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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江南 ...

  •   (1)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桌上烛火一明一灭。熏风入窗,将纱幔吹起,翻涌如梦。醉眼朦胧里,我呢喃低语道:“你可会在这样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想起一个人。”
      “又是酒话。”
      我讪讪笑道:“你不明白。”
      她不以为意,从镜中斜觑我一眼,“那你告诉我,你在想谁?”
      我敛了笑容,轻轻叹一口气,道:“瑟瑟。”
      窗外溪亭日暮,楼里华灯初上,已是夜。
      瑟瑟正对镜理妆,举棋不定地拿了两支珠钗在发间比照,打算迎接一位挥金如土的贵客。为了这位贵客,她特地用了她新买的胭脂,面若桃花。
      我吞了口酒,含糊不清地笑道:“塞外黄云白日,长风朔雪,从没有这般颜色。”
      她放下珠钗回头看我一眼,急急地将我推出门外,指尖丹蔻明艳如火,扬手在空中一点,对我道:“去楼下喝,别坏了我的生意。”
      我扶着栏杆踉跄下楼,未及错开的眼风里,瑟瑟扯出丝帕狠狠擦了擦手指,蹙眉轻嗤一声,酒鬼。
      挥金如土的贵客权倾朝野,茶楼里的客人不留痕迹地收敛动作示以恭敬,唯有我视若无睹,自顾自从柜台拿了坛酒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去喝,他瞥我一眼,上楼去了。
      过了一会,楼上响起瑟瑟婉转的琵琶曲调,手指柔若无骨,轻拢慢捻,声音泠然如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旧曾谙。
      三年之后,我又回到这里,水乡,楼阁,还有瑟瑟,琵琶,映入眼中,真实得有些虚伪。可是脑海里,却满是大漠的红日黄沙。物换星移,想来颇有几分悲凉。
      那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要去塞外。江南草长莺飞,满城风絮,正是大好时光。而我一路北去,像归巢的孤雁,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为此,我拒绝了不少收入可观的生意,手中的剑在漫漫长路中很是寂寞。不过幸好,我还有酒,不同于江南的绿蚁新醅,北国的酒,带有清明时节的泥土气息,入口凛冽如霜。
      见到瑟瑟,原本也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旅途中,一次无关痛痒的意外。
      那时,她被一群无赖堵在茶楼门口纠缠,大费口舌仍不得脱身,我嫌他们太过聒噪,随手带翻了几个人,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瑟瑟。”
      她虽觉感谢,却碍于我浑身酒气,极不情愿地伸手扶住我:“哪来的酒鬼?”
      我记得她眉目如画,一颦一笑都是碧玉年华的少女生动的模样,不觉有一瞬的恍惚。眼角却忽然捕捉到刀锋森然寒光,倒下的无赖抽出匕首向我劈来,我漫不经心地将酒坛一抛,正中他眉心,再顺势将匕首弹开,却没控制好方向,眼看着它钉进门口的石狮子里,不由讪讪道:“呃……打偏了。”
      众人见状,纷纷作鸟兽散。
      她试图将我扶正,却是徒劳,索性便撒开手去,转身关门,被我一把抓住门板:“我没地方可去。”
      “与我无关。”她虽冷语相向,关门的手却松开,我侧身挤进去,笑着道:“我想喝酒,你有酒吗?”
      陈年的花雕,一如今日,只是入口却成苦涩。我随手丢开,惹得邻座调笑的客人大声斥骂:“你干什么!”
      我抬一抬眼,将食指比在唇边:“嘘,太吵。”
      他伸手想要揪住我的领口,却被我抢先抓住他的手腕,暗自发力,随后便是一声脆响。他随身的护卫原不知隐在何处,此刻都围了过来,我忽然觉得无趣,松开手去,颓然靠在墙角,涣散的目光里,瑟瑟匆匆地跑到我身边,我看到她衣衫不整,脖子上有浅浅的一枚红印,她上下打量着我,声音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想喝酒,你有酒吗?”
