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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怀朔镇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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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昏沉,眼前影影绰绰游荡着许多虚影,充塞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人的话语,南腔北调;兽的言辞,虎啸猿啼。甚至还有鱼儿摇头摆尾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
——它在说什么?神明?护佑?
“骑着马睡觉还不摔,这叱奴崽子必然是牧民。”一个男声渐渐清晰。
梦境被此言打破,少年瞬间清醒。
他拉起滑落的毛毡,打量着带着自己颠簸的驽马,打量着屁股下的马鞍和脚下的马蹬,打量着手里的缰绳,一脸惊讶,好像方才御马飞驰的人不是他似的。
万景已经在侧后观察了许久,眼睛一转,用膝盖夹夹马肚。青骊立刻会意,加速超过右侧马匹。
他侧腰伸出手,借马儿冲力使劲拍了摇摇晃晃的狼孩一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噗咳咳咳!”那迷糊少年来不及护住后背,被拍得向前扑倒。
“哈哈哈——”马队爆出惊天动地的笑声,万景的狂笑尤为突出。
“叱奴”是鲜卑语,意为“狼”,从地位最高的遵业、贺六浑到普通仆从,都下意识以此称呼这个被狼群遗落的家伙。万俟利伐将驮猎物和装备的从马分了一匹给他,没想到他骑着快马,在一群陌生人之中竟毫无防备地呼呼大睡,身体来回左右歪斜,好几次将摔而不摔,高难度动作又惊险又滑稽。
“他马术不错。”遵业单手驭缰,另一只手伸进皮囊,取出块肉干嚼着。
贺六浑眯眼向后看,刚才落单的细瘦少年已经轻而易举地追上队伍,一路躲闪开扈从们向他扔去的石子。
“可能是哪家的马倌,可能是个整日飞鹰走马的小郎君。”遵业补上句含混不清的判断。
“若是谁家郎君,怎么会没有奴仆随从?”贺六浑摇摇头。
身后传来万景的笑声,他纵马而过,把少年的破毛毡扯散开个大口。现在少年正手忙脚乱地把遮蔽物捡回马上,大片皮肤裸露在寒风中。仆从们吹起口哨,用粗话起着哄。
“被人劫了?奴仆被杀尽?”
“他这副样子倒是更可能被抓去做个小阉奴。洛阳那些脑满肠肥的……不就好这一口么。”
两个男人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勾起嘲讽而玩味的笑。
“也可能是柔然细作。”利伐闷闷地说。
欢乐的气氛顿时再次荡然无存,遵业感觉口中肉干味同嚼蜡,贺六浑灵动的眼神也沉下去。静默渐渐自主人这里蔓延开,扈从暗地里互相提醒,先后闭上了嘴。马队在茫茫原野上继续奔驰。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凛风暂息,马蹄有节奏地踢踏,顺滑鬃毛轻轻扬动。
叱奴又睡着了。
他看起来睡得很安稳,长而密的眼睫合拢在一处,如果不是坐骑开始跟随马群减缓速度,他似乎还不会醒来。
万景又拍了他一掌,他迅速睁开眼睛,于是一座城就这样直直撞入视野。
那是座雄壮高耸的城。平坦的谷地被数十丈高的厚重城垣截断,湍急奔流的河川也无法将它撼动分毫。它横亘在苍凉大地之上,巍巍然坐落于连绵群山前。
那是座不知经受过多少战火侵袭的城。墙面平整密实,两侧向内折,还沾着一些黑红色的污渍,即使是擅长攀援的猿猴也会望而却步;垛口间隐藏着全副武装的战士,手握长枪,背负数石强弓,哪怕是飞鸟也休想从女墙上越过;城池南北延展开,约有几千尺长,城门与这郁郁嵯峨的危墙相比,简直窄小得过分。
沿着城墙有数座凸出于墙外的墩台,筑起了高高的望楼,其上猎猎旌旗插遍,将天空染作墨色。白云移过城顶,如果城楼上的人伸出手去,似乎就能揪下一块软绵绵的云霞来。
少年目力过人,甚至能看清旗面边缘腾跃的马纹与狼纹,但他明智地选择不作声张。
“叱奴崽子,没来过怀朔?”万景让青骊走在少年左侧,始终超出驽马半个马头。
叱奴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傻呼呼像只呆羊。万景挥肘偷袭,被他躲过:“没有……”
“唔——”第二次,手肘终归还是狠狠杵在他肋间。
满意地看到叱奴崽子吸着冷气弯下腰,万景加快速度跟上贺六浑几人。
他们经过麦田,水渠中薄冰正悄悄生长;他们经过戍所,士兵的锋刃正反射锐光;马蹄离开细轫青草,踏在土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家园遥遥在望,人人脸上都挂起了笑容,几个年轻气盛的随从还叫住相识的人,大声炫耀主人此行的战果。
岔路口,利伐三人与马队分道扬镳。
贺六浑的笑容被夕阳映成金色:“利伐兄,得空时一定要来城内聚云食肆尝尝鲤鱼,我请客。”
