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番外 ...
-
自靳以接任龙朔关主将迄今已三年有余。
方医馆的学徒一年多前便已出师，傅明无须长期坐诊，得了更多的工夫在凉州境内四处游历。某日，他骑驼来到仙泉下游离镇百多里的戈壁中，这里有一处风蚀而成的高崖，长长一道如城墙般横亘在荒凉广袤的大地上。但它绝不仅仅只是一道崖壁而已，不知是谁先于此凿壁成窟，渐渐地，这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石窟，曾有高僧大德于此打坐修行，也曾有无数善男信女于此塑佛绘璧，虔诚发愿。
游走于那些对信众开放的石窟中，灯光昏暗，但佛眼慈悲，菩萨含笑，莲花胜绽，让这片本不被上天甘露所眷顾的土地似也变得庄严而温情。
傅明想起曾于书上读过的一句诗：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时至今日，他渐渐明白，佛在人心。如来是幻，但人心的善念、期许、智慧与慈悲即是佛性，而眼前的塑像彩绘，便是人心佛性的寄托。所以，佛的眼，菩萨的笑，才会如此让人见之而感动吧。
傅明打听了一番，若要凿一个洞窟，塑一身药师如来须多少银钱与人工。
回到仙泉镇后，傅明稍作休息便去了龙朔关找靳以，将自己的见闻与想法与他说了，又笑道：“这些年虽然略有积蓄，但尚且不够，所以我便来长藉你这儿打秋风了。”
靳以直接拿了自己的钱箱给他，且道：“身边的现银都在这里，若不够，我再让家里送些来。”
傅明打开一看，金银票子都有，忍俊不禁道：“爷以为我是要打一个金窟银窟么？用不着这么多。”
靳以便道：“剩下的放你那儿，我在这里也用不着花银钱。如今朝廷军饷给得及时，犒赏将士们也不需要我再私掏腰包了，这些我留着暂且也没用，你若要自己拿去用，若不要就替我收着吧。”
“爷不怕我卷款私逃了？”
靳以笑道：“卷款可以，私逃不行。”
傅明闻言亦笑了，大大方方地将钱收下后又道：“凿窟塑像绘壁且要一段时日，成了后邀爷同去。”
经过一年多的功夫，到这年秋天，洞窟已成，佛像已塑，壁画经了一夏，颜料也干了，傅明便邀了他的资助者靳以一同前来。
傅明亲自提了灯，领着靳以从崖下缘石阶而上，来到洞前推门而入。阳光照不进深深洞窟，但在灯光的照耀下，靳以还是看清了，那一尊药师如来并不同于时下人们常见的那种，观其模样，倒是与傅明义父方大夫有几分肖似。
靳以却并不觉得意外，方大夫救死扶伤，在民间很受百姓钦佩感激，于傅明，他更是有再造之恩，傅明塑像，以他为原型，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看洞壁上的彩绘，傅明笑道：“这些是我先绘了样子，带着几个请来的师傅一同绘就的，本想全部自己来，但整个洞壁绘下来，要的功夫实在太多了，一个人顾不过来，就只好请人一起帮忙。长藉，你觉得如何？”
靳以道：“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现佛身。你当初绘壁，可是这个意思？”
傅明颔首，“我如此祈愿，便将之绘在壁上。”
靳以笑回：“如此，甚好。”
在壁绘难以为人察觉到的一隅，绘着此洞窟的供养人，一个衣甲佩剑，一个执书负箧，正是靳以与傅明。
此时，他们在微光中双双跪拜，感恩过往亦期愿将来。
此后，傅明请了一个在此修行的出家人帮忙照看洞窟，并将之对百姓开放。附近百姓听闻这洞窟是方大夫开凿的，供的又是药师如来，便常有人来参拜，每一位参拜者皆会从那出家人那里得到一张纸签，上头写着：
神佛医心，医药治病。心无负累，身无病痛，人间至福。
了了佛窟这桩心愿后，傅明便将医馆彻底交给了已完全出师的当地学徒，自己随靳以到龙朔关军营里当起了全职的军医。
在靳以任满的最后数月，安分了多年的西夏倾全国之力卷土重来，但因靳以多年治军从未松懈又未雨绸缪早有准备，战士们磨刀霍霍，早就跃跃欲试着开锋向敌，是以这回西夏败得更迅速更彻底，不得已投降称臣。
驻守龙朔关再立大功，靳以携傅明衣锦凯旋。
此回，前来接任的仍是他们的故友，蒋贻孙。
蒋贻孙带了朝廷的物资前来走马上任，全军上下皆有赏赐，烹羊宰牛，大宴一场，犒赏以身卫国保家的男儿们。
大宴过后，在主将营中，四方桌边坐了四个人，把盏慢酌，围炉夜话。
竟是蒋贻孙最先忍不住落了泪，他看看身边还俗的燕乐，再看看慢慢嚼着靳以烤好的羊肉的傅明，以及看傅明吃得满足不由笑意流露的靳以，声音哽咽道：“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聚齐了。”
燕乐本想笑话他堂堂须眉竟也会如此经不住，但笑到嘴边却变得温柔，只举杯道：“昨日种种是非悲喜都随它烟消云散，从今往后——好好活。”
