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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夺命箭 ...

  •   一

      大宋嘉祐七年。
      这一年春雨水甚多,入三月,乙卯乃雨,越甲子又雨,丁卯再大雨,直至三日。
      在这样的连天雨雾中,官道难行,车马劳顿,泥泞不堪,偏生周平章的马车顶棚还漏了一个小孔,滴滴答答的雨水渗了进来,路上无法寻匠人修,服侍周平章的僮仆只得寻陶瓮置于马车中承接雨水,一路晃晃荡荡,这才算能继续往前赶。
      在这样摇晃的节奏中,总算于第五日赶至池州近郊,彼时天色已晚,城门早闭,周平章便命众人寻一村舍借宿,明日再进城。
      怎知落脚的村庄太小,只零星十来户人家,入夜皆门扉禁闭,灯烛不明。周平章手下那帮马步兵卒连拍几户皆无回应,总领王德忠正要冒火时,忽然一户门扉骤开,一老妪提着灯笼胆怯地问:“诸位官爷,可是错过驿站来此投宿?”
      王德忠大声道:“正是,烦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村里人胆小未经世面,怠慢了诸位,且随老身前来。”
      她提着灯笼在前带路,王德忠领着众人尾随,周平章坐车内闭目养神,莫约一盏茶功夫,只听众兵在那大声喧哗,似乎有所不满。
      “又有何事?”周平章揭开车帘问。
      “启禀大人,那老妪带咱们来的是一处荒宅,这黑灯瞎火的……”
      “罢了,别为难那老人家,”周平章皱眉道,“你派几个人随意打扫,烧火歇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是。”

      忙乱了半日,众军士总算生了火,将荒宅一角弄成可歇息之所。周平章下了车,眼前一座巍峨巨构,与此矮村屋舍不甚相合,夜色朦胧中,依稀可见门楣有匾额一副,上书“孟府”。
      周平章回头瞥了王德忠一眼,他跟周平章这些年剿匪捕盗,早练就相当默契。此时立即上前禀道;“大人,这宅子原主人姓孟,三代富户,方圆十里皆有田地,然子孙不肖,吃了官司败落下来,典尽祖产,连妻女皆卖人做妾……”
      “如何不卖了祖宅?”周平章淡淡地问。
      “这……”王德忠皱眉,“仓卒之际,未及问个明白……”
      周平章看着那宅子道:“几句话的事都弄不明白,去,看适才带路的老妪还在否。”
      “是。”
      王德忠跑出去,不多时又跑了回来,一脸怒意。
      “那老妪呢?”周平章问。
      “不见了。”王德忠怒道,“我早看那老东西鬼鬼祟祟的不对劲,他奶奶的,敢算计到咱们提刑司头上。大人,呆会我就带弟兄们将这里翻个底朝天。”
      “稍安勿躁,既是费心将咱们引来这,总不至于什么都不做。”周平章道,“坐下,阿阮,给你王统领上碗姜汤。”
      僮仆阿阮应声出去。
      哪知王德忠的姜汤还没喝上,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啼及重物落地之声。
      “怎回事?”王德忠站起问。
      外面的兵卒奔进来,一脸骇然道:“大人,小的正卸车喂马,突然马惨叫一声倒地死了!”
      “怎么死的?”
      “是被箭射死的。”
      周平章睁大眼,道:“走,看看去。”

      几名兵卒高举火把,将那个旧马厩照得如白昼一般,马已毙命一会,脖子上插着一支乌黑的箭,箭镞入血肉甚深,箭上光溜溜的,无翎,无标识。
      “保护大人!”
      此番带来的兵皆训练有素,此番一听命令,立即四散,弓手开弓,刀手拔刀,将周平章团团围了起来。
      周平章却不见慌乱,低头俯视那杆箭,甚至伸手要去摸上一摸。
      “大人!万一有毒呢?”阿阮着急道。
      “无妨。”周平章问,“适才可有人听见箭响?”
      那名牵马的兵卒回道:“不曾。”
      周平章问:“你们中谁箭法最好?”
      王德忠道:“这个,自然是属下。”
      “以你之力,可能一箭射穿马颈?”

