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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蚊帐 ...

  •   农村的早上是被动物叫醒的。
      钟意秋第一次被鸡叫醒时迷迷糊糊坐起来,屋里漆黑,就着窗口一点微光看手表才3点,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鸡搞错了时间?

      再一次醒来时就不只是鸡了,无数只鸡鸭鹅在耳边开家禽联欢会,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叫嚷,让他酒后本就晕胀的脑袋像要炸开一般。
      他钻进枕头下面想继续睡,半梦半醒间又做了噩梦,梦见一条粘腻湿漉漉的软体动物缠在身上,吓得一下子惊坐起来。

      汪~汪~汪~
      低头一看,一条土黄色的狗正抬起两条前腿趴在床边,伸着舌头舔他手。
      见他坐起来,狗更兴奋了,使劲儿拧着屁股向钟意秋探去,钟意秋摸它的头,刚才的迷糊全吓没了,头还是隐隐疼,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只记得昨晚喝酒来着,难道是喝趴下了?他有点懊恼,第一天来啥也没做先喝懵了。

      一眼就能看完的房间,不是昨晚义叔的屋,想必是分给自己的宿舍。
      不算大但收拾的非常干净,靠门边放着一张书桌和床,床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应该是新做的。
      书桌上铺着崭新的蓝色桌布,被放肆闯进来的阳光染成雨后蓝天般透亮。

      钟意秋被这明亮的颜色吸引,伸出手爱惜的摸了摸,阳光与蓝色之间,他瘦削白皙的手像是神秘的雪山。
      如此美好景象却只有一条狗欣赏,按着他的手呜呜的舔着指缝。

      义叔进来就看见钟意秋搂着狗头笑,他有些惊讶,这孩子昨晚接触时虽然说话礼貌周到,总感觉有些冷淡。
      或许是因为有一对像是照着标准长的丹凤眼,让他眼神自然带着疏离。

      看见义叔出现在门口,钟意秋表情来不及收,笑眯眯的问好,那双细长漠然的眼睛笑起来,一下子就从凛冽昂扬的弓,弯成清辉柔软的月,稍稍化开了陌生的坚冰。
      义叔笑着推门进来。

      这间房是专门收拾出来分给他的宿舍,德营小学连着大队部,因为老师大部分是周围村子的,吃住在家里,学校原先没有教职工宿舍,后来招了远路的老师和其他一些有特殊情况的,前几年在大队部后面加建了这个院子作为宿舍,同时也是大队部的后勤办公区。

      院子不大,西北两边房加一起也有八间,现在住着义叔和另外两个老师,因为还是暑假,一位老师回家了,另外一位这两天有事不在。

      “从大队里给你分粮食,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我们三个平时都是一起搭伙做饭。”义叔说话随便许多,少了昨晚初见时的客套。
      “那太好了,我不会做饭。”钟意秋庆幸,说完又默默补充一句,“我会洗碗。”
      “哈哈,行!我们正缺个洗碗的。”义叔笑起来。

      “床和书桌是新做的,屋子里也简单收拾了一下,你看还有没有需要的再给你添上。”义叔残疾在左脚,虽然不是很严重,可他身材瘦高又稍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有种寂寥感。
      钟意秋下床拉整齐衣服跟着他的脚步,围着不大的房间转,说:“已经很好了。”

      挨着床脚靠墙放着一架黑褐色的大衣柜,有一张床那么宽,甚至有些压迫感,钟意秋仔细看了看,柜子是双层的,上下都是双开门,两扇相对的柜门边贴着暗金色的铜片,上面雕刻的像是仙鹤,鹤的脖子优雅的弯曲成把手,柜子沿角也都雕着精致的镂空花纹。

      义叔说:“这柜子是个老物件了,我奶奶的嫁妆。”
      钟意秋受宠若惊,“这么贵重,给我用太浪费了。”
      “没什么贵重的,农村这些老东西都不值钱,以前乱堆在老房子里,原本有一对儿,老房子漏雨给沤坏了,劈了当柴烧了。”

