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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外一章·邯郸 ...

  •   秦王政十九年。
      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
      初秋,秦王亲至邯郸。
      坐在摇晃不停的马车中,韩腾伸手掀开侧帘,透过狭小的窗户观察城门口的景色。经历旱灾和战争洗礼的邯郸城,此刻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无精打采。
      赵国本是七国之中最趾高气昂的,如今却也落得这般田地。韩腾在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叹出一口气来。这就是所谓的世事变迁、时光流逝吧。为了摆脱突然席卷而上的莫名伤感,进城后韩腾立刻下令车队停止行进,在属官李喜的搀扶下下了车。
      “我想一个人随处走走。”
      听到韩腾如此吩咐,李喜急道,“大人已入邯郸,却不先行朝拜大王,若大王怪罪下来,怎么担当得起?”
      韩腾淡淡收敛容色,轻声说了一句“无妨”,便不容反驳地推开属官的手,径自朝街角去了。
      韩腾为人温和,并不时常发怒,然而只要他神色微敛,就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到威严。
      随意地走在邯郸街道上,和城门口一样低迷、惶恐、战战兢兢的气氛有增无减。可能因为秦王驾临的关系,四处都有秦兵把守。他们溢于言表的骄傲,和躲在角落里的赵国民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身为韩国人的韩腾不止一次来过邯郸,均是受了韩王安的命令。每一次想到要同赵国王孙贵戚一起喝酒,他都忍不住皱眉。赵国人原也是有一些风骨的,无奈近年来赵王昏庸,公子之间争斗不休,臣下结党营私、以利往来。在强秦面前,养着这样一班人的赵国显然无法抵挡。就连唯一可视作抗秦生力军的李牧将军也被糊涂的赵王以莫须有的罪名君前换将,于是更加加速了赵的灭亡。
      墨子曾说,国之将亡,必有七患。显然是很有些道理的。国防之患、外交之患、财政之患、内政之患、国君之患、团队之患、政权之患,赵国难道不是占全了?
      相比赵国的腐朽,秦国却宛如初升朝阳,神采奕奕。
      秦王一统天下,并非异想……
      胡思乱想中的韩腾,全没注意到眼前,等他察觉自己快要撞上走在前面的秦军军官时,为时已晚。
      糟糕,居然还没见到秦王就惹了麻烦。韩腾不禁在心里责怪自己。韩国灭亡时他都未曾如此心不在焉。
      秦军一向蛮横,在韩腾心目中并没有多好的印象。眼前的男人多半也是如此吧。才这么想着,韩腾却被对方脸上如冬日暖阳般温和的微笑吓了一跳。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和秦王差不多年纪,大概是因为经常笑的关系,眼角有浅浅的笑纹。饱满的额头、温和的眼神、高挺的鼻梁和纤薄的嘴唇,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
      他的姿态温和得不像军人。这是韩腾对他的第一印象。
      男人挠了挠头,咧开嘴笑道,“秦王现下亲临邯郸,街上布满了秦军,尊驾一届读书人,还是不要随处乱晃得好。”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男人说到句尾时微妙地眯了眯眼,一种军人特有的犀利,和他温和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地迸射了出来。男人没说出口的言下之意,韩腾心领神会。
      “多谢军爷提点。”既然对方不认识他,韩腾也乐得蒙混过关。
      男人指着东面两座阁楼间的一条小道说,“从这里到赵王宫的道路上已经被秦军严密把守了,你还是从那里速速离开吧。要不然被当做奸细抓起来,可就冤枉得很了。”
      “是,多谢。”韩腾鞠躬道了谢,便顺着男人所指的道路离开了。
      那时韩腾还不知道,他和这个男人马上又要再会了。

      一到达赵王宫就从李喜处得知秦王将在第二天召见自己的韩腾,只来得及换身衣服,就忙不迭地去拜访许久不见的友人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腾接受秦王任命管理南郡的时候。
      不知道他怎样了。韩腾一边想,一边按照李喜告知的路线前进。比起咸阳宫,赵王宫的构造更显繁复,饶是记性颇好的韩腾,也差点走错路。
      好不容易绕到昔时赵国公子嘉的住处,韩腾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了。似乎在门口候了很久的小宦人立刻迎上来,“内史大人,您终于来了。公子一听说您到了,就再也不肯出王宫一步,连早些时候和大王约好的邯郸山之行都打发人去推辞了。”
      韩腾叹了口气。某人也真够别扭,想吊秦王胃口,还得用自己来当借口。可怜自己这无辜之人,平白被人骂作破坏人家兄弟和睦的大棒槌。
      明明就不关他韩腾的事嘛。
      穿过庭院花榭,步上高台,袅袅檀香围绕之中,某人居然背对着韩腾正在玩飞刀切苹果。韩腾非常囧地对身边的小宦人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无奈地再又叹了口气,于某人身边坐下,看向三尺开外已经被切得只剩个烂核的无辜苹果,忍不住抖了两下。
      “苹果没得罪你吧。”这么说着,韩腾在心里悄悄追加一句“我更没得罪你啊”的抱怨。现在的他居然对眼前的苹果产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被虐成这样的苹果,和无缘无故被拿去当挡箭牌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可怜,韩腾已经不想去分辨了。
      十九岁快要跨越出少年阶段的年轻男人侧过脸,锐利的眼神在韩腾脸上兜兜转转好几遍,最后若无其事地问,“你说什么?”
