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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中乾坤 ...

  •   棋中乾坤

      一

      1910年乃庚戌年,属狗,二月初八这天,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是个好日子。
      就在这一日,绍兴李家长子李弼与董家粮铺的小姐董立珺婚事说成,李家照绍兴府老规矩,要向董家送拜帖,并附上桂圆、青豆等十样干果,俗称“十全果”。
      那天的事,很多人都记得,因为结亲的两家都有些不一般。
      董家乃绍兴城里出名的富户。他们家做米粮发家,每到春收秋收,乡下收上来的粮压得乌篷船发沉,一船船的粮食摇到绍兴府后码头,每逢这时候,人们都晓得是董家粮铺收粮的日子。
      董家不仅在绍兴有米行,连嘉兴、湖州都有分号,很有些家底。可相比之下李家便有些贫寒,不过教书匠出身。可架不住李家大公子李弼少年英才,早早中了乡试,得了头筹。他前途无量,却苦于囊中羞涩,无法东渡留洋。精明的董老板一听说此事,当即拍板慷慨解囊,条件只是要李弼娶自己的闺女为妻。
      按说这婚事男才女貌,男方纵使被人说句靠妻财发家,然在这今日闹党案抓革命党,明日闹袍哥会抓土匪的乱世中,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董小姐立珺正当妙龄,长得娉婷玉立,与李弼本人也算有几分打小相识的情分。
      双方长辈乐见其成,城内无事的人多也想凑个热闹。可却没人想到问当事人李弼。结果李弼自朋友处被诓骗回家后,一得知此情形却极为反感,他连夜卷了包袱,问同学借了钱,坐乌篷船摇到宁波,再从那乘火车逃往南京。
      董家丢了老脸,李家丢了个少爷,董太太雇了两个老婆子轮番上阵,站李家大门外足足骂了三日,将李家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了。但李弼却一直记得,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逃婚那天,其实被董小姐堵了个正着。火车站台上,董俪珺一身女学生装扮,似笑非笑看他,只问了一句:“喂,你真想好了宁可跑也不娶我?”
      任她貌美如花,此刻落入李弼眼中也是与封建制度妥协的标志。他大声道:“董小姐请自重,李某不才,身无长物,不堪为小姐良配。且我辈绍兴人,读书为强国兴邦,非为儿女私利。今日出走,也是为小姐终身着想,嫁与我居无定所……”
      “行了,下面你是不是要说嫁与你要吃糠咽菜?”董俪珺讥讽一笑,“你不想娶,我还不想嫁呢。我也就是瞧在咱们相识多年的份上,给你送送行。”
      她递上去一个布包,道:“我记得你从前爱下棋,正巧我这有一副,送你。来日若闲来无事,你也可与人手谈一局。”
      李弼正待推辞,董俪珺却不由分说将东西塞他手里,未了叹了口气道:“此去千里,前路多艰,君当自重。”
      李弼对董俪珺并无嫌恶之感,他只是不愿遵父母之命,不愿在想以身报国的当口莫名其妙娶个媳妇而已。而且那一日的董俪珺并不像他以为的闺阁女子那般哭哭啼啼,反而神情安宁,看他的眼神就如洞悉他内心的隐秘活动一般。李弼于是真拎着董俪珺给的包袱上了车,等他坐下来后,才想起解开布包,却见里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嵌钿螺黑漆木盒,打开后发现,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盒象牙象棋。
      棋子比寻常的大,摸上去质感温润细滑。李弼心下感动,他关上盒子,鬼使神差从窗口探出头去,却见徐徐开动的火车后,有个女子孑然而立。
      那是董俪珺,看见他后,董小姐跑动起来,似乎想追车子,但她只跑了两步又停下,忽而挥起手,冲他微微地笑。
      李弼在那一刻突然就明白她挥手的意思,那似乎在说,多保重,好好活着回来。
      这一幕至此留在李弼记忆中。后来他就读江南水师学堂,秘密加入同盟会,走南闯北干了不少大事,他曾单枪匹马暗杀叛徒劣绅,也曾率领敢死队杀入杭州军械局。在他年轻的心里,未尝没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梦想,只是在经历过真正的出生入死后,这种梦想悄然消褪,想起绍兴,除了父母家人,不知为何他却仍然记得那个与自己曾有婚约的董俪珺。
      待清廷被推翻,各地军政府纷纷建立之后,他重新收到家书,书中称董家小姐至今云英未嫁,问李弼若仍单身一人,是否愿履行婚约?
      这回李弼没有拒绝,他几乎是立即就动身回绍兴。
      因为他需要钱,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郎,他深深知道,养兵要钱,打仗要钱,自己若不愿当个洗劫土绅的假革命,就必须寻别的门路。而浙江督军府各派势力错综复杂,他不想稀里糊涂娶个老婆还得替岳丈当枪杆子使,此番回绍兴娶董俪珺,看似退而求其次,实质却是进可攻退可守。
      何况他还记得火车站送别那一幕。董家小姐美眸凝泪,欲言又止,想起来分明是一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幽怨及委屈。
      李弼忽而觉着自己蹉跎几年,实在毫无必要了。