      王德忠有些为难道:“这个,属下可没那么大力气。”
      “可这一箭,却将马颈险些射穿。”周平章道,“昔飞将军李广夜引弓射虎,天明方觉那虎乃白石,箭镞深陷石棱之中不可拔,然而故事的后半截却常常被人忽略。”
      阿阮好奇地问:“大人,那故事后半截说啥?”
      “说李广第二天又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再次把箭射入石头中,却发现怎么也射不出昨晚的力道。你可知为何?”
      阿阮问:“莫不是他在晚上时以为那老虎要袭人?情急之下,力非寻常可比?”
      周平章点头道:“不错,人在危急关头,常有潜能被激发。”
      “但纵使飞将军再世,也无法无声无息射出力道如此之大的一箭,”王德忠低头看马尸,皱眉道,“大人,你可记得池州知府这回给朝廷的奏报?”
      “怎会不记得,池州知府李同奏称太常博士徐林洲于池州境内暴毙,死因乃是身中巫觋下咒的夺命箭所致。官家亲批荒唐至极,着命我江南东路提刑司督查此案,”周平章问,“你想说什么?”
      “大人,这箭悄无声息,力道非常,古怪得紧,难不成,世上真有能供巫觋驱使的夺命箭?”
      周平章淡淡地道:“我只知道,无论这箭是弓手所射,亦或巫觋所御,它要夺人性命,都是容易得紧。昨日它杀太常博士徐林洲,今日射的是我的马,若明日它要射杀一方大员、皇亲国戚呢?此案非彻查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阿阮尖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大人,那有人影!”阿阮指着马厩后的旧草堆。
      “去看看。”周平章吩咐道。
      王德忠带了几个人迅速围上去,弓箭手先射了一通箭,刀手再将那堆乱草砍开,待看清草堆之下是什么,骤然之间,众人都静默无声。
      原来那整整齐齐叠着十几具骸骨。
      他们虽已成骷髅,却整齐穿上衣服,自不同衣着上可清晰辨出,那些骸骨中有年长者,有壮年男子,有青年书生,有着红绮罗的新妇,有穿绿袄卦的小娘子,甚至有带着肚兜的孩童。
      这分明就像是一家人。
      提刑司众人便是已经过不少案子,此番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也皆说不出话来。
      “一共十七具。”王德忠哑声道。
      周平章默不作声,他仿佛看到那些骸骨一个个变得血肉丰盈,这其中有慈母严父,有兄友弟恭,有夫妻恩爱,有妯娌相亲。
      不知为何,他笃定这是一家人。
      雨势不知何时变得更大,淅淅沥沥,宛若无声的哀哭。

      二

      天亮后,连日不断的雨势竟停了下来,云层稀薄,隐约露出太阳的亮光。
      “大人,您快出去看看吧,外头来了好大一群人。”王德忠犹豫了会道,“这村子古怪得紧,您去看看便知。”
      周平章一愣,随即起身,待见着门口黑压压一片人,不禁心里一沉。
      眼前皆是老弱病残,拄杖相扶,衣裳倒不至于褴褛,只是人人神情惊恐,只是那惊恐却不是面对一排手按刀柄的兵卒,而是对着‘孟府’那扇大门。
      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来到周平章面前,依依哦哦说了几句。
      周平章有些听不太清楚,又问:“老丈,你适才要本官做什么?”
      老头颤巍巍地道:“这是凶宅啊,你们会破坏宅中封印,令恶鬼重现!”
      “什么恶鬼?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你个老东西胡扯什么?”王德忠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那老人喘着气道:“任你是谁,冲撞了里头的恶鬼,都没好下场!真官大人早说过,这里不能进生人,进生人即为活祭,恶鬼尝到新鲜血肉,便会贪婪无比,不吃完这里每一个人,它们是不会停止的……”
      周平章皱眉看他,问:“谁是真官大人?”
      “真官大人便是真官大人……”
      “放屁,我家大人才配称为大人,你这刁老儿,不给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
      王德忠骂骂咧咧就要拔刀,周平章按住他的手,和声问:“老丈,你口中所称之大人,可是能通鬼神,断阴阳的巫觋一类?”
      那老丈吃了一惊,忙道:“罪过罪过,可不能这般称真官大人。”
      周平章心里大概有了底,又问:“你口口声声此乃凶宅,我等住一夜却安然无恙,可见是以讹传讹,不足为信。世人称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丈,你可曾见过恶鬼模样?它们具何形状,如何为害?啖食多少人命?”
      这些问题连珠炮一般抛出,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呼,突然之间,有妇人尖声嚎哭,这一声嚎哭便如炸开锅一般,一时之间,有三四名妇人共同哀嚎,哭声凄厉震天,顿时令大白天平添几分阴森之感。

