屋里。

      微弱的烛火亮起,光影里映着的,赫然是周钰的脸。

      “毛毛。”

      周钰熟稔地叫少年的名字。

      少年显然很开心,笑出一口大白牙 ,还不忘压低声音,高兴地唤:“宝珠姐!”

      毛毛本名叫毛顺,只是从他入北镇抚司做锦衣卫起,再没有人敢叫他这个名字。

      “毛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毛顺?我看毛狗子倒是挺适合你的,你说呢,狗东西?”

      第一次见到毛毛的时候,他正被马顺用一只脚踩住了脊背,按在地上欺辱。只因为父母给他的名取了一个顺字,便招了马顺忌恨。

      围观的几个锦衣卫也都奉迎着马顺,跟着附和大笑。

      各种不入流的嘲骂声入耳,少年瘦削的身躯剧烈颤抖,他咬牙抬起头来时,周钰与他倔强的眸光不期而遇。

      那时周钰就知道,这个少年会是她最好的盟友。

      “宝珠姐,我们成功了!”毛顺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喜色,“可惜你没看见马顺被打死拖出来时血肉模糊的惨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流得血把飞鱼服都染透了。这还没完,听说他们把马顺的尸体送出皇宫外的时候,沿路的百姓听说是马顺,一个个都朝他的尸体吐口水,高呼死得好,追着他的尸体骂了一路!”

      “确实可惜了。”周钰嘴角勾起一抹笑。

      马顺最后竟然是这样的死法,远比他们计划得更惨烈,真是......大快人心!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死在土木堡亡的消息传入周钰的耳朵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马顺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的这些年,媚上欺下,杀良冒功,手下冤魂无数。朝野内外不少人对他怨声载道,心有不忿。但碍于马顺有个极受正统帝宠信的干爹王振,他们沆瀣一气,有正统帝护着,满朝文武竟拿他们毫无办法。

      做坏事的人会心虚,马顺就是那个心虚的。他隔三差五便会找手下人问一问朝中大臣们对他的评价言论。他的手下们都怕马顺迁怒,哪里敢说实话,自然是说些好话哄马顺开心。

      她怎么能让马顺开心呢?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加一把火。

      把满朝文武对王振怂恿正统帝亲征的怒火,把土木堡之役同袍亲友战死的怒火,把亡国阴影笼罩在大明头上的怒火,统统都烧到马顺头上。

      周钰不怕马顺发怒,就怕马顺认怂。

      她和毛毛商量过后,决定让毛毛找机会对马顺说实话,不仅要说实话,还要渲染一下情绪,把马顺的怒火挑到极点。

      这样,他才会在这个该怂的时候做出招惹众怒的事。

      她没想到,马顺会如此看不清情势,怒到在朝堂上口不择言,呵斥群臣。也没想到,大臣们对他的怨恨已经积累到了如此程度,活活把马顺打死在了朝堂上......

      “这件事你可有对别人提过?”周钰敛了笑询问道。

      见周钰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毛顺也立刻收了笑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宝珠姐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他说着就举起手来,真打算对天发誓的样子。周钰一掌拍下他的手:“紧张什么,我信你。不过这件事确实被别人知道了,你可认识徐天赐?”

      徐天赐就是傅怜雪口口声声要周钰帮她保的人。

      原来傅怜雪兜了一圈找到她,是想以马顺之死威胁她救人。而这个徐天赐,似乎对他们所谋之事知道些什么。

      “徐天赐?他就住在我隔壁啊。”毛顺一拍大腿,“宝珠姐,你的意思是徐天赐知道了马顺的事?肯定是他什么时候偷偷听了墙角,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周钰一把拦住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的毛顺:“别慌,不要说这件事里我们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你不过是被马顺叫去说了些‘实话’而已。何况马顺已死,陛下也已经给他定下了乱臣贼子的罪名,这天下,难道还会有人想为马顺叫屈不成?”

      “你不如先跟我说说,徐天赐是个什么样的人?”