      二

      李弼没想到的是,他的家中父母,对他娶董俪珺一事比他还着急。
      几乎是他刚一回来,母亲就喜出望外,开始忙前忙后,跳过合肖送贴,直接就请人选日子办彩礼,过得几日,甚至开始置办婚礼“正日”所需用品。李弼便是再不通习俗也觉得奇怪,便问母亲这么匆忙作甚,他母亲支支吾吾,被问烦了直接道你早就是董家的毛脚女婿了,还要磨蹭些什么。
      李弼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回家数日,只见父母忙乎婚事,却并不见董家有何动静。照他对董老爷的了解,此人最好面子讲排场,真要结亲,怎会容他李家如此仓促行事?需知成亲乃结两姓之好,礼数走得不周全,那是要被绍兴人记挂念叨几十年的。
      还有董俪珺呢,数年前她就能追到宁波把自己堵了个正着,现下他回来了,怎么反而不见董家小姐的芳影?
      李弼疑心一起,便不再坐家中听从父母安排。他寻了个缘由溜出门去,走往董家米行。到了米行,却见那往日开两扇的木门如今只开一扇,且摆放的米面不似当日那般团团摆到铺子外,而是一眼看过去稀稀拉拉,斗大的米缸没剩多少存货。再看伙计,也一个全无,倒是有个老管事在那撑着胳膊打盹。
      李弼一看先心下一凉。然而改朝换代,市景凋敝也是常事,至少铺外头仍然挂着个董字。
      李弼再转身走向董宅。他走那年,董宅是绍兴出了名的富丽台门,雕梁画栋,壁影重重,院落多达四进,从大门进到里面会客堂,弯弯绕绕至少要跨十几道门槛。小时候他第一回见到董俪珺,就是在她家大门口,那时他已读学堂,因家境贫寒分外敏感,被母亲遣来董家拿父亲教私塾的包银实在万分不愿。
      李弼凭着记忆走到董宅前,却见大门紧闭,边上的小门也紧闭,再一看,门上的漆都斑驳,门厅前落叶都不知多少,石板凳也落了灰。李弼上前扣门,半天都没人应。倒是路过一个卖青梨的人问:“你找哪个?这家早没人咯。”
      李弼皱眉问:“怎么会没人,他们董家的米铺不还开着吗?”
      “是开着,可不姓董。”卖梨人告诉他。
      “怎么回事?”
      “我哪个晓得,你又是谁?作甚打听董家的事?”
      李弼有种被欺骗的愤怒,他大踏步走回家,正巧看见母亲在院子里裁成亲正日要用的大红喜字,李弼火气上涌,过去就将红纸抓起欲撕碎,他母亲大惊,冲上来抢,李弼手一扬,红纸屑落了一地。
      “我去了董家米行,还有董府,有人告诉我换了主人,姆妈,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董家呢?董俪珺呢?”
      他母亲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李弼怒道:“姆妈,你到这时候还瞒我?为什么要匆忙成亲,难不成董俪珺亏了贞洁,董家逼着你们将她嫁给我?”
      他话还没说话,肩膀上已经挨了一棍子。转头却看见自己的老父亲举着拐杖,气喘吁吁骂:“我打死你这个孽子,这种话你也好平白说出来污了董家姑娘的名声?”
      李弼问:“那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说清楚就别想我成亲。”
      他母亲忙将他父亲拦了下来,回头骂:“夭寿哟,你要气死你爹吗?快过来扶他!”
      李弼没办法,只好过去将他父亲扶到天井的藤椅那坐下。他父亲喘过气来问:“难不成我们李家要言而无信,董家发达时便认这门亲事,董家破败了,咱们也学那见利忘义之辈,转眼不认亲?”
      李弼只觉一个闷雷打到头上,他问:“董家破败了?”
      “是啊,”母亲眼神黯然,“王(金发)督军上台后搜刮得太厉害,将盐米税往后多收了几十年,这还不算,他亲戚瞧见董家的铺面好,就寻了个由头把董老爷丢入监牢,要他拿钱赎人。拿得不够还带人上门抄,那银元都拿木桶装,一桶一桶搬空。就这样董家老爷也没熬过去,去岁冬天没了。”
      李弼诧异道:“王金发当年在上杭做过不少侠义之事,是赫赫有名的革命侠客,怎的回绍兴反倒如此荒唐?”
      “他要养兵养姨太太,养一大家子亲戚,怎能不敲骨吸髓?”李父用力一敲拐杖骂道,“这等军政府,依我看还不如前清的知府呢……”
      “老爷,别说了!”母亲急忙截住他的话。
      李弼心下难过,想了想还是问:“那董俪珺……”
      “从小娇小姐一样的人,一落难还能有个好?”李母叹息道,“可怜哟,世间皆是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
      “谁说的!”李父又是一下猛敲拐杖,“董老爷生前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能做教书匠,也是托他的福,这么多年来,修束没少过一文,逢年过节没忘过一次礼,后来更是瞧得起我,主动要跟我结儿女亲家。便是你这个孽子忘恩负义一走了之,董老爷也没为难我李家,董小姐更是不计前嫌,时不时来探看一二。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一日,我便断不许你做无情无义之人。董小姐你必须娶,而且要快!”
      “儿啊,”李母悄悄说,“我们让你尽快成亲,其实还有一重缘故。”
      李弼看过去。
      “董小姐长得好,被王督军的小姨丈看上要做姨太太。这个事万一真个成了,那可是要毁了她的啊,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是你对不住她在前。”
      “你说句话吧,董小姐娶还是不娶!”李父怒道,“若你不娶,今日便给我出这道门,从此后我李家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孽子!”
      李弼想起自己的盘算,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他想自己当初明明可借董家资财更上一层楼时,却偏偏清高要逃婚;现下看得多想开了需借董家之力时,董家却破败了。
      那个董小姐,到底娶还是不娶?
      他不知为何想到的却是那年火车站,想追火车却硬生生刹住脚步的女孩,也不知岁月更迭,遭逢巨变,她会成什么样。若再不闻不问,这一回,怕是良心难安。
      他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抬头坚定地道:“我娶。”