      那老丈亦面露哀戚,摇头道:“小民如何会不知?那恶鬼最喜啖肉喝血,尤喜食青壮男丁,尸首皆血肉模糊,被生挖心肝。村中家家有人遇害,户户要飘白幡。大家都道此处中了鬼咒,能逃的都逃了,剩下我等这些老弱妇孺,逃不动只得在此等死。若不是真官大人路过慈悲,施法封了这座凶宅,镇住恶灵,我等焉存性命?大人啊,小民非要以下犯上,实在是没活路啊,求大人发发慈悲,早些离去此宅吧。”
      他一面说一面下跪,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跪了一地。

      周平章叹了口气,伸手将老丈扶起,问:“这位老丈请起,诸位且宽心,本官乃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江南东路提刑司长官,本官手握天子所赐宝剑,平生斩杀凶徒无数,恶鬼见本官定不敢作祟,不然何以我等在此一夜皆无事?”
      村民们将信将疑,王德忠趁热打铁道:“盯你奶奶个球,老子手中这把刀不知饮过多少人血,有恶鬼正好,老子正好斩了祭刀!”
      村民这才转忧为喜,周平章朝王德忠微微颔首,又问:“老丈,本官瞧此座宅第占地颇广,却如何成了凶宅,原主人一家可是姓孟……”
      老丈颤声道:“是啊。”
      “他们一家,也被恶鬼所害?”
      “不不,他们活得好好的,”老丈摇手,“只是子孙不肖,摊上官司才将宅子低价卖掉。”
      “卖给谁?”
      老丈道:“卖了好几回,但都家宅不安,鬼越闹越凶,渐渐的就没人敢住了。”
      周平章盯着他问:“也即是说,一开始,恶鬼并未伤人?也并未在村中行凶?”
      “是。”
      “那是从何时开始,恶鬼出没啖人?”
      “这个,”老丈脸露难色,“我记不大得……”
      “是十二年前。”一个妇人突兀插嘴,“奴记得甚清,十二年前,我家大郎刚出世,可我小叔却被鬼吃了。”
      周平章进一步问:“可曾有满门被恶鬼所杀之事?比如,一门十七口……”
      村民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周平章还待再问,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声。
      一队人马踏着积水而至,为首一人高声问:“前方可是江南东路提刑司的大人们?”
      王德忠应道:“正是。”
      那人喜道:“太好了,敢问刑辩周平章大人可在?”
      周平章朗声道:“本官在此。尔等是何人?”
      那人忙率众下马,上前行礼道:“拜见周大人,小的们是池州知府差役,奉李大人之命,特来迎大人一行。”

      三

      若说官场上有哪位官员周平章不愿打照面,那必定是李同。
      池州知府李同比周平章大了近十来岁,周平章金榜题名的时候,他已经在地方上任知府;等周平章位居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司长官的时候,他还是在地方上任知府。此人生性胆小,谨小慎微得过了头,行事带了几分寒门出身的唯唯诺诺,言行举止古板中又有天真,不然也不会在太常博士徐林洲暴毙池州境内一事奏报上,老老实实写什么巫觋施法,夺命箭穿胸激怒朝廷,当场被申饬荒唐至极。
      但周平章不愿见他,倒不是瞧不上李同的为人,实是因为他误打误撞进了提刑司,全是拜这位李大人所赐。
      当年周平章一纸策论名动朝野,位居榜眼,仁宗皇帝于殿上授承奉郎,他进官场任的第一个官职,便是陵州签判,时任陵州知府的,便是这位李同李大人。李大人遇事拿不定主意,御下不严,陵州通判签判乱成一锅粥。周平章恰逢少年得志,好鸣不平,好亲上公堂理论。这原本没什么,坏就坏在李同多事,奏报上将周平章“好弄刑名”一事如实汇报,仁宗皇帝一看就笑了,批周郎不入翰林做博士,改去刑狱司做通判,倒也新鲜。
      就为官家这一新鲜,周平章仕途一锤定音。从此周郎奉旨督办刑狱,一夜之间,他彻底绝了为文官入堂拜相的路。

