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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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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见到祁允和离去,赵衡还回头望了他一眼,当日祁允和为了救沈衍直,对赵衡几乎是豁出性命大打出手,而赵衡知道沈衍直心里也不是全然厌恶祁允和,故而赵衡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和儿婿的。眼巴巴地看他走了,赵衡回过头来,对上上头那陛下深沉的目光。
赵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他看着自己的肚腹,听齐耀珩叹道:“庭清,又要有儿子了。”
这话听不出是悲是喜,赵衡便更听不明白。
齐耀珩又看向赵衡,看见他的神情仍如二十多年前一般冰冰冷冷,不由让他想起一杯清清淡淡的冷茶,看似无味,苦涩香甜惟有品茶人自知。也不知沈庭清看着赵衡时,心里苦不苦、冷不冷。
“你离开了二十多年,为何还要回来?”
赵衡呆呆地望着齐耀珩,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说:“陛下万安。”
“这又是他教你的。你们俩一个个嘴上说着‘万安’,心里真当想让朕‘安’?而你,也真想让沈庭清‘万安’?”
前半句话赵衡听不明白,可后半句他却明白了。赵衡立即皱起眉头,口气冰冷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齐耀珩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语气平和道:“朕不会对庭清做什么。只是……”他逐渐攒眉,面上透出威严责怪,“你令他痛苦了这些年,又何必回来?回来了又要离去,你为何要这样折磨庭清?既然他选了你,你为何又不好好待他?”
赵衡明白他是在质问自己为何屡次三番离开沈庭清,于是他又说出了那个回答过数次的答案:“我会保护他、保护儿子。”
齐耀珩忽然一声冷笑,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似乎要扑上前来一般。
“保护他?你人都不在他身边,何谈保护?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朕在保护他,而你抛给他一个儿子,让他夜夜不得安眠。你难道问心无愧?”
赵衡仍道:“我在保护他。”
耀珩陛下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目光远远地望向一边,沉声问道:“你可知衍直四岁那年,有刺客闯入沈府,挟持了衍直?”
赵衡猛然抬起头来,呼吸微微加快。
耀珩陛下回眸瞥了他一眼,看见他迷茫的神情,便叹息道:“看来你不知道。那人是来杀你的。可你不在。他挟持了衍直,弄伤了庭清的胳膊,庭清的血流了一地。是朕的护卫救回了你的儿子和丈夫。”
他说沈庭清负伤流血,赵衡便忍不住去想象那画面,不觉间颈边满是热汗。
齐耀珩看他始终无知无觉的神情,陛下那叹息的神情又渐渐转为责怪道:“看来你全然不知。那你可知那一年瘟疫横行,庭清染上了重病?”
这一问,赵衡的汗更是出得厉害,他忽觉腹中拧着生疼,伸手紧紧捂腹,却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你又不知道!”齐耀珩冷冷地看着他,“那年的瘟疫,只有一半不到的人活了下来。衍直被朕接进宫里,日夜都在哭着要找他的父亲。朕去看望庭清,你可知道,其实那时朕心里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后事。”
赵衡的肚腹忽然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可此时他已放下捂腹的双手,两手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头,头颅也沉沉地低着,使齐耀珩只能看见他不停起伏的胸膛和肚腹。
“他生了病,朕无法进去看他,只能和他隔门对话。朕知道他就跪在门边,求我照顾好衍直,交代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可说完这一切,他又忽然说他不能死,他要活着等你回去。他说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你一定会生气,气得再也不理他、不理衍直。因此他是绝然不能死的。他终究是熬过了这病,但也不曾等到你回来。你让庭清,活得好苦啊……”
齐耀珩说完这番话,面上露出一阵痛苦的神色,仿佛赵衡伤害的人不止沈庭清一个。他望着那个依旧一声不吭的赵衡,却又忽然无法责怪什么,只能低声道:“他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就没有一句话要说?”