      三

      “我听说,你现下又要娶我了?”董俪珺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
      李弼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别经年,当初明媚已不复见,脸部轮廓清瘦宛若刀削。长辫子上结了一朵白色绒花。
      离成亲的正日只剩下三天,董俪珺却不顾规矩礼仪不告而至,就如多年前那样将他堵在家门口。李弼想说句别来无恙都不行,因为董俪珺目光凌厉,似乎能将他的那点心思看个通透。
      李弼也不打算跟她客套了,他道:“你我皆知,成亲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么说,我家的事你都晓得了,”董俪珺反问,“难不成伯父去信之时,便将我家遭难一事全盘托出?”
      “不曾。”
      “可你却一接信便匆忙返乡,李弼,你一开始便想娶我,可见与同情无关;你我数年未见,当初你尚且不肯屈就父母之命的婚配,如今却肯了,可见你谋的并非我这个人。”她顿了顿,忽而放柔了声音问,“你需要我董家家财相助,对么?”
      她的言语尖利令气氛难堪,李弼别过脸道:“现下说这些何用,终归我是会娶你的。大丈夫言出必行,绝无二意。”
      董俪珺道:“果真如此,可现下我命如浮萍,身无分文,你仍然要成亲,你可知娶我非但无钱银入账,反而会得罪王金发一派,惹下无穷麻烦?”
      李弼看向她,淡淡地道:“当年我一介书生,尚且敢持枪冲锋,出生入死。现如今区区一个绍兴军政府,还不至于吓到我退避三舍,董小姐,你我婚约早订,说出去是他王金发纵亲胡来,我岂能让人欺到头上?你且安心待嫁便是。”
      董俪珺慢慢地笑了,她笑起来依稀便是当年二八佳人的俏丽模样。她笑着问:“喂,当年送你棋子还在吧?”
      李弼点了点头,道:“还真让你说着了,这副棋子陪我走南闯北,打发了不少时光。”
      董俪珺道:“好好收着,千万别丢了。”

      三日后乃嫁娶正日,绍兴风俗,新娘上轿前男方要给足所谓的“身价钱”,即按新娘年纪给女方家抚养费,每一年给四块钱左右,董俪珺已过二十,这钱加起来要六七十块了。李弼原以为父母为董家解围,这成亲的彩礼钱估计要省,没想到临到正日,母亲居然真给他塞来一百块银元。
      “当了你爹两幅字画。”母亲道,“连开门钱、上轿钱尽够了,不能委屈了董姑娘。”
      李弼这才明白董俪珺在父母心中位置是真的极重,他不由地也开始重视起这门亲事。娶妻即能尽孝,又能扶危救困,还能慰已故董老爷在天之灵,于情于理,都是大丈夫当为。至于一开始想借妻财的念头此时也被压了下去,经费无着落,顶多往后想别的法子就是,当务之急,到底是救董俪珺。
      一想到救董俪珺,他就心头一热,脑子里总想起当初在火车站欲语还休的姑娘,他想已经辜负人家一次,这次不能再辜负。
      锣鼓吹打声中,李弼随众人来到董家接新娘上轿。为了预防有人闹事,李弼特地请了李家宗祠十几个青壮男丁来助威。董家虽迁出台门宅院,搬到寻常巷子里,然毕竟董氏家族的人还在,这里鞭炮声声,人声鼎沸,庭院里摆了好几桌,坐满来道贺的人。花轿停在门口不久,李弼照规矩上前给董母磕头,送上孝敬钱及礼品,众人皆赞新姑爷相貌好,董家太太饱经风霜的脸上却老泪纵横。她寡居之人,不便出面,现场皆由董俪珺的叔叔照料,这时却亲自扶起李弼,流泪道:“姑爷,是我董家对你不住……”
