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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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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国十七年的秋天,烟寒初到北平。黄包车一直拉到颜家的四合院门口,她脸色憔悴苍白,吃力地拖着箱子下来。抬眼看门匾时,长途跋涉积攒下的疲惫一时涌了上来,她一个踉跄,扶住了残破的灰砖墙。
——山远天高烟水寒,李后主的词,辞藻华美,意蕴绵长。
她本生于苏州名门,书香传家,打小习着琴棋书画长大。爹是前清的遗老,眼见着本朝覆灭,恰逢她出生了,便取了这个名字。
半年前,家中变故。爹只是个学究,性子终究憨直了些,因为一件假古董,弄得家破人亡。他弥留之际,把烟寒交付给了北平的表弟。
听说,叔叔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家中子女也都上着新式的学校。
一时间,她有些怯然了,不敢踏进那扇门。恰似独自飘零到贾家的林妹妹,谨小慎微。表叔家甚至不比贾家,支脉远亲,自己贸然来投奔,窘迫不言自明。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姑娘走出来,见到她,惊诧地叫了一声,哟,你别是苏州的表小姐吧!
她脆生生的京腔,烟寒乍一听有些吃力,脸蓦地红了,半晌才羞愧地点了点头。
表小姐快进来吧!昨儿个我们少爷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您过来啦!
她不由分说,接过烟寒手中的藤箱,把她领进院子。
一路朝着厢房走过去,烟寒怯怯地问,表叔呢?
那个姑娘连珠炮似的答道,老爷是办实业的,最近一直在外地的工厂。少爷在北平上学,读的京师公立第四中学!他英文可好了,老爷想着过些日子把他送出国读书呢——对了,我叫素安,有什么事你就找我吧!
烟寒只听说过表哥的名字,颜子清。有些云淡风轻的意味,想来该是面容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不由得,她双颊浮上了绯色。厅堂一见,应答前世的木石姻缘。不知表哥,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烟寒的房间是先前收拾好的,古旧的中式装潢,和院子里西洋的风格全然不符,应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想到这个,她心下隐隐有些轻甜。
还有啊,表小姐!素安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几只脂粉盒子。少爷估摸着,小姐是用惯了南方胭粉的,就叫我们把先前准备的露华浓都换下了。表小姐急匆匆地从苏州赶来,这些东西一定是没带来了。
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勉强笑笑。
“匆匆赶来”——人还未到,家中的丫鬟已经将她看做寄生的房客。
素安全丝毫不觉一样,帮她把行李收拾好,便告退了。
烟寒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满树残黄的古槐,眼里满是泪水。
—2—
晚饭的时候,下人来叫烟寒到厅堂里吃饭。
她赶忙擦了眼泪,坐在梳妆镜前补了些脂粉。
葡萄缠枝瓷盒子里胭脂,香气幽远,历久弥新。西洋的化妆品哪里有这样的情致。但想到这是未谋面的表哥特意准备下的,她的心情忽然又明朗了些。
北方菜色味浓色重,又不擅长做形形色色的甜点。看到桌子上的盘盘碟碟,她的胃口便减了几分。
席上一个人爽朗地笑,表妹,不知道这菜和不和你口味,我已经叫厨子做成江浙口味了。
她一怔——原来颜子清早已坐到桌前了,她只是没有注意到。
初次相见,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颜子清的眉目俊朗,有些少年人自负的睥睨,穿着西洋学堂的制服,正朝她笑。
表妹以前在苏州上学了吗?
她心中一荡——“妹妹可曾读书?”
烟寒知道,颜子清是读名校的。她微窘,没有,一直是爹教的。
学外文了么?
她摇头。
颜子清颇为遗憾,以前爹一直教我英文,最近学校里刚开办了德文班,我开始读德文了。
烟寒的胃口不好,没有吃几口。颜子清说实业救国,还说学校的事情,她大多听不懂。场面一时冷淡了。
杯盘狼藉时,她低声说,多些表哥帮我置办那些胭粉。
他好像没听清,皱眉,什么?