      她扬手给我一个耳光。
      我回头看着她,只是笑。
      (2)
      瑟瑟是唯一一个打我我不会还手的人。
      茶楼里有形形色色的人,瑟瑟待他们都是笑容满面,却唯独对我冷语相加。
      我独步天下的武功被她视为莽撞,赖以为生的名剑被她当作废铁。总之,是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的酒鬼。
      酒鬼会在她百无聊赖时给她讲远方的故事,会在她辗转难眠时陪她看寂寥的月色,大约,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
      故事里有江湖,有江南。她不喜欢江湖,只喜欢江南。
      我不屑一顾:“江南是什么?小桥流水,风细柳斜?”
      她嗤之以鼻:“江湖是什么?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我回头看着她,只是笑。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一场虚空罢了。我想醉,一个耳光怎能将我打醒。
      挥金如土的贵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我到底还是坏了她的生意。不过茶楼里客人络绎不绝,她才不会在乎。
      客人们都说瑟瑟鼓瑟天下独绝,我从未见她弹过。记忆里她只弹琵琶,捏着嗓子学吴侬软语,唱《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每次唱到这里我都笑,“可你从未去过江南。”
      她瞪我一眼,气急败坏道:“要你管?!”
      她不许我管她,但她却很喜欢管我,比如我把手伸向酒坛时,比如我伸手握住名剑时,她总会一把拦住我,转而塞给一颗青梅。我轻轻攥在手心,口是心非地不满道:“拿我当小孩子哄。”
      后来,我依旧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酒喝,而名剑却再没有拔出过。可是三年之后,我便违背了当初无言的誓约,像从前那样,孑然一身,浑浑噩噩。
      瑟瑟看我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怒极反笑,将茶楼里珍藏的陈酿拍在我面前:“你这般醉生梦死,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这问题问得很是深刻。因果轮回,果便是因,因便是果。
      梦里不知身是客。三年光阴弹指而逝,初雪落眼睫,红泥火炉旁,瑟瑟以手托腮,也是这样问我。花面相向,眉梢弯若新月。
      “我曾与人有约,三年后,他来找我比剑,只论生死。可是三年来,我在塞外醉生梦死,几乎不曾拔剑,大约是必输无疑了。”细想之下,这也不算是答案,不过是我信口一说的轮回因果。
      而她并未苛求,亦是信口说道:“未曾拔剑,那你,不妨用毒。”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笑起来。
      我不屑于用毒。因为我自诩剑术卓然,无须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但瑟瑟并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茶楼里新来的一个少年,他自江南而来,故事里只有江南,没有江湖。少年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气宇不凡……想来在瑟瑟眼中,他足可担当得起所有的赞誉。而我却只是个酒鬼。成日醉生梦死,为了约定,也许还为了瑟瑟。
      我知道他们不会长久,因为少年此行是来找人的。可是他很久都没有找到,于是仍整日留在瑟瑟身边,出双入对,看到我时也不似旁人那般漠不关心,还颇为客气的打声招呼,让我非常不满。
      我说他心怀不轨,但瑟瑟充耳不闻,悄悄取出她的瑟,专心弹奏。恰是黄昏,茶楼里空无一人,乐音四下飘散,沁入心脾,激起点点涟漪。
      “好听吗?”她全然不顾指尖的乌青,仰头看着我,满心期待。
      “不好听!”我信口雌黄。怎会好听,那一曲情深意重,又不是为我。
      她蓦然一笑,缓缓垂下眼去,自顾自将瑟收好。
      她根本不会在意。即使我留在塞外,即使我不再拔剑,即使我又一次救了她。她根本不会在意。
      莫名其妙的,那群无赖又找上门来,而且挟持了瑟瑟。我伏在桌前喝酒,随手抄起桌上的竹筷刺入那人的咽喉,动了我久未有过的杀念。
      “你没事吧?”
