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见一隅》海棠酪

1、触

　　窗外那棵樟树很高大，叶碧油油的，每一处枝極都充满了生命的张华。

　　阳光洒进二楼杂乱的屋里，树影透过玻璃窗斑驳在地面上，只枯瘦的手缓缓贴在窗上，静静的一动不动。

　　美丽的眸子中映着窗外的景，黯淡无光，仿佛无论多么生机勃勃的景物落进这双限睛，都将变成一片灰败，这眼眸似无底的深渊。

　　屋外是一处风景佳丽的广场，左边有假山水池，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有鱼儿在游戏，中间是宽敞的平地，铺着大理石砖，每每夕阳日暮，那里会有人开始跳广场舞，有时音响声吵得她烦躁不堪，有时又生出无限向往，定定的，从开始看到结束。

　　周围的花圃里种着很多树，她知道有六十五棵银杏、二十四棵玉兰、十八棵桂花、三十六棵山茶和八棵香樟。

　　一条步行道将这间屋子和广场隔绝，那棵繁茂的樟树生长在正对着窗的花围中，树下有一条棕色的木质长椅。

　　秋凉了，有叶子从树上颤抖着旋落，道上、长椅上零落着这些绿未尽褪的枯黄。

　　窗离地面半米高，她头发披散，穿着一条宽松的针织裙，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歪靠着颓破的墙壁，目光恰好能看到窗外。

　　太阳已经西斜着挂在天边。

　　她默默计算着——还有半个小时。
　　时间随着光的色彩流逝，耳畔传来女孩熟悉的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几乎立刻回了神，注意力集中在女孩身旁少年身上，目光紧随。
　　少年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显得干净利落。

　　金黄璀璨的光芒照在少年身上，恍惚间，她觉得少年与这光融和了，他成了温暖的形体，他将这世间变成天堂的所在。

　　半月前，一个同样的傍晚，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少年，像浓厚的乌云被光撕开了口子，第一眼，她便被那闪着光芒的气息所吸引。

　　楼下，两人从步行道的左边走来女孩兴高采烈的说说笑笑，少年微抿着唇，不时点头以作回应。

　　她不自觉地微微探出身子，尽管她知道面前这扇窗户从未被打开过，她还是尽量想通过模糊的玻璃观望少年的身影，着迷一样。

　　和往常一样，少年拂去长椅上的落叶，坐下。女孩跑向另一旁，裙摆随之轻轻摆动，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

　　她仍望着长椅上的少年。他在出神，像是盯着前方的某处，又像是在沉思。他眉头舒展，神色慷懒。
　　不经意的，她似是看见少年唇角轻勾了一下，她心头猛地一悸。

　　少年目光向上移，她一惊，立即回身躲在墙后。

　　片刻，她又探出头来，少年神色如常，她放下心。

　　女孩又回来了，手上捧着杯奶茶走向少年。
　　少年收回目光，站起身，随女孩往回走。

　　一步、两步.....第二十九步，少年走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比昨天多了一步。她想。

　　又过了一会儿，广场上的人多起来音乐响起，并不是那么悦耳但是她前所未有地向往……向往。

　　渐渐地，她靠着墙昏昏欲睡，轻微的门锁转动的声音将她惊醒。

　　男人打开门朝她走来。

　　她迅速从脑海中找出了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他渐渐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合——暗黄的牙齿，杂乱的头发，油腻且有着粗大毛孔的脸，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的衣服。

　　他出门时，她好像完全记不起这样一个人，只有当他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又想起，这间屋子里每天上演的一幕幕，然后她开始害怕，麻木的害怕。

　　男人手上提着一个酒瓶和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
　　她微微瑟缩着身体，想挣扎着向后躲去。

　　然而，这有什么用呢？

　　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粗暴的攥着她的手，将她枯叶般脆弱的身体从地上拽起，随手丢到一旁的床上，床轻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随时要散架一样。

　　又开始了……她闭上眼，说不清是否痛苦。

　　任由那双粗糙的，似乎还满是油腻的手在身上肆意妄为，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慢慢流失——向着枯竭。

　　她本以为那么多次了，无论是心灵还是躯壳，都早该麻木，但是当那只手、那具躯体触碰到她，她仍然感到耻辱，虽然只剩下那一丁点儿在身体的角落翻涌，却依然令她绝望，就像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她突然迫切的想要一束光，一束有热烈温度的光。