      然这已然是多年前的旧事,今日公堂上周平章乍见李同,却生出些岁月如梭的感慨。陵州一别,两人已有十余年未见,李同早已两鬓斑白,苍老许多,而自己也不复当年的周郎风貌了。
      “李大人,别来无恙。”
      “平章啊,哦不,周大人,下官见过周大人。”李同激动得要给他行礼。
      周平章哪能真让他行礼,忙伸手拦住,双方谦让一番,这才分主次入座。周平章问:“李大人,本官所为何来你也知晓,皇命在身,这便开门见山。徐林洲大人暴毙一案,为何李大人坚称巫觋所为?那夺命箭又是何意?”
      李同苦笑一下,命手下呈上一托盘,内有一杆长长的箭。箭镞锋利异常,箭杆很轻,摸上去却有金石之感,光溜溜的,无翎,无标识。
      此箭与村中凶宅射杀马匹的箭如出一辙。
      “周大人请看,这便是当日穿胸射死徐大人的凶器。”
      周平章掂量了那杆箭的重量,问道:“何以见得被巫觋施法?”
      李同愁眉苦脸道:“周大人,下官已被上峰狠狠申饬过了,求大人莫要再提下官听信谗言不辨事理的胡说之语。”
      “可本官觉着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李同一愣。
      “李同,”周平章正色道,“你我相识多年,虽说素无往来,然旁人不知你李大人是什么人,周某怎会不知?你向来诚恳实在,有一说一,奏报上若写了巫觋施法,那便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李同呆了半响,忽而垂头,哑声道:“想不到天下知我者平章是也。”
      周平章拱手道:“李大人,愿闻其详。”
      “是。”李同低声道,“徐林洲大人丁忧返乡,于本地乃是一件大事,便是下官都听闻徐大人圣眷深重,故自徐大人返乡以来,州府衙门丝毫不敢怠慢。徐大人是个孝子,母丧便于其墓旁修草庐一间,意为守墓读书。草庐结成那日,池州众乡绅父老皆去送徐大人,下官也去了,唉,据闻徐林洲丁忧一满,极有可能擢升江南东路安抚司,下官又怎敢不去?”
      “那日徐大人神情萎顿,想来是丧母之痛尚未过去。我等正寒暄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徐大人被一箭射杀。下官随即命封锁现场,搜了许久,根本无人携弓,且那草庐背山临湖,四下并无遮挡,这箭如鬼魅般突如其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周平章问:“徐大人是否被此箭穿胸而过?”
      “是,”李同吃惊道,“此箭力道大得紧,下官从未见过。”
      周平章带笑道:“李大人后又如何断定此乃巫觋作法?”
      李同道:“池州人循楚风好巫之习,一家若有人得病,往往屏去医官,惟巫觋之言是信。此箭一现即有人认出,此乃巫觋所施法术,名曰夺命箭,意即施法者若要取人性命,只需祭出此箭,即能于千里之外,无声无息射杀那人。”
      “哦?那李大人可曾拘捕全境有嫌疑之巫觋?”
      李同不太自然道:“那是自然,本官将境内有些名望的男女巫觋尽皆捕获,最后锁定一人。一来夺命箭非道行高深者不能施,二来,下官一查之下,竟发现那巫觋与徐大人有隙。徐大人先母笃信巫术,与此人过往甚密,徐大人却不语外力乱神,母亲一过世,便将他打将出府。”
      周平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当下颔首道:“合该如此。”
      “然却为他遭致杀身之祸。”李同叹息道,“无论如何,下官已将此人下了大牢,他倒硬气,虽用刑不供,竟口口声声道待上峰派人一审,自会恭恭敬敬放他出来。”
      “哦?”周平章问,“此巫觋叫什么?”
      “此人姓彭,”李同道,“名号甚响,池州人皆称之彭真官大人。”
      真官大人?周平章的眉毛忍不住挑了一下。