四只酒杯碰在一起，再一饮而尽。
夜深深。他们来日方长。
回京后，朝廷论功行赏，靳以却辞谢了圣上特封的世袭罔替的爵位，他道爵位虽可传于后人，但功劳却无法延续，儿孙不应坐享其成，更当以一己之力，振国兴家。
与此同时，他又却向圣上请旨赐婚。只道军医夜心多年来于龙朔关医治将士无数，对自己亦有救命之恩，而自己对他亦是倾慕已久。皇上闻言，龙心大悦，不仅下旨赐婚，更是重赏了这位军医夜心。
傅明本是随靳以一道回了靳府的，在婚前，他与昭彦、纫兰聚了不少时日，并与周承衍等几位朋友皆各自见了面。但靳以一定要还傅明一个堂堂正正、心甘情愿的婚礼，于是傅明便搬出了靳府，在陶阳为他准备的私宅中备嫁。
靳府中有新月操持靳以的婚事，周承衍也常去帮忙，已长成了小少年的昭彦亦能够协理不少事儿，纫兰便主要到傅明这边来为他操办。而今都已嫁为人妇的绿菲、芄兰等也都回来替他们公子裁衣绣被，主仆情份一如当初。
大婚当日，京中热闹更胜当年。
当迎亲的队伍到来，靳以下了马，在府门口见到了一身红色华服的傅明，他向他伸出手去，傅明便将手交给他，任由他将自己带上马，两人共骑，朝绥国公府而去。
道旁瞧热闹的人们摩肩接踵，众人纷纷谈论着今次的婚事，又将之与多年前的那场婚事拿来比较。
“瞧瞧如今这排场，比当年可更了不得呢！”
“这少爷如今是老爷了，身份又大不同了，封了爵，圣恩正隆，排场自然更了不得了！”
“依我看，也不单是身份不同，听说靳国公如今娶的这位是他自己向圣上请旨赐婚的，你们看，两人同骑呢，当年的傅家公子哪里有这等待遇。这在心上的和不在心上的，果然是不一样的。”
……
凡此种种，傅明皆不曾听到。他耳畔除了风声马蹄声，便是背后靳以胸膛里如雷般的心跳和他的朗声大笑。
靳以怀抱心上人，只愿快些将之带回家去，再不放开，哪里还会顾及旁人言论？
这一路，马蹄笃笃，春风得意。
当年靳府大婚，三皇子亲临；而今靳府再婚，圣上亦亲临。
当他看到与靳以携手入门的夜心时，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笑向新郎婿道：
“朕明白，能让靳爱卿请旨赐婚的除了你，定然再无他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对彼此深深拜下，将余生放心托付。起身时，四目相顾，笑意不觉爬满脸颊。
婚礼毕，傅明在众侍从的陪伴下来到他们的新房，新房布置在芳满庭内。如今的芳满庭与他离去当年无异，灯光照耀下，仍旧是花木蓊秀，清净雅致的模样。
夜尚未深，靳以便回了房。
傅明笑道：“我以为爷还要很久才得脱身呢！”
靳以摇头道：“怕你久等。”又笑了笑，“承衍、彦儿和妹夫他们在外头替我拦着呢。”
傅明亦笑了笑，问道：“你感觉如何？可要喝点醒酒汤？”
“不用，没喝多少。再说，这最重要的一杯还没喝呢，哪敢就醉了？”
“爷如今可是把嘴皮子练得炉火纯青了，当年哪里会讲这些话。”
靳以笑着摇头，“当年不会讲，是以为不必讲。如今会讲，也是真心地讲，因为我知道讲出来你会开心。”
傅明低头，笑着斟了酒，“好了，我都听见了，你也不用一讲再讲了，来，这最重要的一杯……”
靳以端起一杯，先递给傅明，自己端了另一杯，交杯而饮，饮后同榻而眠。
靳以拥着傅明，问道：“你可知为何我的字是长藉？”
傅明想了想回道：“能猜着几分，但还是想听你的解释。”
靳以道：“我名为以，字长藉。以与藉皆是凭借之意。家里长辈为我取此名此字便是让我莫要忘了感恩。为将者，最忌讳的便是自恃功劳，忘了功勋非是凭一人之力可以取得，忘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傅明道：“所以，长辈们既是希望你能铭记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恩情，铭记朝廷和百姓的恩情，也是希望你莫要因骄矜而惹祸，所以便为你取名为以，取字长藉是吗？”
“正是如此。”靳以抚摸着傅明的长发，在他耳畔沉声道：“以前，我虽谨记教导，但还是未能明白透彻，因为你，我才更加懂得了何为以，何为藉。夜心，我真的无比庆幸，今时今日，你还在我身边，这是我最该感恩的。”
傅明抬头，轻轻吻了吻靳以的下巴，笑道：“彼此彼此。”
红烛照彻长夜。花与人共眠，亦与人俱醒。
靳府已无需得奉茶的长辈。傅明不用早起，午饭后才开门见人。
第一个来的是纫兰。
两人见了面，纫兰唤了声“明哥”，又道：“终于，咱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眼中有泪，嘴角却含笑。
傅明点点头，说了几句后便将人请去院子里，亲手点了茶，两人坐在花荫下聊天。