      钟意秋上高中起学校规定必须说普通话,虽然生活中还是说家乡方言,难免一时改不过来就夹杂着说,没想到义叔听见他说普通话,也用标准普通话回答他。
      这在农村很少见。

      钟意秋想,义叔不像是一直呆在这乡村小学校里,说话做派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
      义叔接着说:“春上的时候洗了洗,又晒了这几个月,看起来还可以,刚好给你用,别嫌弃就行。”
      钟意秋忙诚恳道谢:“怎么会嫌弃,这么漂亮。”
      义叔哈哈笑,“那就行,饿了吧?洗脸吃饭。”

      早饭是玉米粥和馒头,热的昨晚的剩菜,大热天,菜放了一晚竟然没有馊。
      义叔说是因为放在菜园的井里,院子后面的菜园有一眼几十年的老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剩菜放在桶里盖上盖子,冰在井水里两天都不会坏,比冰箱都管用。

      钟意秋没做过老师,专业更不是师范,从分配通知下来他就一直担心怕教不好课,到了这里大家这么热情更是忐忑,心里翻来覆去斟酌了许久,终于和义叔说了自己的担忧。

      “别担心,小学好教,我以前也没教过,这两天有时间我跟你说说怎么备课讲课就行。”义叔笑答,放下碗又接着说:“我们这儿啊,好老师都不愿意来,把你抢到我们学校可不容易。”
      钟意秋一脸懵,怎么还抢呢?

      义叔看他瞪着眼睛微微张嘴,还是个小孩的样子,笑着解释:“你估计不知道吧,上个月镇上开会,说要分个大学生老师下来,虽说你没毕业,但那可是大学生啊,还是全国名校,就我们全镇所有的老师加起来,能有几个?一个都没有!”
      “当时全镇,包括镇小学在内,一共12个校长,一下子就吵开花,就差打起来了。”

      钟意秋这下不止是懵了,原本心里那点不会教书的忐忑彻底发展成惶恐。
      “吵到最后也没吵出结果,本来呀,怎么抢也轮不到我们学校,但是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猜最后怎么定的?”义叔卖起了关子。

      钟意秋饭也不吃了,手搭在桌边正神游,听义叔这么说,边抬手吃饭边想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定的,一低头看见那黄色的狗抬起前肢趴在桌边伸着舌头津津有味的舔他筷子....
      “旺旺,下去!”义叔大声喊到。

      狗拧着尾巴委屈的跳下去,义叔进厨房给钟意秋换了筷子,“这些校长们,送礼的送礼,托关系的托关系,哭穷的哭穷,我们学校这情况,是属于哭穷那个队伍的,吵的领导们受不了,最后只能抓阄,谁抓到算谁的。”

      想着自己的命运写在纸条上被这些校长们抓,钟意秋觉得挺好笑。
      “那天啊,9点开始抓阄,郑校长7点就骑自行车去镇里,结果你说巧不巧,走半路自行车坏了......”看钟意秋听的入神,义叔拿出说书的语气,“大路上又没有修车的,他只能推着去,等他到了,人家会早就开会了!”

      钟意秋配合的求教:“那怎么办?”
      义叔笑眯眯的说:“谁能想到呢,所有人抓完了,就给他剩了一个,抓完的都打开一看,谁也没有啊,当时就傻了,哈哈哈......”
      钟意秋也跟着笑,没想到如此戏剧。

      盛夏的上午已经燥热,义叔搬了桌椅到院子里的树荫下给钟意秋补课,细细的讲了学校的情况。
      德营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一年级每年差不多有五十多个学生,越往后越少,到六年级能留下二十几个。

      钟意秋以前听说过农村教育情况不好,没想到完整读完小学的就一半人。
      “加上我和郑校长,一共就11个老师,有些老师带两三个班。”义叔感叹。

      钟意秋不会做老师,也一点不想做老师,他大学专业是物理,虽没有成为物理学家的宏大志向,至少他喜欢研究专业,在探索中追寻最终结果是一件有趣的事业,他有时想或许自己只是喜欢探索和追求的过程而已,无关什么专业。
      乡村小学老师,他不知道能有什么意思,然而现在连这没有意思的事都是难得的机会。

