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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魂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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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神偶尔会梦到那些被自己吞噬掉的祭品。
神明的梦通常意味着某种启示,八岐大蛇从前不具备梦见之能,被褫夺神格后更无可能拥有预知之力,其实本不应有梦。兴许是因为失去了神祗的身份,又或者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洁之力转化人类的同时,人类也难以避免地在蛇神灵魂深处刻下痕迹。以至于这位堕入阴界罅隙的古老存在,渐渐与人类近似。
梦境并不如何详尽,更像是无意想起的旧日情景。献祭在蛇神记忆里占据的部分与他困顿此地的时间相比,不过万古一瞬。即使追溯祭品的整段人生,亦只是易散的涟漪。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
数十年悲喜情仇,却往往一面就能看见一生。
蛇神记得第一个被带到自己面前的祭品。少女安静地垂下脖颈,等待宰杀。她的眼睛里有恐惧,但不激烈,大概早已认命。
刀从她的背脊切入,将她从中间剖开,鲜血裹挟着残渣和积液溅在石阶上,日后被层层覆盖,融为黑暗的一部分。
那时候堪堪处于人类的远古文明末期,不少部族都有着以人为殉的习俗。接受人牲对彼时还经常在大地行走的多数神明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甚至妖怪和神明的界限也并不分明。人类的先民敬畏一切神秘,向所有具现的自然伟力和鬼神祭祀,他们为之奉献的对象本质究竟是火,是湍流,是神,是妖怪……懵懂的凡人无从辨明。
被圈饲起来用作牺牲的奴隶,和决定他们生死的贵人亦无甚分别。
等神系的斗争落下帷幕,高天原的地位得到尊崇。神明登天,愚民开化,活人祭祀的习俗则以更为隐秘的方式流传下来。人类为天神修筑起华美的祭所,祈求神明短暂的停驻与怜悯。而失去神格与名誉的堕神,其威能渐渐成为不可名状的禁忌。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八岐大蛇只是静默感受自身的溃败和腐朽,怯懦的镇墓兽呆在更靠近外界的地方,不敢在他面前聒噪。
直到人类再度踏足狭间,将刀掷于脚下,金属在幽邃无垠的黑暗世界里激起点点荧光。悬滞虚空的古老堕神向他俯首看去,如同巨蛇捕猎,蓄势待发。
‘给我力量,你将得到我的灵魂。’
闯进来的男人如是说道。不敬神,不尊魔。他眼中有滔天之火,焚世抑或焚己。
蛇神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古老的存在摊开右手,男人带来的刀剑落于蛇神掌中,不洁的力量漫覆其上,犹带血痕。
人类携着邪神的契约离去了。
这力量是襄助火势的柴薪,亦是野望破灭的诅咒。
狭间重归寂静,蛇神缓缓没入黑暗,从梦中醒来。
梦的结局是怎样呢。
火焰席卷人类的旧都,权力拢于一人之手之后,男人开始大兴宗教,伪称神名,企图成就千秋万代之绵延,希冀死后托庇于天,逃避堕神的索偿。
他畏缩了。
蛇神遗憾地捏碎已然无趣的灵魂。
清气升,浊气降,前者用来修补自身,后者汇入四伏的阴气。黑暗愈发浓稠,酝酿着更深的恐怖。
大概是上行下效,男人死后,贵族的阴阳师们小心试探,将举行仪式的场所列为禁地,在阴界裂缝上建起祭台向邪神许愿,假借非人的力量实现自己的野心。他们不再用自身来交易,而是用权势掠夺旁人的性命为祭品,换得的力量,又可攥取更多的权势……邪神祭祀渐渐成了贵族间心照不宣的传统。
即便再如何防备,人世的兴替总是不可避免。掌权者的改易并未影响密仪的流传,反而变得更加频繁,蛰伏在黑暗中的不可名状也越发凝实。
不知从何时起,贵族开始豢养身怀灵力的少女,待到合适的时机,阴阳师便将之奉献到邪神面前。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虽然也被称作巫女,实则与牲畜无异。她们大多出生贫苦,成为巫女也许就能为困顿的家庭带来转机,只是她们不知道,贵人们要的不是侍奉天神的信徒,而是堕神的血食。
花般的生命一瞬凋零,有人恸哭不止,有人惊惧赴死,化作万古长河中的许多声叹息。
塔中尸骸堆积如山,累积时间以人类的年代论跨度极长。远古时的动物骨殖早已风化,年代较晚的多半属于柔弱的女人和幼童。这并非蛇神有意选择的结果,只是大约在人类眼中,女人的性命总是如此轻贱。
他的魂魄已近完整,身后怨念和贪欲日渐汇聚成形。巨大的蛇头吞吐着信子,金紫的竖曈如月轮与邪神之影同升,不洁之力四溢,蛇类躯体摩擦所特有的滑腻淅索的声响涤荡着周围的阴气。
也许几代以内,也许就在下一次仪式,曾经支离破碎的魂魄便可补全,而他不缺乏耐心。
临近祭祀前的深夜,禁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察觉到『塔』中的异动,蛇神睁开眼睛。