      李弼只道她歉意新娘嫁妆不周全,便道:“岳母莫要伤心,新妇入我李家,我父母皆会将她当成自己女儿疼爱,我也会尽我所能待她好。”
      董太太没多说,只流泪拍了拍他的手。
      这时新娘披着盖头让人搀扶出来,低着头颤巍巍上了轿,似乎娇羞得不似往日。李弼来不及多想,便在众人恭贺声中领着花轿打道回府。石板路面干净笔直,周围邻里皆出来瞧热闹,李弼团团作揖,尽量做到礼数周到,因为他明白,若自己怠慢了婚礼,则等同怠慢新娘,董俪珺既然要做他李弼的元配妻子,这个面子就不能不给。
      走到牌坊下,忽然哗啦啦围上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当头一个斜戴军帽,神情猥琐的男子,上来便拔枪朝天放了一炮,大咧咧骂:“好你个董家,背信弃义,活得不耐烦了!董俪珺是董老爷生前亲口许给我做姨太太的,你们竟敢私自将她嫁走,简直目无王法!”
      人群惊慌,花轿亦不得不停下。李弼微微皱眉,知道这位便是王金发的小姨丈了。王金发自己入主绍兴府后倒行逆施,不仅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还将他一众亲戚胡乱安到军政府各个显要位置上。这位小姨丈仗着他的势当了盐税局长,他姓周,人称周盐税。
      他一出来,董家送嫁的人便先怯了三分,但李弼却不同,他上前道:“原来是周局长,你说董老爷生前许了自己独生爱女给你做姨太太,却不知有何凭据?”
      周盐税斜睨一眼道:“你敢跟老子抢亲,你又有什么凭证?”
      “当年我李家乃是董老爷亲自许婚,三媒六聘,礼数周全。只是我在外奔波,今日才返乡娶董小姐过门……”
      周盐税猛地一举枪,讥笑道:“这个就是老子的凭证!”
      李弼微笑道:“周局长,你不惯使枪,担心走火。”
      他笑容不变,却欺身上前,手上一拨一转,顷刻间将周盐税手中的驳壳枪给卸下,随即转手对准他的脑袋笑道:“你说得对,这凭证忒得好使,不知在你这算不算数?”
      周盐税色厉内荏骂道:“你敢!王督军可是我侄儿!”
      “有你这般不知轻重的长辈,想来王督军也头疼得紧,不若我替他教教你些许道理……”
      李弼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正中周盐税胸口,他惨叫一声,连连倒退,枪响再度响起,砰砰两下,皆中其胸要害。在场众人惊慌失措,带枪的兵们觉举起枪杆,李弼眼尖,却见街口处闪过一个瘦小男子,忙道:“在那!”
      众兵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纷纷跑去追人,李弼将枪丢到地上周盐税的尸体边,皱眉看了看,忽而转身,大踏步走到花轿前。
      “董小姐,你可还好?”
      轿子中悄无声息,李弼猛然揭开轿帘,却见新娘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一把扯下盖头,却见盖头之下一张寡淡的少女脸,压根就不是董俪珺。
      李弼什么也没说,只冷静放下轿帘,转头对轿夫道:“走吧。”
      “可要是王督军追查下来。”
      “无妨,不要误了我跟董小姐的吉时。”