      “后天就上班了,老师们先开会,1号开学。”义叔说。
      “我教什么科?”钟意秋抓回胡乱跑的思绪问。
      “等开会了再定,这两天你先到处看看,有啥需要的跟我说。”
      “没有,已经很好了。”钟意秋感激的说到。

      结果打脸来的太快,到晚上他就发现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在后院井里打水洗了澡,老式的水井旁长着青苔,也没有摇水的辘轳,铁桶拴着绳子扔下去,装了水再提上来,旁边石头很滑他脚不敢太用力只能把劲儿都使在手上,被麻绳磨通红。

      房间里虽是水泥地,但洗澡打湿了怕积水,他只能趁天黑没人在水井旁洗。
      长大后第一次露天洗澡,他紧张的全身紧绷,提着水桶哗哗的赶紧浇,即使是夏天,带着地底寒气的冰凉井水浇在身上也让他冷的颤抖。

      床上铺了凉席倒不是很热,关了灯躺下准备酝酿入睡,他才发现根本没办法睡!

      后院菜园足有一亩多地那么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塘,到了晚上像是煮沸的水一般,蛐蛐在念经,知了在唱歌,青蛙在吵架,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嚷嚷着劝架......
      潜伏在黑夜里的各种声音不仅没有把气氛变得热闹,反而让人有莫名的害怕。

      窗子正对院子,钟意秋开了灯才敢去关窗,又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床上。
      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小动物交响乐,同时也隔绝了夏日稍有点凉爽的夜风,房间像蒸笼般闷热,刚洗完澡又出了一身汗。

      更可怕的是蚊子,成群结队,来势汹汹,鼓足了劲儿祸害这屋里唯一的人。
      钟意秋都害怕自己会被蚊子大军抬走,却又不敢开窗,只能拿着本书啪啪的赶了一夜蚊子,到底有没有睡着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他披着满身蚊子包红着脸问义叔可不可以加个窗帘和蚊帐。
      义叔拍着脑袋说忘了这事儿了,今天就去找人买了装上。
      钟意秋挠了挠脖子要掏钱,他说什么也不要,不免又拉扯一番。

      吃了早饭义叔回村里找六子给钟意秋装窗帘。
      六子家住在村子中间,就他和他妈两个人,家里从他爷爷开始就是木匠,一辈传一辈,他今年才23岁已经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师傅。
      钟意秋房间的新床和桌子就是他给做的。

      前几年他爹食道癌死了,大姐嫁到了另外的镇,二姐就嫁在隔壁郑家庄,娘俩就他一个壮劳力,只种着十几亩地。
      不过他有手艺,农闲时附近的木工活接到忙不过来,家里日子在村子算是过的不错。

      “六子,上午有事没?帮我个忙。”义叔走到他家院里问。
      六子家是村子里唯一盖了院子的,他爹活着时盖的,虽然只是土胚垒的,但怎么说也是圈起来的院子。

      六子刚起床,正蹲厨房门口的石磨上喝玉米碜,听着义叔说话,站起来笑呵呵的说,“叔,你就安排,我给你办就是了。”
      他身量不高但是挺健壮,因为常做木工活,双臂肌肉尤其结实,却又长着张娃娃脸,生动讨喜。

      边进屋给义叔搬凳子边问,“啥事?只要你说我就能做,哈哈。”
      “给新来的老师装个窗帘,那屋里原先也没有装过,是不还要先装杠子和挂钩?你会不?”义叔问。
      “那有啥会不会的,简单,我吃了饭就去。”六子不以为然。

      “窗帘还没买呢,你要是不忙就帮我跑一趟,把要用的零件和窗帘一起买了,再买挂蚊帐。”义叔笑着说。
      “行,我等下去,刚好今天肖二哥回来,我去镇上接他。”六子一口答应。