赵衡低着头,齐耀珩见他肩膀微微发颤,听他的气息沉重缓慢,可赵衡还是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保护他、保护儿子……”
齐耀珩不由怒从心起,怒声斥道:“你口口声声说保护他,究竟在保护他什么!他为了你,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得。你嘴上说着保护他,可又为他做过什么?”
齐耀珩想起他剑不离身,便道:“你可曾替他挡过剑?”
赵衡蓦然抬起头来,沉声道:“挡过。”
齐耀珩冷笑道:“可曾为他杀过人?”
“杀过。”
“可曾为他舍掉性命、只求他一世平安?”
“舍过。”
“那……你为何不能陪着他、在他身边保他平安?为何屡次三番离开他使他难过?”
“因为……”赵衡满脸虚汗,正要回答,却忽然一声闷哼,弯下腰去猛然捂住剧烈发硬的腹部。
齐耀珩立即从案后出来,上前要扶住赵衡。赵衡却后退一步,挥开了他的手,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脸,双目异常黑亮地盯着齐耀珩。
齐耀珩见他慢慢直起腰来,口中还在不断吐着大口热气,捂着他那起伏明显的肚子,挺直了身体站在自己面前。齐耀珩发现,赵衡似乎比多年前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不再是那个看上去瘦弱不堪、眼里透着疯狂莽撞的少年,而是一个体格健壮、眼神清亮、头脑清醒的成年人。也不再是那个使他瞧不上眼的情敌,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沈夫人”。
他忽然觉得,赵衡在沈庭清身边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的确有一个赵衡深信不疑的理由,并且他就是凭着这个理由压制对沈庭清的感情、远远地保护着沈庭清。
“因为,”他见赵衡目光坚毅,听他口气沉着,“我要保护他、保护儿子。我是不祥之人,不能害他、和儿子。”
齐耀珩久久不能说话,赵衡这话说得让他无法相信,可是赵衡的眼神和神情却偏偏使他信服:他真当就是将自己看作不祥之人,为了不然沈庭清和沈衍直受到伤害,宁愿离开沈庭清,也不愿让自己的不祥伤害沈庭清。
“可你,为何又屡次三番地回来见他?你便不怕你的‘不祥’害到他?”
赵衡低下头去,抚着自己的肚腹,齐耀珩不见他的神情,却听见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口气、一种他在赵衡身上从未想象过的温柔口气说道:“我想他,想我的心肝宝贝。”
齐耀珩沉默了,并不是他对赵衡的做法感到无话可说或是可笑可怜,而是在赵衡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种爱护和保护的方式。耀珩陛下一直坚信,若他要爱沈庭清,必是将他娶到身边,牢牢抓住,一日也不肯松开,故而他也是这般教导允和抓紧了沈衍直不要放开。
可那日允和来到他面前,与他说愿意与沈衍直和离。因为他不想再见到沈衍直在自己身边不快乐、不自在的神情,他说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守着衍直,衍直便会接纳、便会喜悦,即便是有矛盾争吵,也只是短暂一时的。只要他守着沈衍直,总会给沈衍直带来快乐,他始终憧憬着两人的美好未来。
但现在不是这般了,现在他看不得沈衍直有一丝一毫的不快活、不开心。每当看到沈衍直面对着自己面露神伤,他的心便似刀割一般。他说只要能让沈衍直再如从前一般快乐、如嫁给他之前一般自在,即便他不在沈衍直身边也可。
那一纸能烧能毁的婚约又算得什么?
沈庭清与赵衡没有媒妁之言,亦没有父母祝福,更没有陛下赐婚,可即使他们二人之中横亘着齐耀珩的皇权、赵衡自认的“不祥”,以及他们彼此错过的二十余年光阴,但这也无法割断那两圈褪了色的细细红线所缠绕的姻缘。
即使天各一方,赵衡也用自己的方式全心全意地保护着沈庭清,而沈庭清也在那个四方的院子里每时每刻地等待着赵衡。
□□可分离、可衰老、可消亡,但沈庭清与赵衡的心魂却被那两圈红线生生世世地绕在一起。
“这些话,你告诉过庭清吗?”