“明哥，按理，这时候我本不该说这些的，但这事在我这里也存了好久，如今见你过得很好，应当不会再介怀了，所以我还是跟你说了吧。”
“嗯，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纫兰道：“周家姑娘前年成了亲，有一次我与她在别人家的宴席上见了，她跟我讲了许多话。她如今的婆家待她不错，不曾嫌弃她曾经许过人，夫君待她也敬重，去年她生了个儿子，是那家的嫡长孙。她说，本来她已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但想起当年做过的那些事，便觉得愧疚不已，甚至有时会做噩梦，梦见你去找她，要她赔你夫君，赔你性命。她说，纵使她往后事事如意，当年的错事也会时时提醒她，她是一个犯过大错，落下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将良心不安。她又说，如果上天看不过，但愿所有的惩罚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不要连累了她的父母夫君和孩子……我其实，好几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告诉她你仍活着，正是如今嫁到靳府的那个人。”
傅明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叹息一声又道：“下次见了，你就跟她说吧。”
纫兰笑道：“明哥你这么说，可见你如今是真的完全释怀了。我很高兴，倒不是因为怜悯晥清，而是因为只有你真正过得好，心无芥蒂，才会如此释怀。”说着却又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与晥清讲过后，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些，也不用被噩梦纠缠了。但我想，有些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她未必能像你一样完全放下。白衣染缁，再如何清洗，也难复最初纯净了。所以说人啊，求什么也不如求一个问心无愧。”
傅明笑道：“嗯，你说得对，最重要是问心无愧。”
婚后第二年，靳以再次向朝廷请求外任。当朝重文轻武多年，各地军备松懈，军纪管理混乱，正需要有分量之人前去整顿立威，以儆效尤。靳以此举正合皇帝心意，于是他再度领旨出发，不过这回所去不再是荒凉边关，而是较为富庶的东部沿海地区。
此回非是守关，皇上特许靳以携家眷前往，傅明作为军医随行，昭彦也将随父亲们一同外出历练。
离京而去之前，傅明将靳府拜托给新月和纫兰。这一年，傅明几度问及新月是否仍愿留在靳府，她如今年纪虽较大，但模样人品上佳，若有靳府作为依托，要许个好人家并不难，傅明实在不忍心看她独自在侯门后院蹉跎一生。但她仍是婉谢了傅明好意，坚持道：“小姐所在之地便是新月所在之地，这里有小姐的牌位，也有老太太的，我若不留下照看祭拜，去哪里都不会安心的。”傅明知她虽不争不抢，平日里安分守己得很，却有自己的坚守，便不再勉强，只是吩咐府里下人，将她当作主人一般敬重。新月在靳府也是老人了，多年来掌管靳府内务，秉公而宽仁，下人们也都很服气。她在此，没有主子管教，没有下人欺负，除却寂寞了些，倒也自在。且纫兰与她知交多年，真心拿她当姐姐看待，常来靳府找她说体己话，也可为她排遣些孤寂。傅明如此思量一番，便又完全放下心来将她留下，又将靳府交予她。
此后十数年，傅明随靳以走遍这片国土的东南西北，游历五湖，四海为家。每到一处，或一两年，或两三年，将当地风土人情看遍，便又出发前往下一处。
因着丰富的游历，傅明终于慢慢地将他构思准备多年的集子写完了，一共十卷，上至公侯富贵之家，下至市井渔樵，大至都城名胜，小至蔬饭茶饮，无不涉及，虽非丽笔华文，却是浮生长卷，读之令人眼界大开，更珍惜这短短人世，更懂得这烟火人间。
付梓后，傅明觉得心中巨石落地，一阵轻松。当年心愿，虽非对谁许诺，但他一直记得，无日或忘，十多年笔耕不辍，终能对自己，也对笔下种种有一个交代了。
傅明拿回第一套集子时正是春日，杏花雨纷纷扬扬，为了不打湿手中书，他撑着伞在长街上不急不徐地走着，街口处靳以正提了几壶酒等着他。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靳以便来至他伞下，接过他手中的集子，说道：“回家吧，回家去庆贺。”
傅明笑道：“好，回家。”
两人共伞而行。
细雨湿流光，人间春正好。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