遵业帮腔道:“所谓‘洛鲤尹鲂,贵于牛羊’,利伐,鲤鲂鲜美,你我享不到那等口福,总要尝一回次一等的河鲤。”
“那便多谢了。”利伐嘴边的笑纹短暂地加深。
自走上驿道起,万景就收敛了跳脱的性子,话也少了许多。此时沉稳对利伐一揖,再不多言。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早秋的风在呼啸,利伐三人背着夕阳逆风而行,将众人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再不回头。
万俟利伐将大部分猎物留与贺六浑,只带着随从和捡来的羊倌走上了杂草丛生的小道。方才他们从人迹罕至的草原走到马匹踏出的土路,现在则从荒路又走回人烟稀少的聚落边缘。
这村庄平平无奇,少年又昏昏欲睡,被敲了一下头才记起自己为人奴仆的事实,连忙坐直身体。
“由连(云),你带叱奴认路,明天他放羊。”中年人头都未回,径直牵马走向正前方。
随从由连中等身材,脸也长得毫无记忆点,有双北方民族常见的细长眼和一个宽广的大脸盘。一大一小杵在原地,目送主人的身影消失在拒马背后。
由连又抬手去敲:“叱奴,小叱奴,叱奴崽子。”
叱奴机灵地催马远离由连。
“妈的,老子骑了一天马,累得很,”由连呲牙咧嘴做出凶恶表情,“你给我乖乖站住,不然小心老子把你当羊羔宰喽。”
叱奴躲到了十来丈外。
“那我就站这儿说,你听不到可别怪我,明天放不了羊就等着挨饿挨鞭子吧。”由连小声嘟囔。
“咱们这个村,还有黑山西边那五个,都是万俟氏的地盘,自……很久以前起,当时的大可汗把我们迁过来,让我们种粮食给军镇里那群人吃。几位渠长说,这几年总有旱灾白灾,年成不好,所以我们还得多养些羊预备着。”
“你要放牧的地方,在西北方向五里外。从山脚起到那棵歪脖子树,向南再到白石堆,只有那一小块地是主人家的,其他人的草场么,最好连一棵草都不要碰,要不然你就是给主人添堵,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羊儿要喝水,还得领去塞水边,它们若是去喝别人家的渠水——羊喝几口水,你就挨几顿揍。”
“进村寨之后直接向东,走到尽头就是主人家。哼哼,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躲那么远听不着可不关我事。”
斜阳已落下山头,怀朔镇城投下的巨大阴影逐渐延展开来,覆盖上城边村庄。叱奴立起耳朵将由连的话一字不漏听完,跑出藏身处,牵马跟在他身后。
“阿干,这是我猎的野兔。”对上村口的守卫,由连满脸堆笑献上猎物。
哨兵警惕地用目光剜过两个少年,对由连的奉承置若罔闻:“走走走!赶紧滚!看好你们捡回来的小子!别再惹事!”
由连再不敢多说。
两人踩着尘土纷飞的道路,绕过灯火摇曳的主屋,穿过凹凸不平的夹道,将马牵进马棚。马棚与羊圈相邻,散发着一股干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吱嘎——”栅栏被合拢。
叱奴正专心将牵绳系在梁上,闻声惊讶抬头,连忙跑到栅栏前:“你做甚么!”
“把马和羊,哦,还有你,关起来。”由连将栏门牢牢绑紧。
“为何关我?”叱奴想不明白。
“不绑你你就谢天谢地吧,奴仆被主人圈起来又有什么奇怪的。”由连对他翻了个白眼,吹起口哨走向隐隐散发着食物香味的一间偏房。
奄奄黄昏后,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木板缝隙漏进来,木棚里传来三匹马的咀嚼声。叱奴盯着小腿粗细的木栏看,肚子“咕噜咕噜”地响。
这挡不住我。有一个声音在心底盘桓。
为什么?难道我能把粗绳扯断吗?
左手下意识捏了下右小臂。薄薄一层皮肉,瘦削又孱弱。
叱奴紧紧按住木栏。
这样的我如此弱小,怎么活过草原上的严冬?遇到全副武装的本地人,我尚且还要装出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手中的长刀箭矢加诸我身。我没有他们说的“路引”,如何自证身份?倘若又有人想抓我为奴,我该怎么反抗?如果再次遇到狼群,我有力量与它们一搏吗?头脑混沌不清,连本名和家乡都记不起来……我与天上那无根飘荡的云有什么区别?
那种由不清醒带来的天真烂漫之态已完全从叱奴脸上消去,少年双目如星,握拳深思。失去记忆的焦躁萦绕心头,他颓然坐在门旁,仰头看向裂缝处一小块融融的皓月。
人皆有来处,我的来处是哪儿?我本该到哪儿去?
明月默默无言。
夜深沉,马儿停止嚼动陷入浅眠,羊群挤作一堆取暖。人声渐息,叱奴微阖双眼。
他动了动耳朵。
“小叱奴,倒是安分。”有人笑道。
一块胡饼挤过栏杆,向下掉落。叱奴眼疾手快将它接在手中。
“这是主人的赏赐,你要感恩。”嘶哑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
叱奴闻声抬头。来人呲出一口黄牙,眼神残酷:“你不服?想跑?哼,我穆仁追踪的手段多得很。记住,好好放羊,就有饭吃,就有衣穿,否则你在这原上就是一坨养草肥料。若待不下去就早点告诉我,我不介意帮你一把,让你死得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