      我抬手拂去溅上她脸颊的鲜血,却被她一把打开,她红着眼睛冲我大嚷:“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是多管闲事,她大约指望着少年来救她。而少年负手立在楼上,看一出螳螂捕蝉的好戏般,嘴角浮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很快,我就明白了那笑容的缘由。
      他语调玩味:“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我不置可否,因为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我,我只是个杀手,并非剑客。
      他也并不等我回答,已经有了答案:“你跟传闻中很不一样。”随即又胸有成竹道,“我来找你比剑。”
      我白他一眼:“所以呢。我就得答应么。”
      “你没有别的选择,因为瑟瑟在我手上。”
      我从酒坛里抬起头看他一眼,笑了笑,道:“哦,那你杀了她吧。”
      他没有杀掉瑟瑟,他注定不能成为最好的杀手。因为最好的杀手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他不依不饶。
      我无可奈何:“我想喝酒,等喝完了这坛,我们再比。”
      他冷着一张脸杵在那里看我喝酒,我觉得他有些碍眼,随手一拍桌面,倒扣的酒盏飞向空中又端正地落到我面前。抬手倒上一盏,示意他坐下。“找我比剑的人很多,却从没有人陪我喝酒。”
      他没有坐下,而是径自端起酒盏,“我陪你喝,喝完了这坛,我们就比。”
      可是酒没喝完,他就已经倒下了,十指乌青,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我冷眼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片,十足的量,让他不知不觉地步入死地。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前那些找我比剑的人,我亦不问姓名。剑下亡魂而已,没有什么不同。我从不用毒,这次却是破例,因为他不值得我拔剑。虽然未能完成心愿,能死在自己的毒下,也算功德圆满。
      从那之后,瑟瑟便不再理我了。
      或许是因为我罔顾她的生死,或许是因为我戳穿了这场骗局,或许是因为我用了卑劣的手段,或许是因为我杀死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反正无论如何,她总有理由恨我。
      (3)
      孤雁北归的时候,她终于打定主意,出发去江南,而我同样打定主意,去面对我的约定。
      我伏在她窗口,嬉皮笑脸道:“恰好我也要去,不如,我们结伴。也省的你一个柔弱女子,路上不安全。”
      她停下收拾行装的手,斜睨我一眼,揶揄道:“跟着你,只怕才最不安全。”
      我讪讪地笑。
      她忽然垂下眼去,神色黯然像是叹息:“我想去江南,而你却在江湖。”
      “差不多,差不多。”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一个字,就已经隔开了一整个世界。咫尺天涯,我们始终不曾相遇。我只能伸手拿起面前的酒仰头喝下,一次又一次在醉眼朦胧里,看见那些那些鲜活的,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瑟瑟进进出出地收拾行装,包袱不停地打开又系上。其实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左不过是几套旧衣服,一把琵琶,还有一枚发簪。她决意要走,并且不再回来,这样徒然的忙碌,只是为了让这次远行看起来不那么潦草。
      那发簪是我送她的,我原以为她不会带着。
      累丝錾刻的九尾金凤,凤尾缀有熠熠珠光,璨若漫天星子,奢华绮丽得太过俗气。
      太过俗气,这是瑟瑟唯一的评价。
      三年之中唯一一次拔剑,便是为它。据说是前朝贵族遗留,价值一千金。而那一战,也的确凶险,几乎搭上了我半条命去,但为着这份酬劳,却是值得。我若无其事握着它回来,放在瑟瑟掌心,对她笑道:“给你的礼物。”
      那是她的生辰,执一盏孤灯,在门外飘摇一夜。而她原本只想要一支普通的发簪。
      她一早就发现我出门时把剑带走了,在她面前,我所有的伪装都是自作聪明,只会欲盖弥彰。身上的伤被她一眼看穿,她拉我回房,铁青着脸帮我上药:“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哑着嗓子唤她:“瑟瑟。”