      四

      周盐税到底高估了自己在王金发心中的分量。王金发虽说任由亲戚胡作非为,但他出生草莽,还保有三分江湖义气,对夺人妻与强抢民女等事并不赞同。他本人就曾有微服稽查,遇兵士调戏妇女,回来后将那人抓起击毙的前例。周盐税此番作为,探到他的底线,便是想护短也无话可说。再则一查当事人李弼不仅与自己一样做过革命党,击杀过叛徒,又跟浙江督军朱瑞关系匪浅,左右权衡一番,便拍大腿放过李董二家。至于当街枪击的凶手,由于逃得快,兵士们抓不到,周盐税一案便只能不了了之。
      李弼这里却不动声色照常拜堂,只是成亲后没几日,便对外号称携新婚妻子赴杭上任。由始至终,除了李董两家父母,众人皆不知新娘根本不曾随花轿入门。李弼深知周盐税之死与董俪珺脱不了干系,没准就是她亲自下手,却对外不提一字半句,在他心里,便权当替父亲还了董家的恩。只是这一日,他再到宁波火车站乘车,目之所及只觉风物依旧,但记忆中那送车的少女却不复得还。李弼心下感慨,但他非多愁善感之人,匆匆一想,便将情绪压下,自上火车,买了份报纸看。少顷,忽然觉得跟前站了个人,李弼抬起头,却见那卖报的小童急匆匆跑来,递给他一封信道:“先生,有位小姐让我转交给您。”
      李弼愕然,忙展开信一看,内里只有两句话:“感君恩义,后会无期,棋中乾坤,敲开自知。”
      他忙探出头,却见站台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董俪珺的身影?
      回到杭州后,李弼找出那盒象牙棋子,敲了敲,这才发觉传来空洞之声。他用锤子轻敲,不多时敲破,却滚出一颗圆溜溜的硕大明珠来。
      一盒棋子三十二枚,内藏三十二颗价值不菲的明珠。
      李弼呆了半响,这才明白原来董家资财,董俪珺早已送到他手中,只是她的情义越深重,表现出来便越是沉默。而如今董小姐不知所踪,终究是要无以为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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