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城》虹彼

1、最后一座城

　　一
　　这是最后的一座城了。
　　一个大坑将这座城和世界的其他的地方分隔。
　　一边灯明如昼，一边顶着红灯笼。
　　二
　　阿明是一个旅行者——起码他是这么自称的。他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座城，跟着父亲去别处闯荡，只留爷爷在这座小小的城镇里。
　　阿明曾走过许多地方，有山清水秀的林中村落，也有草木繁盛的几方楼阁。从六岁到十六岁，再到二十六岁……阿明长大了。
　　他跟着父亲的脚步，他们的足迹踏遍了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他本以为，他的一生都会在旅行中度过，他还想看见更广阔的山河。
　　然而，他停下了。他停下了脚步，回到了他诞生的这座 小城。
　　三
　　小城没有名字——或许以前是有名字的，但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名字早已被世人淡忘在历史长河。
　　那么就姑且叫它无名城吧。
　　这座无名城本来也不是在一个大坑里，只是世界变高了，于是“凭空”出现了这个大坑，将城中的一切笼罩在这方寸之地上。
　　或许明天，也或许后天，这座无名城也会拔地而起，与周围齐平。
　　——爷爷从小就生活在这座无名城里，从未踏出过一步。他曾幻想过外界的靓丽风景，但当他扛起锄头，走进田间，他就明白，他这一生可能都要与黄土为伴了——
　　于是他将这个梦想托付给了自己的孩子。
　　他至今都记得，他的孩子穿着小背心，趿拉着一双拖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气息，冲他笑道：“我一定会带着您的梦想一起走出这座城，我就是您的眼睛！”
　　他还记得，当时他有些发愣，脸上还粘着没洗干净的泥土，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他看着六岁的小儿子，颇有些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在托付一件攸关生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少年也郑重的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十分严肃：“保证完成任务！”
　　从少年长到青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当青年带着已有六岁的儿子来到爷爷面前时，爷爷的脸上已经有皱纹了。他看着高高壮壮的青年拉着白嫩懵懂的阿明，听着他说道：
　　“爸，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带着阿明，连着您的那份，一起旅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将照片带给您，您就可以当是您也出去过啦！”
　　爷爷记得当时他有些好奇地问：“照片？照片是什么？”
　　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问这个，青年愣了一下，但又很快答道：“照片，就是记录下记忆的东西。您看到的照片，就是我曾经的记忆！”
　　爷爷听着笑眯眯地摆摆手“哦，哦，明白啦！那我可就在家等你回来啦！路上小心呀！”
　　于是，青年带着六岁的阿明离开了无名城。
　　再次回来的时候，便只剩了阿明一个人。
　　四
　　“咦，你父亲呢？”爷爷看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阿明，差点没认出这个曾经白嫩的“孩子”。曾经白嫩的阿明已经染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呃，他……”阿明欲言又止。眼前的老人已经两鬓斑白，再不复曾经的硬朗。阿明看着爷爷有些发颤的手，莫名有些难过。
　　“他怎么啦？”爷爷慢慢拿过一杯水递给阿明，阿明赶忙接了过来，迟疑了一下，终是答道：
　　“他还没回来，是在给您洗照片去哩。洗照片的地方有点儿远，我爸让我回来先陪陪您!”
　　爷爷看着阿明喝下了那杯水，有些疑惑：“这么远啊？那你更应该去照应他才是啊？他一个人多不安全啊……”
　　阿明叹了口气：“是我爸让我回来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那脾气，犟得很！”
　　“咋能这么说你爸啊？”爷爷瞪了阿明一眼，嘴角却是翘了些许，仿佛这才感觉到了些熟悉的气息。阿明刚回来的时候爷爷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阿明已经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人了一般，只有现在在说笑间才能感觉到一种真实感。
　　五
　　距阿明回来已经有几个礼拜了，爷爷却始终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来儿子的去向。
　　看着院子里忙着择菜洗菜的阿明，爷爷感慨时间飞快,自己的孙子都已长大的同时也又重新燃起了对外界的好奇——就算没有照片，可这儿不是还有一个活生生的阿明么！爷爷不太相信从未听过的照片，或者说，相比于毫无踪迹的照片，他更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爷爷似是不经意问道：“阿明啊，你爸爸到底去哪了啊？怎么还没回来？”
　　阿明闻言瞬间僵直了身子。他停下了洗菜的活计，转过头，笑道：“都说了是去洗照片啦！很快，很快他就会回来啦！”
　　爷爷想了想：“洗照片的地方在哪啊？这么远啊？”
　　阿明擦干净手，拉着爷爷有些嶙峋的手，慢慢走到门口，指着远处的边际，道：“您看到那边了吗？我爸就在那边的山后面。翻过那座山，再走一段很长一段距离才能到哩！”
　　爷爷顺着阿明指着的方向望去。近些是秋收的田野，远方是无尽的黄土，再远些，爷爷已经看不清了，只觉得仿佛看到了什么高高的东西。
　　爷爷看不清，叹了口气：“算啦，你跟爷爷说也是一样的。城外面都有些啥啊？”
　　“外面啊……”阿明似是松了口气，“外面其实也没啥好的，和咱们这也差不多……”
　　“差不多啊……”爷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再问去。
　　六
　　爸爸始终没有回来。
　　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没有再问阿明这件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爷爷更老了，阿明的脸上也留下了这片黄土的痕迹。
　　在爷爷八十大寿时，阿明终于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女儿，叫天天。于是，两个人变成了四口之家。爷爷再也没有提过照片的事，阿明也没有说过要去找自己爸爸的事。这似乎成为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再也未被提起。
　　又过了几年，爷爷终于撑不下去了。弥留之际，爷爷单独把阿明叫到床前。看着高大的孙子，爷爷轻声问：“你爸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阿明抿抿唇，迟疑了许久。爷爷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是。”阿明的声音比虚弱的爷爷还要小，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是吗？是这样啊……”爷爷转头望向天花板，喃喃：“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他身上……”
　　他后悔了。
　　爷爷缓缓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七
　　四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然后又变成了两口之家——因为医疗水平太低，阿明妻子的病没有得到有效救治，也离开了他们。
　　天天难过了很久之后终于振作了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外界的兴趣也越来越大。她无数次找到自己的爸爸，告诉他自己想要去外面看看，但都被他忌讳莫深的神情和坚持的态度打了回来。
　　天天很疑惑，但也无可奈何。
　　可能是因为早年的劳累或是别的什么，阿明的身体也逐渐垮了下去。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阿明把天天叫了过来。
　　他问天天是不是真的想去到外面的世界。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阿明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力阻止了，也不应该阻止这一切。
　　所以阿明同意了。
　　看到女儿雀跃的眼神，他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天天准备好一切后很就离开了，而他也会带着他的记忆一同埋葬在这片黄土之下。
　　八
　　少女踏上旅程，是终点，也是新的起点。
　　今天的无名城，依旧挂着红灯笼；今天的世界，也依旧循着从前的轨迹。似乎一直未变，也似乎有什么悄然改变。
　　灯火将两个世界隔开，也将其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