来者孤身一人,将月光掩在塔外。红发碧眼的女人在蛇神饶有兴致的视线中步入狭间。
自贵族的阴阳师奉行秘仪始,已很久不曾有人独自前来。
何况一个鬼族。
鬼族并不是真正的鬼怪。海外局势复杂,时有避祸辗转而至的异族,只因其与本地人形貌殊异,便被心生惧意的岛民称作鬼族,对其加以迫害。鬼族除长相外与普通人别无二致,在岛民数次以退治为名的屠杀下幸存不多,余者多沦落为贵族玩物。
鬼族深夜潜入禁地没有惊动守卫,显然非同一般。
邪神轻易看出她正在朝真正意义上的鬼转化,不过奇怪的是,她身上的灵气依然清正。
人类鬼化通常因心中怨念而发,鬼气由内而外,女人鬼化却是由外而内,就像被诅咒侵蚀一样。只是这侵蚀大概未能撼动她的心智,使得灵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咒』。
所有人都坚信一个人是鬼,那这个人最后就会变成鬼。
鬼女仰头与他对视,神态恭敬,却无卑微之色:“我愿代为献祭,请您推迟此次仪式。”
她直言知晓秘仪之源在于人类的贪欲,凭她无力根除,只希望能延缓祭品巫女的死期。
古老的堕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正常情况下,鬼族甚至没有活祭而死的机会,贵族认为用他们做祭品会触怒神明。
邪神不在意这些。
鬼女又说:“我已向巫女们下咒,若我即刻身死,会一同夺去巫女的灵力。”
如果阴阳师发现祭品巫女的灵力消失,至少会慌乱一阵,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除非——邪神亲自拒绝。
蛇神缓缓降下,鬼女跪在他面前。
“有趣。”
他宣判道。
祭品其实并非有灵力的人不可,然而蛇神的确有些好奇,鬼女能否像抵抗鬼气一样抵抗不洁之力的转化。从前他给予人类力量,只能依凭死物,因为生者沾染不洁之力虽在一段时间内不受外力毁伤,同时也会迅速衰朽枯败,最终变成没有神智的蛇魔。
邪神伸手按在鬼女头顶,阴森刺骨的寒流如同毒液,顺着五指淌入人类体内,逐渐为她笼上一层常人无法察觉的不祥紫光。
过程中女人一动不动,似无所感。唯有从她五官流出的血可证明所受痛苦。
蛇神允诺在女人死前不会再接受祭品,鬼女平静拜谢。
她已经看不见了。
鬼女靠着灵觉摸索着走出『塔』时,赶来的阴阳师将她重重包围,领头的是幼年被她照看过,后来又让她去照看祭品巫女的源氏公子。鬼女看顾他长大,认得他的气息。
与其他同族相比,因为身具灵力而充作源氏的扈从算是运道绝佳了。当主处事不拘一格,鬼女没有受到太多苛待,境遇和式神类似。
余下不过被当成鬼而已。
行灯里烛光摇曳,映得女人脸上血污有些可怖。
“那位答应了。”
女人说。
源氏公子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天性善良,身为知情人对祭品巫女有恻隐之心,只是生在源氏这样的家族,便成了软弱。鬼女怜爱无辜的巫女,亦不欲令他为难,她孤身前去请求邪神,源氏公子只需稍加通融即可。
如若不成,无非一死。连同给巫女下咒的事情在内,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获得不洁之力的代价是失明和深入肺腑日夜不绝的灼痛,鬼女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之后,转化也确实没有再继续。
当主本来不满她如此逾距,但是不洁之力寄身在活人身上实在好用,比死物强上太多,自己去了一趟禁地后就不再发作,暗中琢磨下次秘仪能否得到同样的力量。
祭品巫女们暂时失去了作用,有的被放归,有的自愿成为仆役,有的被分到各处做了真正的巫女。
鬼女则负责完成源氏指派的任务,无往不利。
然而人类的斗争不止在于武力的强弱。
源氏公子与部属陷于绝境,下手的明面上是妖怪,主使者却是族人。
妖火连成一方火狱,凡水不可灭,寻常阴阳术也奈何不得。
鬼女能安然穿越火海,却不能护住旁人逃生。她朝着源氏公子的方向站立,嘴唇翕动,但最终一语未发,转身走进火海。
鬼女从前总是害怕从源氏公子眉眼间找到熟悉的痕迹,万幸少年长得像父亲,没有显露鬼族的血统特征。如今她看不见,自然更不可能发现什么。
邪异的火焰熄灭,众人终于脱困。鬼女的身影却遍寻不见,只有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天空中盘旋。
“伤魂!伤魂!”
那鸟啼叫不止。
源氏公子便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不洁之力可免外力毁伤,但内在的消耗无法挽回。
鬼女是力量枯竭而死。
伤魂鸟在火海的余烬上方盘旋三日,飞去了禁地。
它轻盈地穿过『塔』,鸟身是虚像,但落在蛇神肩上时,又像是活生生的动物。
古老的堕神任它休憩片刻后,伤魂鸟化归纯粹的力量,投入蛇神身躯。
不知道女人抵抗不洁之力转化的秘密是什么。
“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了。”
蛇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