      彭真官便是再有通天本身,在这牢狱中带了数十天亦蓬头垢脸,憔悴不堪。他一见到周平章便如见到救星,扑过来喜道:“大人,大人,您是来放我出来的吗?”
      王德忠喝道:“妖人休得无礼!”
      彭真官犹自道:“大人,我这有紫金灵丹未献,这回是真的好丹,我拿性命担保……”
      “灵丹?”周平章皱眉问。
      彭真官却立即收了喜色,又问:“您不是来放我出去的?”
      “放肆,我家大人乃是来审你施法射杀徐大人一案的。”
      彭真官一下缩了回去,懒洋洋地道:“徐大人之死与我无关。”
      王德忠问:“自你处搜到巫蛊祭祀等物,且有弓弦又何解?”
      “我那是祈求上苍佑我池州风调雨顺。”
      “放屁!”
      周平章微微一笑,道:“彭真官,本官此次来池州,曾路过一村,村民告知那原有恶鬼行凶,幸得真官大人施法镇住凶宅,这才令恶鬼不再作祟,本官对此人甚为钦佩,以身涉险,为民除害,了不起。不知你可认识他?”
      彭真官面露不自然的神色,嗫嚅道:“那,那是小可所为。”
      “那真是久仰,”周平章露出诧异神色,又问,“彭真官,本官亦在那凶宅中住了一晚而性命无虞,想来是你法力尚在的缘故,却不知真官大人如何降服恶鬼?”
      “那自然是经过一番恶斗,凶险异常,唉,不足为外人道哉。”
      “听闻那恶鬼只喜啖食青壮男子心肝,这却是何故?”
      “此乃罗刹鬼,生性如此。”
      “哦,”周平章点头问,“却不知罗刹鬼乃何人死后所化?”
      彭真官道:“凶宅亡灵的怨气所化。”
      “这么说,彭真官也见到那凶宅亡灵了?有多少?”周平章问,“是不是有十七具?”
      彭真官一惊,道:“什,什么十七具?”
      “本官在那宅中发掘遗骸十七具,男女老幼尽有,看来那曾发生一起灭门惨案,可奇怪的是,历任凶宅主人并无阖府俱暴毙的记录,彭真官,你是唯一进过那凶宅的巫觋了,不如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彭真官脸色变了,道:“请,请恕小可无此神通。”
      “一家老小被人尽屠该处,这些年来,该村又发生二十三起青壮男丁被恶鬼啖食之事,这么多怨灵汇聚在一起,你所施法术到底能不能镇住?万一他们四下飘散,为祸人间可不好。”
      彭真官忍不住微微发抖。
      周平章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彭真官忽然在后面大声叫道:“大人,大人,我有绝妙仙丹,大人若献上此丹,定能青云直上,鹏程万里,求大人稍候!求大人稍候!”
      周平章脚步不停,充耳不闻走出牢房。
      王德忠忍不住问:“大人,那彭真官似乎还有话要说。”
      “说什么?不外乎服丹成仙,一派胡言。”周平章冷哼道,“本官肯定不是他头一个要献丹的人。”
      王德忠点头道:“是啊,想必已故的徐林洲大人亦听过,不然不会将他打将出去。可是大人,那夺命箭在凶宅已射杀咱们的马,若射箭者与杀徐大人的是同一个,彭真官便不是凶手。”
      周平章点头。
      “可若如此,凶手为何要暴露自己?难道他不忍看彭真官替自己顶罪?”
      “又或者彭真官不过是个幌子,”周平章平静地道,“那个人想借着这杆夺命箭,让我们看到更多的东西,比如那十七具骸骨。”