      毛顺重新坐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冲动了。宝珠姐,这位徐兄弟平日里对我很照顾,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过毛顺的话,周钰打算亲自去会一会徐天赐。

      毛顺目送周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忘记交给她,他忙叫住周钰:“宝珠姐,等等,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摸到房梁一角,取下一个用一方灰布包裹起来的东西,小心谨慎地拿在手里。

      “什么东西?”周钰笑问,还以为毛顺有什么东西要送她。

      等她从毛顺手里接过灰布包,打开外边的一层灰布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神色骤变,各种情绪交杂着冲上脑门,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她父亲周济的玉佩。

      玉佩上挂着的,是她在父亲三十六岁生辰时亲手为他编的福寿红穗子。父亲很喜欢,后来不管佩戴什么玉饰都要用她的红穗子。

      周钰摸了摸已经陈旧得褪色泛白的穗尾,眼前又浮现出马顺几次三番佩戴着从父亲身上抢来的玉佩,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手上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成色通透的雕竹碧玉已经在她手里碎成了几块。

      毛顺可惜地“哎”了一声,他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从马顺的遗物里偷偷把这块玉佩带出来的,竟然就这么碎了!

      周钰垂着眼,毛顺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只见她把从玉佩上脱落的红穗子就着烛火点燃,利落地扔进了他平日焚烧机密信件的铜盆里。然后盯着手里碎掉的玉佩看了一会儿,用力收紧手掌,又缓缓松开。

      原本碎成几块的玉佩在她手里顷刻间变成了碎渣......

      毛顺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周钰把朝上的手掌翻过来,碎成粉末状的的玉石纷纷扬扬地从她手心脱落,飘进燃着火苗的铜盆里,和红穗的灰烬融在了一起。

      毛顺这才注意到,和那些碎玉粉末一起落进铜盆里的,还有几滴暗色液体。

      他一惊,抓过周钰的手放到烛火下去看:“宝珠姐,你流血了!”

      “没事。”周钰无所谓地抽回手,拿手里之前包过玉佩的灰布随意把手掌包住,转身往外走。

      “宝珠姐!”毛顺担心地唤她。

      已经推开门的周钰回过身,看毛顺一脸不安,安抚道:“毛毛,徐天赐的事交给我,你不要再插手。安心做你自己的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知道了么?”

      ......

      周钰去隔壁见过徐天赐之后,回宫正司的途中路过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准确地说,不是路过,是她特意走到了这里。

      八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她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被人从里面抬出来,浑身染血,一只胳膊从担架上滑落在地,毫无生气。

      而马顺就站在诏狱大门处,昏黄的灯火映出他一脸阴冷不甘的怨毒。周钰几乎就要忍不住朝他冲过去,是孙太后身边的刘嬷嬷拉住了她:“你放心,周大人性命无虞。太后娘娘让我带你过来看看,就是想让你安心。别再多生事端,给太后娘娘添麻烦。”

      周钰死死握着掌心,看着马顺那张恶毒的脸在心里发誓,他对她父亲做的事,总有一日,她会一拳一拳还回去。

      她的父亲周济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山西时,弹劾了大同为非作歹的镇守太监。没想到这个太监和王振有些关系,三年后父亲回京述职,马顺为了讨王振开心,就给父亲随意安了一个罪名,把他抓进了诏狱。

      天下人都知道,凡入诏狱者,鲜少有人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周家想尽了办法,却四处碰壁,求助无门。

      周钰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皇权社会的残酷。这个时代,正义和法制可以被践踏,生死不过是手握大权者的一念之间。

      走投无路之时,她借着宫里选拔女官的机会,进入紫禁城,接近孙太后,为父亲搏了一条生路。

      周钰望着北镇抚司上空高悬的明月,突然有点难过。

      她想父亲和母亲了。

      父亲出诏狱后,她陆陆续续地收到过他们报平安的信。她知道父亲调任安庆知府,母亲和他一起去了安庆。他们在信里总是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

      他们现在过得好吗?

      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父亲讲不好笑的笑话,喝母亲亲手煲的汤。

      她用一生的忠诚和自由向孙太后换了父亲一条命。

      她不曾后悔过,只是偶尔会不甘。

      马顺死了,她也被困在了这座四面宫墙的皇城里。

      可是,凭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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