—3—
接下来几天里,颜子清每天在外头上学,烟寒只得一个人呆在家中。
幸好房间里有一张琴,无聊的时候她还可以自娱。弹来弹去,净是些哀伤低落的曲子。她叹了口气,可以换首欢快的,却一上手就断了弦。
家中破败时,她来得狼狈,过去爱读的书一本也没有带来。颜子清嘱咐过,他的书房中有不少书,她可以看着解闷。
一进那间书架林立的书房,她却彷徨了。大多是些翻译过来的西洋书,还有不少原版的,她都不感兴趣。
素安看她闷得慌,就带她到街上闲逛。
烟寒过去在苏州,爹很少叫她出去,曲径通幽的院子,便是她的天地。北平不同,街道宽阔粗犷,两旁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京腔,她听来依旧陌生,却已有了点亲切。
想来也没有什么可以买的,她提出可不可以去少爷读书的学校看看。
素安偷偷笑了,叫了一辆黄包车,载着两人往皇城根的方向过去。
穿过德胜门,再沿着后海一直向南,便是京师公立第四中学了。路过后海的醇亲王府,她禁不住怅然。
家中的下人说,父亲当年听说溥仪被赶出了紫禁城,仰天长啸,连着数天无一字言语。甚至连难产去世的母亲,都没有多看一眼。
到如今,燕京八景还是风光旖旎,自己却独自流落到了京师。
一叹之间,颜子清的学校已经到了。恰逢学生们放学,烟寒不敢走进,只在校门外远远地看着。
他一走出来,就看到了她们,错愕地迎过来。
素安,你带表小姐好好转转吧,今天我还要找同学,晚饭不用等我了。
他匆忙交代了几句,做上另一辆车往南边去了。
烟寒意兴阑珊,推说自己累了,让素安叫车回去。不由得回眸一眼,没见到颜子清的背影,只看到学校西式的校门,灰砖砌成,是北平城特有的颜色。
住了小半个月,烟寒一直惦念着苏州家中的笔墨纸砚,想要作画却找不到工具。少爷从少就是用钢笔的,家里不会备着这些东西。
然,她又不好意思提出来,本就是投奔来的,怎么好一再麻烦人家。倒是素安主动说,少爷说了,如果表小姐需要笔墨,去琉璃厂买就好了,那里名声在外,肯定能挑到满意的。
表哥看起来是做大事的人,竟一直在这些微小的细处照顾着她。烟寒抚着那盒胭脂,浮上些微醺的醉意。
荣宝斋里的东西果然卓越,她看中了不少,最后只要了几刀宣纸,毛笔和墨锭都是在别处小店里买的。
如今寄人篱下,不比当初了。
素安这个丫头大而化之,说话没有忌讳,一些随口说出的词句在她听来也是嘲讽。
表小姐,为什么去外面买啊,你不是挺喜欢这个吗?
走出荣宝斋的时候,她不明就里地问。那声音不大,她却觉得刺耳。
临回去的时候,素安说,过些日子老爷要回来了,少爷没几天好逍遥了,所以这两天都要这么晚才肯回来呢!
表叔叔回来了,多少能消减些她与表哥间的尴尬。听爹说,表叔从小就在英吉利留洋……表哥未来也是要留洋的,他说过许多次,自己大多听不懂,只记得“师夷长技以制夷”一句。
—4—
表叔回来那天晚上,家里做了丰盛的饭菜。颜子清还未回来,表叔便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那老哥哥,从小就像个老学究,十几岁时就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你在这里还习惯吧?
看来,颜子清的脾气秉性像父亲,他们都一样直言直语。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烟寒的亡父,表叔连忙改口。
烟寒勉强微笑,点头施礼,多些表叔照顾,我住的很好。
正说着,外面传来颜子清亢奋的声音,爹,我和雪沅回来啦!
烟寒心下一颤,只见到他带着一个短发的女学生快步进了厅堂。
素安看出她的错愕,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我们少爷的朋友,也是洋学堂的学生,师大女附中的呢!外文可好了!
雪沅红唇雪肤,瞳孔是浅淡的棕色,天生笑眼,嘴角微微上扬便格外灿烂,颇有些像西洋化妆品广告上的美人。她笑得嫣然,用洋文和表叔打招呼。
颜子清轻轻拍了拍她,雪沅,我表妹在呢,在家里就说中文吧。
她这才看到烟寒,露齿一笑,伸过一只染着胭红蔻丹的手过来,你好!子清跟我说起过你呢!
烟寒有些惶惑,怯怯地和她握了一下手。
素安招呼大家坐下,给众人倒茶添饭。
雪沅与颜子清一直在和表叔说实业的事,其间夹杂着许些洋文。烟寒茫然听着,一直羞怯地低着头,偶一抬眼,正看见雪沅眸色火热的眼睛,连忙又垂下。
她是旧式家族中长大的,不解非亲非故的女孩子怎么能随便到别人家中作客。只是羞愧,自己这些日子来还以为表哥便是命中的木石姻缘,不想他早已心有所属。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烫,血色几乎要滴出来
烟寒,听说你精通中国的学问?雪沅忽然问她。
她猛地抬头,声音都紧张得微颤,没、没有……精通不敢当。只是爹从小教我读了些书,粗通一点。
雪沅笑得欢快,真好!我从小就在国外长大,前几年刚回来,自己国家的学问,几乎一点都不知道呢!
她只能僵僵地一笑,不知答什么好。
晚上,素安伺候她睡下。烟寒的头沉沉的,却不想睡,坐在梳妆台前不停地玩弄着那盒胭脂。
她心情烦躁,提起笔来叫素安磨墨。素安没做过这些事,笨手笨脚半天磨不好。她拿过砚台来自己磨,墨好了,却又想不出写点什么好。
家中在苏州已经没有亲眷了,过去那些家丁丫鬟也都各寻生路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人可以收她的信。
信手写来,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山远天高烟水寒。
此时,她已离江南山远天高,一人流落到北平,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名字,竟是一语成谶。
她拉住素安,那个雪沅小姐……是什么人呢?
素安声音清脆,她爹和老爷是故交,这次从国外回来,就读了师大女附中,离少爷的学校不远呢!往后少爷去留洋,她没准也要一起去。
接着,素安又指了指她手旁的胭脂盒,少爷粗心,这些胭脂啊,笔墨啊,都是雪沅小姐提醒他置办的呢!