      四

      十七具遗骸整整齐齐摆放在凶宅的空院子里,它们身上仍然穿着光鲜,大太阳底下一片白森森,分外瘆人。
      李同此时已脚下发虚,他非怕这些白骨,而是怕由此而来落到自己头上的灾祸:徐林洲案他的奏报已然遭朝廷申饬,此刻辖下又发现这么十七具无主骨骸,太平年月摊上大案,他这头上乌纱帽稳不稳的,可就难说了。
      想到这,他忍不住看向一边负手而立的周平章,声音发抖问:“周大人,依您之见,这些遗骸怎会在此?”
      周平章道:“实情如何,本官此刻亦全无头绪,然你我身负皇恩,遇上此事皆得查上一查。李大人以为呢?”
      李同惭愧道:“正是。”
      “李大人请看,观骸骨身上所穿,皆为寻常乡间富户装扮,然细看之下,却大有意趣。”周平章指向其中一具男骸骨,“譬如此翁,袍襟下却现系带裹脚,乃为方便行走做事,显见其非饱食终日的富家翁;再看此妇人,长裙上穿小袖对襟旋袄,显见其终日忙于家事,甚至出入厨皆亲力亲为。再譬如这位。”周平章指着另外一具:“此男子身着白细布圆领襕衫,他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而是州学学子。”
      李同吃惊道:“周大人,下官上任以来,秉圣命兴州学,兼提举学事,不敢一日有怠,若有州学生殒命,下官焉有不知之理?”
      周平章笑道:“李大人,此人丧命起码十年以上,非你管辖之过。”
      “十年?那时下官尚未知池州,”李同愣愣地道,“这么说,这些骸骨乃一家人?池州富户,家中有男丁考取州学生……”
      “家中父母仍需亲手操持家事,这富户家底不深。”周平章平静地道,“满门十七口,一夕皆亡,或遇盗或遇仇家,不会悄无声息。”
      李同道:“下官这便遣人查个明白。”
      “不必,王统领已去办此事。”

      他们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周平章循声望去,却见手下推搡着一个男人进来,嘴里骂骂咧咧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给我进来见见我家大人!”
      那兵卒手劲大,一把将那人推倒在地,那人手忙脚乱将帽子戴好,抬起头,却见是个中年男子,下人装扮,一见周平章及李同,登时叩首道:“草民,草民见过二位大人。”
      周平章问:“你是何人?不知此地乃凶宅么?”
      “回大人,小的姓徐名大,乃徐府二等管事。今日府里遣小的带人来这边草庐办事,小的半道上听闻大人们在此审鬼,一时好奇心起,拐了个弯来瞧热闹……”
      李同皱眉道:“徐大?你家主人是……”
      “我家主人乃先太常博士徐林洲大人啊,”那男的哭丧着脸道,“求李大人看在徐府面上,饶了小的则个。”
      周平章淡淡地道:“既是已故徐大人的家奴,那便不要为难了。放人。”
      徐大千恩万谢,起来时忽而一瞥到地上那十七具白骨,惊骇地尖叫了一声。
      “放肆!”旁边人一脚又将他踢翻。
      徐大爬起来哆哆嗦嗦道:“大,大人,小的,小的见过那个鬼。”
      他指的是地上那具穿着白色襕衫的骸骨。

      周平章眉毛一挑:“再说一遍。”
      “小的,小的曾眼见此鬼作祟。”徐大哆哆嗦嗦地道,“就在草庐那。当日草庐初成,大人带着我们几个来看。因车坏了,大人便命在草庐歇息。当夜,小的亲眼见到一穿白衣的男鬼出现,把我家大人也吓到……”
      周平章进一步问:“何以见得那鬼便是这鬼?”
      “他便是穿着这件衣服!散着乌发盖着脸……”徐大尖声道。

      就在此时,王德忠快步跑进,拱手道:“大人,李大人。”
      “事情查到了?”
      “是,卑职调池州通判宗卷并衙门当差久远者询问得知,十年来,池州并无灭门惨案之记录,但却有一件往事。”王德忠看了一眼李同,靠近一步道,“有一家纪姓人家,祖上留下百顷良田,纪老儿与婆娘皆是勤恳节俭之人,数十年间将百顷良田家产扩多一倍。纪家虽农桑出身,却养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儿子,十五岁上考入州学,一时人人称颂。然天有不测风云,眼见儿子将入京备考太学,一家子欢欢喜喜陪他上京,却在半道上遇见强人劫道,尽数殒命。”
      “十七口人?”
      “老两口连几个儿子媳妇、孙儿并妾侍僮仆婢女等,卑职估摸了一下,差不离。”
      李同一拍额头道:“我想起来了,不,下官想起来了。纪姓的学子,主持州学的老先生曾提过,若论聪颖,无人能及纪生,若他在世,我池州定能出第二个太常博士。”
      他想起来,笑着补充道:“哦,先故的徐林洲大人,亦是那位老先生的弟子。”

