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拉措》索佳以晨

1、第 1 章

　　慵懒舒适的藏式房间里飘着暧昧的气息，低矮的茶几上点着蜡烛，墙上挂着唐卡。装饰在屋檐墙壁上那些温暖的线条和图案，诉说着这里的信仰。惊艳的度母像婀娜着身姿端坐于莲花之上，手持仙草，花蔓绕身，冲我庄严微笑。
　　“我猜你一定喜欢这个房间，早就预定了。”阿嘉站在我身后，带着浓浓的藏式口音说。
　　我回过身仔细端详着他，却不讲话。三年不见，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稚嫩的少年，蓄起了长发，耳鬓的颜色也变深了许多，下巴的线条越发的刚毅，眼神却依旧清亮透彻，就像我们当年在雪山下初见时一样。
　　这三年中，不变的，难道就只有阿嘉的眼神么？我自嘲地笑了，不离不弃的承诺，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是那样的软弱无力。我却偏执地死守着一个灵魂，告诉自己“永远不变”，坚持到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知道，只有来到这里，才有希望再次见到那个与我在雪山立下承诺的人。
　　“无夏，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取过藏族名字的。” 阿嘉轻轻唤我的名字，发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当然，那名字——”阿嘉不等我说出，便一把扯了我往门口走去。指着房间的门牌对我说：“你看！”
　　我抬眼望去，舒展地笑了，门牌上刻着的字正是——梅朵
　　“这是梅朵的房间。所以你来拉萨，当然要住在这里！”
　　梅朵，梅朵……
　　是啊，我的藏族名字。盛放在雪山上的花朵。

　　时光被雕刻成光盘存放在脑海，时时都会毫无征兆地自动播放。那年，在雪山的冰川下，阳光温暖舒适，太过透明的空气和分辨率极高的风景，都让那时的我感觉幸福得不似真实。他靠在我的身旁，掏出一枚流动着异彩的藏式琥珀发簪，戴在了我的长发上。然后将我锁入胸膛，低声地说，“永远不变”。我把自己埋入他的怀中，轻轻点头，鼻尖脸颊所触，皆是他的温暖。不离不弃。
　　后来，阿嘉做了我们的向导，牵了马来接。三年前的阿嘉稚嫩而热情，一见面就盯着我头上的藏饰看，边看边摇头说：“换上藏饰的衣裙才好，这头饰和你的冲锋衣不配。”
　　我骑在马上，他走在左侧扶着我的马蹬，我俩相视，然后都冲着前面牵马的阿嘉笑了。我记得，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在那么高的角度俯看他的脸，低低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有点挡住了正在上扬的嘴角。
　　“无夏，给你取个藏族名字吧？穿上藏族服饰的时候才真正像个藏族姑娘啊。”
　　走在最前面的阿加拉着缰绳，一边走一边回头说。
　　“好啊，你说说看。” 我兴致颇高地期待着。
　　阿加停顿片刻，想了想说：
　　“贡嘎梅朵。”
　　“贡嘎，就是贡嘎雪山的贡嘎吗？”
　　“对。”
　　“那梅朵呢？”
　　“花朵的意思，完整的意思就是盛开在雪山上的花朵。”阿嘉在前面，大声地说。
　　我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他仰起阳光雕刻下的脸庞微笑着对我说：“这名字跟你很配。” 我便满足地闭上眼，昂起头，深呼吸。满满的幸福感随着马儿的前进左右摇晃，那扶着我脚踝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那个时候，我的心即便是放在那雪山之上，也无比地温暖和安实……
　　突然，耳畔传来冰层断裂的声音，我感到马儿和自己在同一时刻快速下沉，事情发生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大脑一片空白。马儿惊慌的在我身下扭动挣扎、紧接着狠狠顿住。一切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那一瞬间，我看见阿嘉惊慌地转身，又拉扯着缰绳向我奔来，伸手一把将我牢牢抓住。马儿卡在冰窟的断裂处，我抽出右脚想踩在马背上，左脚却被马蹬卡在冰层里。受了惊的马儿不停在挣扎，冰层的裂缝越来越大。我慌张地抓着阿嘉的手，几近疯狂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他。