      韩腾垮下一只肩膀,有种想要大叫“救命”的冲动。
      饶了他吧!
      虽然韩腾也爱在人前装模作样,却和眼前的少年有着本质的不同——在信得过的好友面前,韩腾从来都是率性而为的。而这个曾经说着“韩腾,你是孤唯一的朋友”的少年,居然连在自己面前都不肯说实话。
      到底是他太失败,还是我太失败?韩腾碎碎念地咀嚼着这个疑问,一炷香时间后决定彻底将它抛去九霄云外。
      他的视线集中到了少年脸上。
      不得不感叹,秦嬴家果然受尽天恩,美男美女层出不穷。秦王固然有“天下七王,秦王最美”的美誉,眼前的少年也完全不逊色。只是美好的五官配上发自内心的霸气,虽未破坏美感却着实让人觉得危险。韩腾于是只能偷偷感叹一把,果然是谁养的孩子像谁啊。
      眼前的少年姓嬴,名子婴,不但是秦王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还同时流着秦、楚两国王室的血,出身极其高贵。
      “想去邯郸山就去啊,”随手从石桌上抓过一直洗干净的苹果,韩腾若无其事地啃将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和大王单独两人到某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游玩吗?”
      话才说完,韩腾只觉得脖子一凉,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嗜好不良的秦国公子又开始玩舞刀弄枪的无聊游戏了。明明就不会真的砍下来,却还是老喜欢拿匕首抵着人家脖子进行无意义的威胁。
      “废话少说,事情办得如何?”少年板着脸,犀利地问。
      “冷静点先把这个拿开好不好?”一边推开脖子旁的匕首——虽然确定子婴不会砍了自己,不过万一不小心割破弄破就不好了;韩腾一边了无生气地报告,“你也知道,南郡的商贾贸易是自韩昭王以来就发展起来的,种种陈规漏矩更改起来非常困难;郡内官员又时常和商贾相互勾结,共同牟利,不是随便一两天就能看到成效……”
      “若是容易办,何必要你去?”少年不但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好啦好啦,我已经和那些盐商约法三章了,旧韩国的私盐买卖算是基本杜绝了,以后只有南郡守能调配盐品贩卖。”韩腾叹口气,“真是的,我为了你这件事又要八面玲珑,又是杀鸡儆猴,忙前忙后马不停蹄的,你就用把匕首来招待我?”
      子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丢掉手上的凶器,胡乱倒了杯白水,塞到韩腾手上,“呛死你吧。”
      某人虽然言不由衷,但微红的耳垂却显然表现出他略微窘迫的心情,这种反差映入韩腾眼中,可谓异常可爱。
      ——嬴子婴,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喝了口水,韩腾说,“你啊,背地里为你那个王兄四处张罗,却又不肯告诉他你到底为他做了多少,要不要这么别扭啊?”
