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平》无归宴

1、风暴将歇

　　“星象师！别看了！我们快走，快，他们那边还剩下几个能用的救生艇！”水手模样的人高喊着几步冲到主舵前人的旁边，扯住他的衣袍几乎是想要将对方拉走。
　　“走不了的。”
　　被称为星象师的人淡淡回答道。
　　船上的普通水手哪里懂什么星序列，他们只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每晚都对着星空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没人听懂也没人上前搭话。
　　但是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一次次地化险为夷、绝处逢生，“领航者”号也一时间被传为大海上的神话。
　　他说有岛屿，必然不多时就能看见陆地，他说有飓风，若不是早有准备，人怕是会被直接卷到海里。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于是他们自发地尊称他为星象师，这个在星序列法则中极不严谨的称呼，代表着船队的赤城与敬意。
　　只是这一次……六艘船有三艘严重损毁，剩下的三个也已是强弩之末，而那些来自深海中，诡异可怕的生物，丝毫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星象师毕竟不是神，“领航者”号的旅程恐怕也将终止于此。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这些海兽在水下有比我们看到的更庞大数十倍的身躯，同时活动范围也就有着一定的制约，”那人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一边在几张褶皱的草纸上画着潦草的线条和字符，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我要找一个方向……”
　　“来不及了！”
　　水手急得喊叫起来，船身发生剧烈的颠簸，他甚至想上前一步将星象师手中的草纸全部扔掉。
　　“艾勒，”那声叫喊似乎起了些作用，笔尖插进了纸中，他从自己的世界中微微脱出，话音却还是那么平静，“走吧，赶在他们之前抢一辆逃生艇，然后沿着现在2号船露出桅杆的地方疾驶。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我不能留您在这儿，我们一起！”艾勒正说着，却被对方第一次沉迷在草纸和碳笔的疯狂中腾出只手来，向外猛地推了他后背一把，将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时愣神推了个踉跄。
　　“离开。”
　　对方平缓而清晰地重复将这两个字咬了一遍，留给艾勒一个沉默瘦削的背影，不容置疑。
　　“那边……会是安全的地方吗？”艾勒的目光穿过面前的身影，定定地看向一片混合着血液的混浊海水中，摇摇晃晃的桅杆——那里曾经是光辉的“领航者”号的副船，挂着气派仅次于主船的白帆。
　　而今一切已湮没于波涛，甚至在一片混战之后，那构造精妙、庞大坚硬，此刻还未完全下沉的骨架反过来阻挡了主船的求生之路。
　　“嗯……”星象师点了点头，手中的笔已经在几秒钟内做出了最快的测算和检验，明亮的星辰此时变成一个个丑陋的黑点，在一条条粗糙的线条下指向最后的方位。
　　艾勒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都别忙了！所有人，保主船！”
　　那一声高喊过于剧烈，在如此混乱逃窜的场面中，仍是震得所有人一惊，包括日常对外界充耳不闻的星象师。
　　慌乱中的人们像是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每一次海中险境他们都齐心协力死里逃生，即使这一次主船船长殉难，船只被毁，也不会例外！只要他们还站在甲板上，希望便永远存在！
　　主船的大副抛下揽绳，水手跟着拖拽绳索，一个个迅速地拉起之前落水的人，其他人也都拿起仅有的武器，并对主船的设施进行力所能及的补救。
　　接下来，艾勒做了一件令人万分惊讶的事，他的胸前闪烁出神奇的光芒，霎时映亮了脏兮兮的发丝、湿漉漉的衣服和脚下破旧的木板，以及周围人狼狈的面孔。
　　——在古老的传说中，神会回应你的祈祷。
　　这个世界，神授命的天使巡逻人间，他们的羽赐予人类并在人的身体里种下，这些沐浴着礼赞的羽毛赋予人类神力，获得恩赐的人其一生以侍神和融合这力量为己任。
　　艾勒便是其中之一，他胸口的光芒渐渐减弱，幻化为无数条坚韧的细丝，绝大多数伸进主舵和方向盘中，其余的则向章鱼吸附猎物一般紧紧围绕整艘船只，即而整艘船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点。
　　本来失去动力、残破不堪的船只仿佛被灌注了新的气力，而水下栖居在阴霾里的怪物却像是吃痛，一时松了口。残帆在风中哗哗作响，主船向桅杆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冲去。
　　普通的杂役、仆佣和船工愣在那里，在巨浪和怪物的吼叫中，在惊慌迷茫的瞳孔中，闪烁微光勇往直前的船只，一切恍如神迹。
　　但是船上其他同样种了羽的人却看见，艾勒胸口羽毛形状的亮光却在加速黯淡，快得不合常理，他们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艾勒将全部的生命力和羽融合在一起，羽的光芒又把整艘大船笼罩。
　　有人认出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水手，他是2号船的船长艾勒-加里，此刻他正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摧毁曾经朝夕相伴的船，为剩下的人求得一线生机。
　　“别放弃！我们也……”有人动了起来，他们展开的光线大多没有艾勒这么大的范围和强度，却能够做出及时的补充，并延长他能够支撑的时间。
　　“咳，咳咳……坚持住！”
　　“马上要成功了！”
　　只有星象师默默地站在那里，无论光芒如何灭了又亮，都映不亮他漆黑的眼眸。他格外认真地注视着艾勒，还有他身后为了一丝希望拼命的人们，一言不发。
　　从前，他这种全神贯注的凝重目光里，从来只装得下远方的海浪和手里的草纸。
　　不曾留意过的，新而鲜活的东西。
　　“领航者”号上的船长和主要船员都是种羽者，即最初几代参与羽之序列的人类，原始的神力赋予他们面对一切的勇敢和决心，以及高于一般人类对未知的渴望，这才有了这只闻名诸国的不朽船队。
　　而神秘的星象师例外，他们知道他没有种羽，甚至不信仰神，这也是他们最一开始非常排挤和不信任他的原因。
　　不过风浪逐渐趋于平息，船下的怪兽在剧烈地撞击了几次船底，触手又卷走了一名船员后，再没了踪影，显然，他的方向再一次在危急时刻救了大家。
　　几个人精疲力竭，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艾勒伏在主舵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声息，有个小个子的船员一瘸一拐强撑着走到前面，将艾勒小心地抱了下来，即而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断断续续、竭力压抑着的哭声令很多人低下了头，五味杂陈。船有很多重要区域急需修补，还有不少受伤船员等待治疗，他们还不能在这停下。
　　星象师在狼狈的船员中穿过，没有做任何停留，直奔船舱。
　　这并不代表脱险。
　　“你知道自己在把船向哪里带吗？”当他的靴底踏上舱底时，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在安静的船舱中响起。
　　“知道。”
　　“哪里？”挤压得有些变形的内舱门被打开，网状的阴影下，那人饶有兴致地问。
　　“安全的地方，你的样子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
　　星象师瞥了他一眼，简略回答，似乎无意再和他纠缠下去。
　　“看看你自己，也差不多。”那人笑出声来，自然又亲切的笑声，像是船上在进行什么摆着火鸡和奶酪片的晚宴，而非差点成为巨兽的餐点。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颂音，”他站起身来，一头如瀑般长且微卷的金色发丝，铺散在身后，柔顺且晶莹，远远看去像极了晴朗天气时夜空的漫天繁星，“不能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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