      “肖二哥不认识回来的路啊?要你去接!我看你啊,就是跑去玩!”六子妈张红英捧着碗出来骂。
      “你可别这么说,玩儿也应该啊,上哪儿找六子这么好的孩子了。”义叔接她的话解释。
      “啥时候娶了媳妇才算好呢!”六子妈带着怨气撇嘴瞪他。

      一说到媳妇的事,六子就装听不见,呼噜呼噜的吃饭。
      义叔也怕这个话题,只要说起媳妇这事,当妈的都是没完没了,赶紧站起来准备走,“我先回去了,六子记得帮我买了,回来算多少钱我给你,下午顺便到大队部给装上。”
      六子干脆的说:“行,我下午回来就去。”

      义叔刚走出院子又返回来加了一句,“记得买素净点的,城里年轻人不喜欢花里胡哨的。”
      “哎呀叔,看把你担心的,我的眼光你还不信啊!”六子不满。

      钟意秋午休一直睡到三点多,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中午吃完饭他就困的支撑不住了,睡醒一看时间赶紧爬起来。
      义叔正在院子中间捶绿豆,摘回来的绿豆晒干了要用木棒槌捶了脱壳。
      正热的时间,他穿着的汗衫都湿透了。

      钟意秋过去想帮忙,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磨蹭着蹲在义叔身边发癔症。
      “起来了,别蹲这儿,灰大,弄身上痒。”义叔阻止他。
      钟意秋一时有些愣怔,在家里他妈也是这样,什么活都不让他做。

      别站这儿,油烟大——
      别扫地了,写作业去——
      脏衣服放假带回来,自己别洗——
      别跟你爸去抬煤——
      ......

      大院儿里的邻居都知道,钟家小儿子养的比姑娘都金贵,上小学时班上男同学都玩骑马打仗,糊的像泥猴,只有他一直干干净净,没少被他们嘲讽排斥。
      他来这里的前一个晚上,妈妈流着泪和他说,“你忍一忍,最多两年,妈就是拼了命也把你弄回来。”

      可是,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又能干什么呢?钟意秋不知道。
      现在听到义叔这样说,他更显亲近,絮絮叨叨没话找话的问义叔绿豆的各种事儿。

      “义叔,在家没,你这西红柿要快点吃啊,都熟坏了。”房子后有人喊。
      钟意秋疑惑的站起来,声音怎么在后院,人是怎么进来的?
      还没想明白呢,就见一个黑壮的小伙儿夹着个大袋子从墙角儿进来。
      六子光着他一对结实的手臂,吸吸溜溜的吃着大西红柿盯着钟意秋瞧。

      “你个娃儿,又翻后院进来!”义叔教训他,“早晚有一天把贼给引来。”
      “不会不会,院墙那么高,别人都翻不过来。”六子嘻嘻哈哈的说笑,接着又向着钟意秋问,“你是新来的老师吧?”
      钟意秋扯了扯嘴角准备问好......
      “可真白呀,比大姑娘都白!”
      钟意秋:“......”
      又把嘴角扯回去了。

      “行了,别瞎说了,东西都买齐了没?”义叔赶紧岔开。
      “好了好了!”六子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招呼钟意秋,“你住哪个屋,我给你装窗帘。”

      钟意秋领着他进去,六子把带来的大蛇皮袋子打开,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小零件和两个纸包,他把纸包提出来在房间地上展开,啧的叫了一声。
      钟意秋凑近了看,一个艳红,一个纯白,他看着那堆说不清是水红还是玫红的东西犯嘀咕,这窗帘也太丑了!

      拿起来抖开,摸着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面料。
      不对!这好像不是窗帘,是蚊帐……钟意秋心里咯噔一下,大男人怎么可以用这个颜色的蚊帐。

      “我的老天爷,这白的是孝布啊!这个怎么做窗帘?”六子在旁边惊呼。
      钟意秋:“......”
      义叔:“......”
      他叉着腰恶狠狠地说,“你问谁呢?你这眼光可真没让我失望。”
      “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我买的!”六子惊恐的摆着手否认。

      “不是你是谁?”
      “是肖二哥!”六子委屈的喊。
      钟意秋:“.....”
      肖二哥?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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