      周平章正待说一句池州人才济济,眼角余光却瞥见王德忠一脸古怪。
      “讲。”
      “大人,那姓纪的一家子跟先故徐林洲大人可是关系匪浅。”王德忠压低声线道,“徐大人的原配纪氏,便是那纪生的家姊,只不过早早亡故。也就是说,这里躺着的十七具骸骨,竟然是徐林洲大人的姻亲……”
      周平章一下眯了眼,他思考了一会,忽而笑了,转头看向李同,问:“李大人,你当初为何认定徐林洲大人乃彭真官作法而死?仅凭彭真官曾被徐大人打将出门,应当不足以令一个小小的巫觋谋害朝廷命官吧?”
      李同脸色大变,张了张嘴,却选择沉默不语。
      周平章也不恼,只轻描淡写道:“李大人,谨小慎微不是何时都能明哲保身的。你此刻不说,待本官查出来想再说时,可未必有说的机会。”
      李同挣扎道:“周大人,下官无甚好说——”
      周平章冲王德忠使了下眼色,王德忠迅速将周围的人带离一丈远以外。

      “周大人,”李同冲周平章深深作揖,愁苦道,“不是下官有意隐瞒,实是关系重大,下官不敢说,亦不能说。”
      “李大人放心,今日你所说的一切,周某皆不会胡乱泄露。”周平章诚恳地道,“此刻非池州知州向江南东路提刑司禀报实情,而是老上峰李同提点他曾经的签判周平章。”
      李同眼中露出震动,他张开嘴,,长叹一声道:“罢了,平章,徐林洲与你同年进士,你那年名列榜眼,风光无限,殿上官家钦点为承奉郎。你先为签判,后擢升江南东路提刑司刑辩官,可说实至名归。可徐林洲名声不显,才学不卓,何以却能一路高迁,官居太常博士?”
      “京中人人道他结了门好亲事,”周平章淡淡地道,“任是谁,娶集贤殿大学士家的小娘子为续弦,都不会官运太差。”
      “平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同叹息道,“徐林洲青云直上,最大的原因,却在于他会献丹。”
      周平章吃惊道:“什么?”
      “献丹。”李同低声道,“本朝虽不如太祖年间志奉释老,崇饰宫庙,然背地里好此道者从不乏人,便是官家,不也曾叹修道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
      周平章皱眉问:“你是说徐林洲与那彭真官早已相识,且彭真官炼丹,徐林洲献丹?”
      李同颔首道:“正是。据我所查,彭真官炼丹交由徐林洲,再进献权贵怕已有十余年,徐林洲官运亨通皆由此而来。他在池州被夺命箭穿胸而过,试问那等开山破石之箭法,能施为者几何?平章啊,谁要他死?谁能让他死?这其中盘根错节,我怎敢查?”
      “所以你就奏报巫觋施法?”周平章摇头道,“可你我皆知,彭真官乃修道,非巫觋,他更非杀人凶手。”
      李同满脸愧色,却道:“平章,你要如何唾弃我的为人我管不着,然而你我若异位而处,恐怕你也只能出此下策。彭真官仗着徐林洲,于池州境内妖言惑众、欺世盗名,杀他不冤。”
      周平章正色道:“李兄,为官者各有各的难处,平章又怎会妄论他人?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便是拿彭真官顶罪,但夺命箭呢?真凶一日不伏法,则夺命箭就一日绷紧。若它再杀人,你我如何自处?”
      “可夺命箭来无踪去无影……”
      “已有线索。”周平章转头,招呼王德忠道:“将徐大带来。”

      王德忠手一拎,便拽着徐大的衣领将他丢到周平章脚边。徐大惊慌不定,周平章道:“莫怕,你只需告知本官,今日是谁遣你来草庐,又是谁告诉你,本官在此凶宅审鬼。”
      徐大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家大娘子。”