      少年微一皱眉,沉下脸,“孤是为秦国。”
      一向能言善辩的韩腾默默无语。
      好吧,随便为了谁吧。反正不是这样也不好玩。
      “昌平君的动向如何?”少年突兀地问。
      韩腾嘴角微微上扬。不愧是秦王的弟弟,注意到了了不得的地方呢。
      韩腾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和眼前这个少年的初遇。现在想来,正是那个美丽的邂逅,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今天真的陪我?不去见你的宝贝王兄了?”故意无视少年的问题,韩腾恶意地反问。
      少年邪邪地笑起来——韩腾想,大概子婴和秦王唯一的差别,就是子婴的表情要丰富得多吧——以一种凉薄的口气说,“孤还想听你说昌平君的事。”
      以眼神问一句“不后悔吗”,之后韩腾收到的是一早就料到的肯定回答。

      昨天才刚和子婴说了路遇秦将的事,今天韩腾就再次见到那位青年将军,而且是在朝见秦王的时候。
      子婴安静地坐在秦王旁边,不动声色,但韩腾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原因八成就在这个和自己并排而跪的男人身上吧。
      虽然韩腾成为秦王臣下已久,他真正待在咸阳的时候却不多。身为韩国人的他,在秦王攻略韩国的计划中演出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韩腾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尽管很多人不理解,他却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不常在秦地的韩腾,对秦国的将领了解并不多。就算听过名字,也和脸孔搭不起来。身边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不过也可能是他长相偏年轻,譬如秦王,虽然已经三十三岁了,却依旧一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秦王有一张绝对能骗倒众生的年轻脸庞。
      “臣内史韩腾见过大王,恭喜大王灭赵功成。”
      韩腾行过礼,秦王点了点头,“南郡怎样?”
      韩腾道,“幸得大王庇佑,一切安好。”
      秦王又问,“昌平君动向如何?”
      秦王果然问了和子婴一样的话。韩腾在心底微笑了一下。人如果总是待在一起,会越来越像的。老人家的智慧果然了不起。
      至于和昌平君有关的那个问题……韩腾微微摇头,秦王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韩腾偷偷看一眼子婴,只见他仿佛完全不在意殿上发生了什么般心不在焉。
      子婴以前曾对韩腾提过,他不想对政事表现出兴趣,因为一个弄不好,他就会变成为第二个长安君。
      “就算孤是王兄一手养大的,大业当前,王兄恐怕也……”子婴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英俊的侧脸上覆盖了一层化不开的阴影,“……当初二哥成蟜,多半也是被王兄害死的吧。”
      子婴说得很肯定,听在韩腾耳朵里却觉得自己的朋友真是可怜。被一个随时可能杀害自己的人养大,必须时刻提防他,却又不能提防得很明显;更糟糕的是,那毕竟是养育了自己的人,叫人怎么能不随着时间逐渐产生依恋?子婴对秦王抱有极其复杂的感情,又复杂又矛盾,时常连子婴自己都觉得迷惘。在一边观察的韩腾,能给子婴的除了怜悯还是怜悯。
      这是个多么可怜的少年,可是韩腾又不能不承认,当自己无意中发现这个少年很偶尔很偶尔才流于颜表的挣扎时,那种痛苦的神情居然能够令自己觉得美丽。
      一心想着秦王却又努力阻止自己的子婴,在韩腾眼中可爱极了。这样的子婴,只有韩腾才看得到。因为韩腾是他唯一的朋友。
      表面上对秦王的提问对答如流,心里却一直想着坐在秦王身边的子婴,恐怕只有韩腾才能将这两者同时进行得完美无缺吧。
      最后韩腾亲自呈上一些关于南郡的机密文件,秦王对韩腾的召见算是结束了。此时,一直跪在韩腾身边的男人才出声。
      “末将王贲见过主上。”
      韩腾吓了一跳,不仅是由于男人并不嘹亮的声音里饱含力度,更因为惊觉原来身边这人就是那个在平赵战争中屡立战功的年轻将军王贲。
      虽说是王翦大将军的儿子,王贲却是脚踏实地,从一届千夫长服役数年,慢慢才做到将军的。这和现下很多将领靠先人爵位为将的模式全然不同。因而也无怪他年纪轻轻就饱经沙场,无论临场对敌还是战术应用都过人一等了。
      秦王只是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王贲拱手道,“回禀主上,臣原本随军驻扎中山,以期击燕。听得主上亲自东行至邯郸,担心主上安危,便请得主将王将军首肯,来邯郸护驾了。”
      身边的军官虽然态度诚恳、语气恭敬,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变味,无赖得很。一向以为自己已达无赖境界极致的韩腾,不得不略微吃惊地向王贲投去尊敬的目光。
      无赖不算了不起,可是王贲无赖的对象是那个秦王啊。
      本来以为秦王会当场发飙,结果他却只是撇开了视线,一副对方无药可救、懒得再同王贲纠缠的样子。
      韩腾突然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理解子婴的脸色之所以会阴沉成那样的根本原因了。
      这个王贲,恐怕同之前那位慈眉善目的蒙武将军是同一类人。
      看来以后会越来越有趣呢。围绕着那个名叫秦王的中轴,究竟会演变出怎样的事态……
      内心仍然保有少年好事心态的韩腾不禁满怀期待。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外一章·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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