赵衡摇了摇头。
“那你会告诉他吗?”
齐耀珩看见那人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与迟疑,他转身回到案后,在那张宽大的椅上坐下,望着底下的赵衡道:“朕今日要你来,是要给你一道圣旨。朕知道你身子不便,就不必跪下了。”
赵衡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就见那陛下冲他笑了笑,听他道:“我要你今后守在沈庭清身边,不论他生老病死,你都不得离开。”
齐耀珩见赵衡神情愣愣,又担心他回去瞎想,于是耐心补充道:“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不祥之人!你和他受到了朕的旨意,这是天子的祝福,足以将你那些不祥打散!明白吗?”
可赵衡还是一副愣头愣脑的眼神,面容还十分冰冷高傲。耀珩陛下不由扶额,指着赵衡大声道:“朕就不明白,他怎就喜欢你这呆头呆脑的家伙!朕哪一点比不上你!唉!”他走下台来,走到赵衡面前,一字一句教他说道:“你回去和庭清说,陛下说了,你是有福之人,沈庭清就是你的福气!要你今后都守着沈庭清、寸步不离,回头再给他生上两三个大胖小子,这辈子也不走了。你听明白了吗?”
赵衡思考了一会儿,才愕然点头,吃惊地说:“清清,是我的福气?”
耀珩陛下看到他还会吃惊,竟还会叫沈庭清“清清”?总算是表情丰富了一些,还这么会肉麻?看来他这天子的祝福还是很有用的、吧……
于是他挥了挥手,道:“你走吧,回去和沈庭清好好过日子,好好陪着他,不准再叫他伤心,否则……”
赵衡忽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齐耀珩冷笑了一声:“否则你就到朕宫里当护卫,这辈子也不准见那沈庭清!听明白没!”
赵衡慢慢低下头去,思考了半晌,忽然转过头去,丢下一句:“不要。”竟然就转身离开。
齐耀珩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偏偏这人还是他几十年的情敌,便怒声道:“放肆!沈庭清这老婆儿子都和他一个脾气!”
此时赵衡已自行推开了门,就见祁允和又惊讶又焦急地站在外头,显然是听到了老皇帝骂赵衡那一句。祁允和看看赵衡,又看看舅舅,正着急该如何圆场,却见他皇帝舅舅朝着招了招手,指了指那赵衡,听他道:“把他给朕送回去,叫沈庭清好好管教他的夫人!”
祁允和忙道:“是、是!”又不停抬眼去看陛下的脸色,见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来。祁允和这心里也摸不准主意,但觉着应当无事了,而这时赵衡又叫着自己“小和”。
祁允和顿时红了脸,转头去看赵衡,却见他面色发白、满脸疲惫。祁允和连忙扶住他的前岳父大人,看见赵衡的大手在腹上不住揉抚,这会儿似乎还在咬牙坚持什么。祁允和几次在沈衍直身上看到这副神情、动作,顿时心叫不妙,急道:“岳、赵爹爹,您是不是……”
赵衡忽然紧紧抓住祁允和的手,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大口大口地吐着热气。祁允和就见他那阵阵热气之下的肚腹阵阵绷紧顶起厚重的衣衫,从侧面看来,是一个极为高挺、巨大的弧度。祁允和不由心道:当年衍直在他爹的肚子里也是这样吗?
不待他多想,就听赵衡低声叫道:“带我去找沈庭清。”
祁允和连忙说好,扶着赵衡朝宫外走去。他可不知,在二十多年前听到这句话的人,多半还要被赵衡掐一掐脖子。
祁允和扶着赵衡离开后,殿前又只剩了寒风吹过的声音。殿中案后,那宽大柔软的椅上,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歪地倒着。他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下方,想起沈庭清在那张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坐过,允和小时候坐在那地上玩闹哭过,大将军在那地上跪下磕头、唤过他父亲,而赵衡刚刚站在那里对他说要保护沈庭清。
如今那地上空荡荡的,依旧摆着那几张椅子。这每个人来来去去,却无一人肯在他身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