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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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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之前,我没有名字。同村的人都叫我二丫,因为家里还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
从我记事起,就渐渐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家没有人喜欢我。爸爸和奶奶一直想要个男孩,而我的到来让他们大失所望。
无数次,我隔着门帘听到妈妈跟爸爸吵架:“是女娃就不该疼她了?别忘了二丫也是你生的!”尽管这些话能暂时抚慰我不曾伤愈的心,但事实还是残忍地将刚刚结痂的疤痕撕裂,很多姐姐有的东西都没有我的份,包括上学的机会。
那年的春天来得出奇的早,坝子上的葱绿仿佛在一夜间迷了眼,夹着零星的几株报春花,直通向罹沟边的晒谷场。罹沟是一条近20米宽的河,河水随季节的变换涨涨落落,把一旁的土屯冲刷成一块天然的平地。
祖祖辈辈的人都在这里晒谷子,而现在,这块地被镇上征用了,为的是建一所希望小学,传说中的春雷计划,专给女娃们用的。
学校落成时姐姐格外地兴奋,后来我才知道,是家里同意让她去念书了,这一年她9岁,开始了离家住校的生活。
姐姐走后我的担子更重了,每天鸡鸣起来做早饭,然后跟着爸爸和奶奶去地里帮忙,他们总嫌我手脚不够麻利,说我光吃饭不长力气。那时的我看上去很瘦很干瘪,要用酸枣枝一般的手臂拿起镰刀的确费力。
每年初春过后雨水便少得可怜,妈妈要翻过好几座岭子到罹沟取水,家里唯一的一头骡子在这个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骡子竟然会怕炮仗。那天第一支支教队伍在一片锣鼓声中抵达学校,听说三个老师全都是从北京来的。
晒谷场边围满了人,妈妈也去了,赶着驮水的骡子,我可以想象当时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因为姐姐就站在迎接队伍之中。
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一串高高挂起的炮仗被村长点燃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噼啪声把妈妈身边的骡子吓得疯跑起来,妈妈一路追赶,不慎被那畜生踢折了腿。
最后骡子在大家的帮助下牵了回来,但妈妈却因为腿伤不能再走远路取水了。
于是这个艰巨的任务便落到了我的肩上。
虽然要走很长的路,虽然磨出的水泡钻心的疼,我仍然为此感到高兴,原因很简单,我终于有机会去到罹沟边的学校了。
每次赶到那里都已临近晌午,来不及取出干粮垫饥,先把骡子在树上拴好,取下塑料管子抛入河中,再猛拉两下水箱上的牵引绳,罹沟里的水就咕咕咕地被吸了上来。
做完这些之后我就悄悄溜到教室后门边蹲下来,听老师讲课。哪怕只能听不到半个钟头,心里也是无比的满足。
夏季是这里的雨季,本来用不着跑那么远取水,可我仿佛听课听上了隐,宁愿被冤枉成偷懒还是坚持把骡子赶到晒谷场。
许是常来旁听被周遭那些顽皮的孩子发现了,于是他们便多了一样游戏,拿石子砸我,总是在我听得最入迷的时候。不是因为我好欺负,只是不敢发出声音影响到教室里的老师和同学们,当然也包括姐姐。
几天前下了一场暴雨,把松散的黄土泡得异常泥泞,我穿着姐姐穿下的胶鞋艰难地走在取水的路上。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我照常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蹲在墙角边听课边休息。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了,那些捣蛋鬼们今天竟没来拿我寻开心。
黑板前那位北京来的语文老师在讲一篇题目为《凿壁借光》的课文,我正被张衡的好学精神所打动,突然一块石子重重地砸到我的左肩上,强忍住疼痛回过头去,看见的是一张近乎邪恶的笑脸,他用粘满泥巴的小手指了指河边,做一个夸张的口型,似乎说了句什么。
一时还没弄明白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觉失声惊叫:“我的骡子!吁!快回来!”可那畜生一点都不听我的,径直朝河堤走去。
眼看它就要下斜坡,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缰绳,不想它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反被它甩出去的我觉得脚下一滑,失去了重心。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浸没在水中,我一个劲地扑腾还是不停地往下沉,大喊救命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水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嘴巴、耳朵还有鼻孔,我最后的意识是岸边有人群围了过来,越来越多。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炕上,傍边坐着神情凝重的奶奶。
“二丫的命还真大。”
一句话让我顿觉手脚冰凉。
努力地克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虚弱地问:“骡子呢?没丢吧?”
爸爸闻声撩开帘子,“要是连骡子都丢了看我不抽你!”
我蜷缩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总是偷偷跑去听课的事,他们应该都知道了。
这时妈妈也走了进来,“就知道凶,要是没了的那个人是她,你是不是才满意!”
我有点听不懂妈妈的话,疑惑地望向奶奶。
她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二丫啊,你的命是别人拿性命换来的呀,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叫我们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啊!”
我被她说的更糊涂了,“这究竟是咋回事?谁救了我?谁丢了性命?”
“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北京来的。”一直躲在角落的姐姐突然回答,“那天水流得很急,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你的影子了,姜老师二话没说就跳下去救你,可是后来……后来拉上来的就只有你……”
说完这些,她已经哽咽,鼻子一下一下地发出抽泣的声音。
我慌忙整理思绪,寻找记忆中一切关于姜老师的痕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为了这件事,我成了全村的罪人,成了杀人凶手,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敢迈出家门。
听说后来村里给姜老师开了追悼会,他的家人也来了,没有找到遗体,就把生前的一些衣物带回去了。
一次姐姐放假回家,刚进门就气冲冲地跑来找我,“二丫你可把我害苦了!”
当时我正坐在灶前烧火,红亮的火光霎那间把脸颊映得通红,颤颤地问:“咋啦?姐,我……我又做错啥事了?”
她愤愤地看着我,目光比灶里的火还要灼人,“都是因为你,现在同学们都不理我了,都是你!”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死死地盯住那些不安分的火苗,蹭蹭地想要窜出灶台,带着浓郁的黑烟,然后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妈妈和奶奶进来了,再后来她们不停地说着好话,但被安慰的人却是姐姐。
同年秋天,姐姐如愿进了镇上的初中,家里的负担也因此重了许多,但他们从来不在姐姐面前提这些,因为他们相信,姐姐是全家的希望,正如她的名字方超群一样,总有一天会有出息,进城里做我们想都想不来的大事。彼时村里有好些个小媳妇为了补贴家用出外打工,叫我好生羡慕,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比起她们我能做的活计实在太少,不为别的,就凭她们初中毕业的学历我就望尘莫及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再没去过罹沟边上,更别说学校了,既然家里不给我机会,老天也没收了我的希望,那么我就只能拼最后一把,拿姐姐用下的书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