      “痛吗?”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不让自己哭出来,咬牙切齿道:“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也甘之如饴。
      我骑马,她乘车。
      塞外荒凉景色一路从身后退去,寂然目送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悠然骑在马上,听她随手拨出的曲子,嘴角浮出笑意,“就像搬家一样。”
      谁知琵琶轰然落地,她一把掀开车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嘴唇都隐隐泛黑,瞪着我半晌,方道:“谁跟你是一家。”
      我看着她,讪讪地笑了笑。
      我没有家,所以才格外想要。可是杀手从来都是四海为家的,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因为一旦有所期盼,便会有弱点。我没有弱点。可是再无懈可击,在她面前,却都溃不成军,兵荒马乱。
      醉里岁月不堪,兵荒马乱。
      我轻轻抚过眼角,深深望着面前满眼关切的美人,苍然叹道:“瑟瑟,再为我弹一曲琵琶听吧。”
      她笑得从容:“好。”
      楼上响起瑟瑟婉转的琵琶曲调,手指柔若无骨,轻拢慢捻,声音泠然如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旧曾谙。
      忆江南。
      我没能带她来到江南。
      行程未半,她便已染上重病,咳出大量黑色的血,容色日渐苍白。药材很贵,我花掉所有积蓄,就不得不重操旧业,晚出早归。每当这时候,她都会一把按住我握剑的手,神色笃定道:“杀了我,然后带我的骨灰去江南。”
      我没有答应,我不会让她死。
      每逢日暮,我总会轻轻抱住她,就像从前在塞外一样,坐在窗口看夕阳。我轻轻吻她的额头:“瑟瑟,我带你去江南,很快就到了。”
      我没能带她来到江南。
      直到最后一日,她嘴角翕动,隐约是说了三个字,我极力分辨,也只是听个大概,像是一句“我恨你。”
      我觉得她应当恨我。
      很久以后,我才恍然发觉,是我错了。
      我不该去塞外,不该入茶楼,不该说起琵琶,江湖,和江南。
      我抱紧她,忽然绝望地落下泪来:“瑟瑟,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没能带她来到江南。
      我将酒坛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可是又有人找我比剑,无论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在一次混战中,酒坛被那人用剑挑落,砰然碎裂,散了满地灰白的齑粉。
      我不遗余力地办砸了所有她交待给我的事,一次又一次辜负了她的嘱托,想来他日在泉下相遇,她大约也不愿见到我。
      (4)
      我找到了当初与我有约的剑客。
      他久久徘徊在柳荫之下,剑鞘有斑斑锈迹,眼中亦是倦容。我猜他也许久不曾拔剑,此行,我大约要失望了。
      他看到我时眼中略有诧异,随即平静如初:“你怎么会来?”
      “我来赴约。我们曾经有约。”
      “对,只论生死。”
      “约定应该被完成。”
      那一战,比我原想的要容易太多,以他的功力,本应该撑得更久。他是累了,于是死在了我的剑下。于是,又留下我一个人。
      我回到了茶楼。
      茶楼不是茶楼,瑟瑟也不是瑟瑟。
      我一掷千金,笑着唤她:“瑟瑟,我回来了。”
      此情此景,与从前殊无二致。却又,全然不同。
      满面桃花的美人看我一眼,笑着答应:“你可好久不来了。”
      我沉吟道:“三年,也不算太久。”
      楼上响起瑟瑟婉转的琵琶曲调,手指柔若无骨,轻拢慢捻,声音泠然如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旧曾谙。
      忆江南。
      梦江南。
      醉眼朦胧里,我看见瑟瑟朝我走过来,身后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她将发簪扔在我面前,红了双眼道:“我出一千金,买一个人的命。”
      “谁?”
      “你。”
      比我原想的要贵些。我晃了晃空掉的酒坛,笑着道,好。
      这大约就是我最后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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