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投机家》玫瑰成灰

11、十一、

　　把一个礼拜的证券报扔到臭小子怀里，“把每一只股票一周的走势都给我背出来，”我呆着脸跟他说，“还有，我都会检查股票代码和即时价格，如果说错了，要受罚。”
　　“网上都有，要背这玩意干吗？浪费！”
　　“我是你的老板，我就是让你去背99乘法表你也得去背！”
　　“无聊！（—%……）——”
　　我没搭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烟，透过烟雾看着这个房子：真是可悲，都过了三十岁的人了，一无所有，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却看着坏人逍遥法外，无能为力啊，无能为力，最可悲的是我连一点点的斗志都没有。我希望我现在就死掉，现在就在坟墓里烂掉，发臭，然后尘归尘土归土。但是现在的我连死都懒得去死。我几乎可以看见我的将来——一天天老下去，市侩下去，就好像现在斤斤计较着房租，伙食费，留多少钱在股票市场上赚点生活费，靠这些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下去。我麻木地被香烟熏着，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好臭，香烟好臭。”又是那个死小子，他拼命用手驱散着烟雾，不满地朝我看，我正想发作，手机却响了起来。又是KK。
　　“有人托我找你……”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我没回答，就直接说了下去“他妈妈约你见个面，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定去……”我还是没回答。“你还在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可是她说你去不去的随便你，她一定会在明天下午两点在外滩三号的咖啡店等你。还有——你有好多信件在我这里，你原来房子里面的东西我都给你拿回来了……”
　　“知道了，我会去的。”默默挂了电话，我已经不想听KK的唠叨。那个人，那个人的妈妈找我能有什么事情？闭上眼睛，我面前浮现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的样子，齐耳朵的直发，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这一般人认为是弄堂小理发店作品的其实是沙宣的经典BOBO头，她总是穿灰色的衣服，烟灰，银灰，蓝灰……冷淡的颜色，即便是旁人穿来温暖的玫瑰红，于她却还是保持了距离的玫瑰灰。她儿子该是继承了她的好皮肤，细腻苍白，仿佛可以看见白皙肌肤下面蓝色的血管——这大约就是人们说的蓝血贵族吧！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去他家时，他母亲在吃饭前拿了一把刀叉对我说，做他们林家的儿媳就要懂他们家的规矩，正规西餐台总要摆得像样，别一看到桌子上两把以上的刀叉就不知道该先用哪一把。而后，有貌似淡淡地介绍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默存的外婆给我说，Adline是现在所有女留学生的祖师爷，当年外婆是在英国学医的。外婆温柔的睿智的眼神在昏花的老眼里面闪现出来，可惜，这样的眼神已经早在两年前长眠地下，无可留恋。只是现在，这样贵族的女人有必要见我这样一只落水狗似的人吗？又抽出一支烟——
　　“抽烟很臭，抽烟的女人都很邋遢。”他头都不抬，声音却是故意地响。
　　“干你的活！”我还是懒懒地，我的反应大概出乎他意料的，他预计我应该是要反驳的吧，可是我反常的回应让他有点懵。他转着轮椅到我面前，推推我的肩膀，“女人，电话里面有鬼啊，吃了你的舌头？”
　　“你才见鬼！别碰我，我最讨厌人碰我！下次再碰我当心我揍你！”
　　“切，你欺负残疾人！”他干脆往轮椅上一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我从地上站起来，避开他的面对，“我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我要出去一次。”
　　“没人看着我怕我把这里的东西都偷出去卖了？”
　　“是这里没人伺候你臭小子，没吃没喝。”
　　“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呆过。怕我知道你的秘密吧！明天去见谁？男朋友？他有老婆吧！你是三？跟人家大婆去谈尺寸？”
　　“滚你的蛋，”我一个“大力金刚掌”拍在他头上，“我去见个长辈。”前准婆婆可不是“一个长辈”？怕他再深究下去，我逃去卧室，想想明天穿什么去赴约，心里却在想要怎么岔开话题。“臭小子，你家人怎么不管你，你这么神出鬼没家里不着急吗？”
　　“我一个废物谁会要？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绑架也不要我这样的。”
　　我偷眼看了一眼在厅里的他，他无聊地用手把自己的腿提起来，然后一松手，腿象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软软落在轮椅踏脚上，一如我死寂的心。