烟寒心中一疼。
父辈世交,青梅竹马,志同道合。
她本以为自己是那玉带林中挂,哪里想早有个宝姐姐先于她成就了金玉良缘。还为她操办了生计用具。
辗转到半夜,她依旧惆怅难眠。独自披了衣服走到院子里,只见月色如水,倾泻一地。
—5—
几天来,烟寒一直在不温不火地病着。大夫看了,中医说心绪郁结,块垒不化;西医说精神抑郁,导致食欲不佳。
她眼前晃动的,总是颜子清的面容身形。想要把他赶走,他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她叫素安不要对叔父和表哥说,怕让他们觉得自己娇弱。素安只好给她煎了点清热去火的中药,勉强喝了一点。
颜子清倒完全不知内情,兴冲冲地跑来对她说,自己有个同学最近要到家中做客,他幼时也是读过私塾的,应该和烟寒有的聊。
烟寒想对他冷淡一点,怪他为什么不早说雪沅的事。思来想去,颜子清全然没错,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只好强挤出笑颜,答应了。
第一次见一个陌生男子,烟寒羞赧地不敢多说,一直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盖着眼睑。
颜子清看两人之间冷场,就叫素安帮着把烟寒的琴抬出来。
他扯了扯烟寒的袖子,叶君也是学过琴艺的,你们切磋一下吧。
烟寒弹了一曲汉宫秋月,曲调空旷悲凉,又带些懒散淡泊的意味。一曲终了,颜子清听得有些茫然,叶君连连点头称赞,小姐果然琴艺纯熟。
只是汉宫秋月原是古琴曲,用古筝来弹终究逊了一筹。古筝音色过于饱满响亮,不及古琴古意典雅,很难弹出空灵寂寥的意蕴。
说罢,他坐过来,弹了首陌生的曲子。烟寒以前没听过,只觉得欢快高昂。颜子清倒是听懂了,告诉她这是俄国一个作曲家的曲子。
叶君笑道,古筝是东方的钢琴,洋人的曲子当然也可以弹。
晚上叶君留在家中吃饭,烟寒还是淡漠矜持的样子,一言一行都是勉为其难的客套。他全然不在意,始终看着她微笑。
烟寒心里暗自哀伤了。表哥明面上是叫同学来家中作客,其实不过是在为自己找人家。久寄颜家,终究不是办法。现在自己孤身一人,还有什么挑选的余地,不过一切听叔父安排罢了。
想到这种飘零的命运,她的眼眶发涨,恍然想起自己仍坐在席上,连忙拿过茶杯来浅浅呷了一口,将那些怅惘的愁思压下去。无意间一抬头,看到叶君正对自己笑,只好牵了牵嘴角。苍白的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桃色,倒平添几分妩媚清丽。
好在叶君精通诗词文章之道,烟寒也算他乡遇故知,破例多说了不少话。颜子清不太熟悉他们谈话的内容,见到他们谈得来,就忍不住在一旁笑意盎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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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一冬,北平来年开春的时候,颜子清即将毕业,着手准备留洋了。叶君家里叫人来提亲。
叶君也是读了洋学校的,父母都在开办工厂,家中却充分考虑了烟寒的身世,传统的礼数半分不减。稻香村的各色糕点,织锦缎被褥,还有八大金,求亲的队伍从德胜门一路过来,给足了颜家面子。
算过了八字,算命先生说二人是天作之合,必能白头到老。
颜子清嗤鼻。他是不信的,叶君也不信,都是为了叫烟寒安心。
仲春,烟寒坐上了花轿。大红的绸缎礼服,凤冠霞帔,一如旧日钟鸣鼎食,繁华旧梦。穿过德胜门,走过什刹海,路过京师公立第四中学,最终到达叶君在西单的家。北平城里满是萧索寂寥之气,新兴的富人们大多愿意去教堂里举行西式婚礼,这一场喜气洋洋的中式婚宴看得不少遗老遗少涕泪纵横。
天地高堂,亲朋好友,依次拜下来,酒席上再一桌桌敬过去,直到半夜才入了洞房。
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再加合卺酒,烟寒总算彻底地嫁了过去。
夏至时,叶家举家迁往南洋。
从苏州到北平,再到南洋,烟寒如浮萍飘零。只是夫君在身边,多少有了些踏实厚重。
叶君对她珍爱备至,得夫君如此,她已知足。
表哥,不过是少年时的芳心萌动吧,一个春天的光景,就已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现在天各一方,难再相见了。
她哪里知道,婚宴的酒席上,颜子清喝得酩酊大醉,几近失态。
酒后吐真言,他不住地呢喃,烟寒为什么是我的表妹?近亲不婚,如果她不是,我一定娶她!
雪沅在一旁按着他的酒杯,不许他再喝。旁人问起,她强作欢笑,没关系,表妹出嫁,他高兴。
入秋,海棠叶落,一地胭脂碎红。北平的秋,长天高远,红墙绿瓦色彩凝重。
颜子清和雪沅同去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