　　暴风骤雨的黑暗终于平静。

　　她瘫软着，分不清究竟是动不了还是不想再动，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深深的无力感。

　　男人将塑料袋丢到她身上，拎起酒瓶，走出房间。

　　夜越来越深，带着人的心一起，如果，还有心。

　　她慢慢站起身，拿起塑料袋走向窗边，坐下，一声不吭地吃着里面的食物。

　　外面乌云遮住了月，她看见星辰微弱的光。

　　比太阳的光弱多了……她想。

　　忽然，一股力量充满她的身体，她空洞的眼有了几分光彩。

　　她暗暗计算着时间——现在已经是深夜。

　　她悄悄打开房门走出去，男人躺着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老式的电视还开着，已花了屏，发出“呲呲”的响声，伴随着男人的呼噜声。

　　她小心翼翼向男人走去，靠近，再靠近……

　　在他腰间，她看到了金属的光泽，她伸出手，心脏在嗓子狂跳，她顾不得细细去体会这久违的心脏的存在的感觉。

　　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她流露出丝喜悦。

　　男人动了下身体，她那点可怜的喜悦轻易就支离破碎，她几乎要惊叫着躲开。

　　男人没有醒，她许久才平复下来，又再次伸出手。

　　她拿到了——那扇门的钥匙。

　　开门时发出的声音比以往更加让她胆战心惊。

　　她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那扇窗外的空气。

　　她站在楼下的步行道上，面对着那条长椅，她心中流淌过一片柔软，她觉得自己满足于这样站着天地间的感觉。

　　她在广场上流连，她在街道上游荡。

　　渐渐地，行走在人群中，她又觉得自己的心空空荡荡，急需什么来将它填补。

　　她想起了那个暖阳般的少年她想看看他的眉眼……这个念头一生出就在心底疯狂滋长。

　　她停下脚步，微凉的风不断拂过她的面庞。

　　她又回到了那间屋子，进门时，她在门锁处塞了一块破布。

　　整整一夜，她蜷缩着身子，抱着膝坐在窗边，看晨光熹微，天色破晓。

　　外面响动了一会儿，随着关门声一切又戛然而止。

　　她嘴角露出微笑，像开在冬夜的海棠花。

　　她从不知道一天的时光如此漫长，像凝视自己身体里血液的一点点流逝。

　　阳光由白亮变成金黄，她的心又开始跳动。

　　她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她推开那扇颓旧的木门走了出去，还是那条步行道，还是那个位置。

　　她看着那根条木椅，脑海中出现了一抹身影。

　　她走过去，轻轻拂去长椅上的落叶坐下。

　　今天似乎比平时晚些。她想。

　　她看向前方，愣了愣，随即抿唇笑了。

　　或许她知道了少年微笑的原因——墙角下几只橘色的小猫活蹦乱跳，磨着爪子，舒展着身体，舔舐着毛发它们跟这个世界不一样。

　　她知道了少年的秘密……

　　夜幕降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她把脚搭上木椅，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她似乎忘记了要在天黑前回到那个屋子，或者永远离开那个屋子。

　　恍惚间，又回到日暮时分，她端坐在木椅上，少年从那头走来，他的脸庞有些迷糊，只有她知道少年眉目如画，比星河还要好看。

　　少年向着她所坐的木椅走来，她突然站了起来，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犹疑着向前迈出脚步，一步，两步……她仔细把握的速度。

　　她轻轻撞到少年的手臂，少年忙回头低声跟她道歉，她忽然没有了刚刚奋不顾身的孤勇，变得手足无措，慌乱地摇头。

　　少年很温柔，她又想到自己的样子，心里无端生出的窘迫让她差点逃走。

　　这时，女孩走过来，她连忙底下头去。

　　女孩执起少年的手，带走了少年，她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少年如光，伸出手，却抓不住。

　　她笑了，残阳般的。

　　广场上的音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夜又变得寂静，只有虫鸣。她不想理会是否有路人朝她投来目光，也不想理会楼上是否是男人的暴喝。

　　她只想静静的，在那片温暖的天空下，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远远观望着她的少年。

　　秋天的夜原来可以这样冷，颤抖的枯叶啊，树梢留不住你，到我怀里来，我绝不会将你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