　　出门前，穿了臭小子死活说好看的那双高跟鞋，黑色窄裙，灰色的中袖风衣，长发全部拢到脑后，挽一个低低的发髻。臭小子说，我还该上点脂粉，要不看上去活象宋庆龄，我居然真听他的话，打了粉底还化了腮红。镜子里面的自己，宛然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可惜自己知道已经时过境迁。
　　到了外滩三号，林默存的母亲周爱娜优雅地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阳光在她的周身笼上 一圈金色光晕，乍看去象幽暗的庙宇里面神色诡异的佛像。我走到跟前习惯地开口“妈——阿姨，对不起我迟到了。”
　　“别那么客气，叫我Anna好了。随便坐，喝点什么呢？”她闲闲地说。
　　“咖啡吧，哥伦比亚咖啡。——不知道A_Anna今天约我有什么事情？”
　　“我这个做妈妈的也许是多事了，孩子的事情我是不应该多管的，可是，我就默存一个儿子，我们家虽然思想洋派，但是骨子里头还是中国人，这一带姓林的只有默存一个男孩子了。所以，很多事情都要帮他想着点，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
　　“我跟默存已经分手了。”
　　“哦，是吗？可是你是在叫‘默存’吗？”
　　“我……”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跟林先生已经分手了！”
　　“那就好。既然你这么想就好。其实，这件事情上我也很无奈，我们这样的家庭，默存又是做金融行业的，是不能跟你这样的人有瓜葛的。”
　　“你放心，我不会去纠缠他的。”
　　“我是说，最好是把过去所有的一切痕迹都抹掉，当做没发生过不好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是因为经济问题坐牢的，而且还在里面死得不明不白，据说还是畏罪……”
　　“我父亲是无辜的！他的死是因为脑溢血！”
　　“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不体面就是，我们家默存是不能跟这样的事情和人沾上一点点关系的。至于你，关小姐，听说你也被警察调查过。我想，你能不能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跟默存的关系，以前的事情么，知道的人也会忘记的，你说是吗？”
　　“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的心被忸得快断了，眼前白光闪烁，感觉一阵阵恶心想吐。
　　“那也好，那么如果你以前跟默存有任何东西和银钱上的往来我希望从现在开始清清楚楚的，诺，这是你以前留在默存那里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如果那在你那里留了什么，那就请你尽快处理了。怎么样？”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纸袋。
　　“如果说有什么的话，请你对你儿子说，把他身上所有的内衣内裤都还给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落井下石？你去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你去问问你儿子要我帮他做什么，你去问问你儿子为什么我爸会坐牢，你去问问你儿子我为什么到现在这个样子，这都是为了谁！我跟他在一起八年了，我哪里对不起他，他给我买了什么，我给他买了什么？我告诉你，现在他欠了我，是他欠了我全家，是你们林家欠了我们全家！”
　　“关小姐，你太紧张了，喝点咖啡放松一下。我知道，现在我说这些是委屈了你，但是，你要知道，大家看到的事实是你家是囚犯的家庭，你是有着不光彩的历史，你如果要坚持那些不实际的想法的话，丢脸的还是你自己。”她说着，手指上的钻石散发着冷冷的类似刀锋的光芒。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光芒把我心里的火点燃了，我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按在桌子上，这样我才能控制住自己全身的颤抖，“我会记住今天的，不过，你也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走了，抱着她带过来的大纸袋，里面有他刚工作的时候我送他的第一条领带，他给我买的第一对HELLO KITTY的玩偶，我给他买的袖扣……那些小玩意，从纸袋上的裂口抛洒了一路。

　　到了租住的房子，我以为唐恺已经离开，没想到居然看到一点橘黄的灯光模糊地亮着，打开门，我顺着门滑到了地上。“你回来了吗？是你吗？”然后是他轮椅滑过地板的声音，他被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抛下包包，径直向卧室走去，坐在卧室角落的地上，浑身颤抖，想要吐的感觉，却又吐不出来。
　　“你在里面做什么？你别吓人！你别玩自杀！”他越着急，轮椅就进不小狭小的卧室门。
　　片刻，我觉得一个柔软的怀抱贴住了我的胃，“你怎么了，怎么浑身发抖，是不是病了？”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我的心灵一下决堤了，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哭我的傻，哭我的遇人不淑，哭我连累家人，哭我执迷不悟——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为什么活着这么难，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在一个安全的怀抱里面，我肆意哭泣，哭着哭着，我终于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眼睛是干涩的，面前是一张被放大的皱着眉头表情痛苦的脸。我惊奇地发现他的轮椅倒在门口，显然门口太窄，他一着急居然是爬进来的。他的腿抖动着，他的手抓着裤子想压住那抖动，嘴唇已经被咬出了印子。“帮，我，帮我压住腿……”他皱着眉说。我立刻抱紧他的腿，冰凉细弱的腿抽搐着，一定很痛。
　　“痛吗？”我心疼地沙哑着问。
　　“痛说明还长着腿——你的嗓子哑了？”
　　我没回答，只是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怀抱暖着他的腿。
　　春日的早晨，万物苏醒，可是，这里有两个被生活遗弃的人互相依偎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