　　眼泪倾泻而出。我哭着问阿嘉，“他呢？他怎么不见了？” 阿嘉趴在断层的边缘，死命地把我往上拉，却不回答。我慌了神，完全意识不到要求生，更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掉了下去，只是不停地哭喊着他的名字……突然，我感到卡在冰层之下的左脚被牢牢抓住，他温热有力的手让我停止了哭泣，那是绝地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回过神来奋力地向下呼喊着他的名字，说抓住我，不要放手！你不能放开我！！却感觉到他的手在冰层之下，拉开了套在我左脚上的马蹬，之后，便放开了……
　　那个放手的瞬间，断层的巨大冰块连同马儿轰塌而下，落进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马儿的嘶鸣在幽深回荡，越来越远。
　　我望着脚下的无底深渊，仿佛灵魂也落了下去，只剩下这幅皮囊被阿嘉牢牢地抓住不得坠落。
　　为何要在此刻，如此轻易地放手？为何？？我宁可一同坠落，也不愿你放手啊！
　　我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到。而他，就这样坠了下去，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
　　…………………………
　　“贡嘎梅朵，盛放在雪山上的花朵。”
　　“这名字跟你很配。”

　　“梅朵，这名字跟我配……”我望着门牌上的字，悠悠地说。眼底潮湿了起来。
　　阿嘉明晃晃的笑容捉住我的肩膀，又把我推到沙发旁边，摁着我坐下。
　　“梅朵，跟阿加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样？”
　　“无夏。”
　　“你说什么？”阿嘉疑惑地问。
　　“无夏。”我说。这名字，压中了我的劫难。
　　“这三年无夏，就是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冬天。” 我苦笑着，抬起头。
　　阿嘉坐在对面，眼神里反射着我的情绪。但却故作没有察觉，再次兴致高昂的笑了起来，问道：
　　“梅朵，这次来拉萨，只是观光吗？”
　　“我要去拉姆拉措。”
　　“那里很远，如果你想看湖泊，我可以带你去纳木错。纳木错是我们的高原女神……”
　　“阿嘉，带我去拉姆拉措。”我不等阿嘉说完，便执拗地打断了他。
　　“只有到了拉姆拉错，我才能见到他……”我强忍泪水坚定的地望着阿嘉，不容反对。当我伸手掏出那块流动着异彩的琥珀，放在桌上。阿嘉的眼神里都是无奈与心痛。他看了看那块琥珀，又抬头看着我：“没有人会像你一样这么傻，那只是个传说。三年了，为什么你不能忘记他，好好生活？”
　　“阿嘉，三年的时间只活在想念里，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要见他，我只是想见见他……”话没说完，我的泪水已滚滚而下。阿嘉坐到我身旁，搂着我的肩膀擦去泪水，默默地点头。

　　汽车行驶在高原险峻的盘山公路上，我虚弱地瘫坐在车里，抬头望着两边山崖上方灰色的天空，心中缓缓地念着，“等着我，不要放手，我就要来了……”强烈的高原反应令人昏沉，前方的公路好似藤蔓一般在我视野里扭动翻转，慢慢变得模糊。我的意识渐渐消失，闭上了眼睛。
　　在那四周高耸的山隘之中，有头骨般形状的湖泊。遥远的拉姆拉措啊，传说有着纯粹心灵的人，能在湖中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我丢进去的哈达，不会沉至湖底，它将飘在水面。
　　一片银白色的光芒环绕着我，拉姆拉措的湖水宁静而透彻，湖面泛着琉璃的光彩，天空和群山的倒影幻化着异象。一切都是这样庄严而美丽。而我自己，就像穿着一双铁铸的长靴，每走一步都是那样艰难，现在终于走到了湖边。我惴惴地探出身子，满心期待地望向湖面。湖水的镜面之上泛着青色的光，我盯着自己倒影，她流动着慢慢变得模糊，紧接着演化出一幅无比真实的画面……我看到了那张被自己在内心复述了千万次的面孔……是他！真的是他！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付出了无尽的思念，终于见到了他！
　　而他，依然是那般淡然和温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温柔地对我说，“那名字，跟你很配。好好生活。”
　　为了这句叮嘱，我似乎已经遗憾了一生。
　　眼泪滴落下来，打破了那副画面，泛起圈圈涟漪。
　　水波的边缘向湖中蔓延，触到一方莲座的时候，粼粼的波纹都被化解成一汪镜面。拉姆拉措的女神，披着琉璃的光彩出现在湖水中央，身绕花蔓，看着我，庄严微笑，“孩子，那是过去，同你记忆中一样。再看看湖面，你的现在。”
　　我望向湖面，它再度恢复平静，今日的我看着自己，泪流满面。
　　“孩子，夏天会来，雪山上的花朵也终会绽放。”湖中央慈悲的女神，依然在微笑。而湖面上我与他的脸，都已不见。我看到雪山上疯狂肆虐的风雪停歇之后，有朵美丽的格桑花在阳光下悠然地绽放开来。
　　我手里握着那块琥珀，终于承认，过去不可改变，也带不去未来。
　　梅朵，好好生活。

　　未来的日子，夏天会来，而雪山上的花朵也终会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