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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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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城的冬夜,寒风在城墙垛口间呼啸,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督粮道衙署的书房里,炭盆烧得通红,却依然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张明义披着厚裘,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北疆与漕河复合舆图前,眉头紧锁。
桌上摊开的,不仅是前线各军镇催粮的急报,还有他通过家族和张翰、李肃等人脉,艰难收集来的、关于漕运各个环节的零星账目与见闻记录。江州八年的实务经验,长鹿书院与陈望之的激辩,赵文远当年那些泣血的分析,以及这数月来在北疆亲眼所见的粮政痼疾——所有线索,如同散乱的拼图,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那条贯穿南北、蜿蜒如蛇的漕河虚线,又重重地点在代表朔风、宣府、大同的一个个边关重镇上。河运的迟缓、损耗、层层盘剥,与边关将士面黄肌瘦、望眼欲穿的脸庞,交替浮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必须有一个办法,既能斩断那吸附在漕运命脉上的无数蛀虫之手,又能将救命的粮草,真正高效、可靠地输送到浴血奋战的将士手中。
目光从内河移向广阔的东部海域,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海运! 为何不能借海路之力?
他记得在江州时,曾听往来商贾提及,闽浙海商常有船只北上津门,贩运南货,虽偶有风浪之险,但载量大、速度快,且不受内河冬季封冻、春夏枯涝之困。若将部分漕粮,改由海船从松江直运天津……
但这个念头随即带来更多问题:海船何处来?水手如何招募?海盗如何防范?损失如何定责?且海运只能解决南粮北调的一段,从天津到北疆前线,仍有近千里旱路。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海运解决“快”和“量大”,那陆路呢?现有的驿站体系和民间运力显然不足且不可靠。一个更为激进的构想逐渐成形:建立官办、分段接力的标准化陆路运输体系!
如同驿马传递文书,粮草为何不能以类似方式,由专门的运输车队,在固定的枢纽之间接力转运?在山东、直隶、山西设立大型中转仓,配备统一制式的坚固马车和经过训练的驭手、护卫,以退役边军为骨干,形成一条条高效、可控的“陆上漕河”!
接下来的日子,张明义白天处理繁杂的日常粮务,与陈望之等将领商议前线需求,晚上便埋首案牍,将那个初步构想不断细化、推敲。他拉来算盘,反复核算可能的成本、损耗、周期。
海运约可承担四成总量,虽需初建船队、应对风险,但长远看,其速度和成本优势巨大,更能直接避开内河沿途绝大部分贪腐环节。陆运六成,虽需投入巨资建立车队、驿站、仓库,却能牢牢掌握运输主动权,不受地方势力掣肘,且能根据前线战况灵活调配。
然而,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技术改良。这等于要在庞大的漕运利益集团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来,还要另起炉灶,断了许多人的财路。朝中反对力量必然空前强大。
他必须为这个方案披上足够的“铠甲”,并准备好“匕首”。
军事必要性。一切论述的出发点,必须是“为了北疆安危,为了战争胜利”。将漕运弊端直接与边军饥馑、城池失守挂钩,占据道德与战略制高点。
渐进推行。提出“三年三步走”的方略,从少量试运行开始,让反对者难以用“冒进”攻讦,也让既有利益集团有缓冲和转型(或反抗)的时间。
利益再分配。在方案中预留出口:允许部分有实力的漕帮转向海运承包;吸纳熟悉水文的旧官吏进入新体系;庞大的陆运系统创造新的职位,可安置退役兵卒,争取军队支持。
匕首则是他手中已掌握和正在暗中收集的,关于漕运各个环节贪墨枉法的证据。他知道,当触动核心利益时,这些就是反击或谈判的筹码。他尤其想起了赵文远可能提供的、来自最底层的线索。
夜深人静,张明义提笔濡墨,开始撰写那份可能震动朝野的《请改漕运以实边饷疏》。字字斟酌,句句推敲,既要清晰阐明新策的优长与可行性,又要委婉而坚定地指出旧制积弊已深、非改不可,还要处处流露出为君分忧、为将请命的忠悃之情。
写至激烈处,他眼前仿佛浮现出赵文远那双含冤不屈的眼睛,浮现出江州百姓送别时信赖的目光,浮现出陈望之谈及缺粮时焦灼的神情,更浮现出妻子李玉可临别时那深藏忧虑的平静面容。
他搁下笔,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北风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远处军营传来隐约的刁斗之声。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递上,便再无回头路。他将不再只是一个努力解决问题的技术官员,而将正式站到一场重大利益博弈和制度变革的漩涡中心。
但他没有犹豫。他轻轻抚过怀中那枚平安符,感受着那份来自远方的温暖与力量。
“文远兄,望之兄,玉可……还有北疆数十万将士,”他望着漆黑的夜空,默默道,“此策若成,或可涤荡污浊,稳固边疆。纵有千难万险,我张明义,亦当一试。”
他回到案前,在奏疏末尾,郑重地署上了自己的官职与姓名。窗外,朔风依旧,但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漫长而艰难的夜,或许即将过去,而一场新的、更复杂的斗争,也即将随着这份奏疏,拉开序幕。他将这份万言书,连同几份关键的辅助说明与账目节略,用火漆密密封好,吩咐最可靠的亲随,以最快的速度,分不同的隐秘渠道,送往京城。
张明义将这个方案同时递呈内阁、兵部和户部,并在给父亲张翰的私信中写道:
“儿知此议必触众怒,然北疆将士饥寒交迫,狄人虎视眈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方案中已为各方留有转圜余地,海运之利可惠及闽浙商贾,陆运之需可安置退役兵卒,所损者唯中饱私囊之蠹虫耳。若得推行,不出三年,北疆可固,漕弊可除,此功在社稷之事,虽千万人阻,儿当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