      五

      徐府俭朴得超乎想象。
      外头看是白墙灰瓦,绿竹数杆,内里看是一应古董字画、时兴家私全无。目之所及,处处挂着蓝白纸幡,显见府上正在服丧。进了厅堂,亦是全无摆设,只堂上挂着一对旧对联,上书“乐林泉绝名绝利,隐岩谷忘辱忘荣”。
      王德忠带着兵卒将徐府团团围住,守住前后门,不放任何一人离开。他亲自带人入内搜查,一时府内喧哗不断,哭声叫声不绝于耳。
      周平章着官服徐徐入内,一进去就撞见徐林洲后来续娶的寡妻徐文氏率着众仆佣杂役,披头散发冲过来,尖声骂道:“刑辩大人,你好大的官威,我家老爷一生为朝廷尽忠职守,未尝出半分错,如今他被奸人所害,尸骨未寒,朝廷只命你查案,可未下旨命你诛忠臣,你现下带人来抄家夺舍,这是不给我忠良之家、守寡妇人活路走么?”
      那妇人乃官家出身,颇有几分见地,说出来的话字字诛心。周平章却听而未闻,微笑道:“徐夫人有礼,本官只是前来查案,抄家之类的话可担当不起。徐夫人稍安勿躁,我等查到想查之人,自然就回去。”
      “何为尔等想查之人?大人拘盗锄奸,只该往外头寻去,入我等清白之家算怎么回事……”
      她话音未落,却见王德忠进来道:“大人,人找到了。”
      “带上来。”
      王德忠应了一声,冲外头使了下手势,顷刻听见一个清脆声响:“妾自己会走,不劳这位官爷了。”
      徐文氏一听怒道:“刑辩大人,男女有防,你命人带我家娘子过来是为何意?”
      “依我大宋律令,父丧,在室女亦得享家产。”周平章低声道,“徐文氏,我若是你就闭嘴退一边,徐娘子犯了事,不正中你下怀?你好为亲生儿谋多份钱财啊。”
      徐文氏愣住,随即脸色红白不定,但果真闭嘴不语。
      此时却听进来的女子噗嗤一笑。周平章转身,只见一妙龄娘子站在跟前,神色丝毫不惧,淡然施礼道:“见过周大人。”
      周平章静静看着她,道:“徐娘子,又见面了。”
      徐娘子道:“夤夜一别,大人无恙否?”
      “托你的福,事情总算水落石出,只等徐娘子跟我们走一遭了。”
      “妾久候,大人请。”

      他们一前一后步出徐府,王德忠在后面瞧了半天,叫道:“他奶奶个熊,这不是那天夜里给咱们带路的老妪么……”
      徐娘子正要上车,一听此话,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讥讽。周平章道:“行了,别丢人现眼,看着点。”
      徐娘子在车内道:“周大人莫非怕我跑咯?”
      “徐娘子武艺高强,又心狠手辣,本官自然要防着点。”周平章跨上马,问,“去哪?”
      “凶宅。”徐娘子笑道,“有些东西不让大人亲眼看看,终究是不够圆满。”
      凶宅大白天里仍然阴森森,穿堂风呼啸而过,徐娘子却面色如常,提起裙子款款入内,单看背影,亦是分花拂柳,弱不禁风的官家娘子。
      王德忠却不敢松懈了,因为周平章告诉她,这女子便是射出夺命箭之人。
      夺命箭从头到尾只杀了一个人,但那个人,乃是徐娘子的父亲徐林洲。
      这等心狠手辣,罔顾人伦,已到匪夷所思之地。王德忠禁不住想,此毒妇只怕刳腹剖心,那一付肝肠亦是黑如墨了吧。

      徐娘子带着众人直入凶宅内堂,在一间破败的偏厅中,她径直走向墙角空空荡荡的博古架那,手指不知摸到什么地方,只听咔嚓一声,博古架应声而开,她手一推,竟然内有密室。
      那道门一被推开,顿时一股腐臭夹杂硫磺味扑鼻而来。
      密实中,耸立一个硕大的丹炉。
      “从前小则半年,多则一年,徐林洲定会匿行潜回池州,妾初来徐家之时,还曾疑惑他不是在京做官么?何以能频繁返乡?直到后来武艺有成,悄悄跟他跟到这来才晓得,原来啊,我们徐大人是回来敦促炼丹的。”
      徐娘子妙目一转,笑问道:“周大人,都道你断案如神,你且猜上一猜,徐大人炼丹为何不能在京城炼,却非要神神秘秘跑回池州边上这个荒宅里鼓捣?”
      周平章历经大案无数,然而此刻却仍然为猜到的结果而怒气上涌,他深吸一口气道:“只因这些丹,有些不能为外人道哉的秘方。”
      “是呀,”徐娘子嘴角勾起,讥讽一笑道,“那秘方最后一道,可是要加活人心肝的,且需青壮男子才行,因他们阳气最盛,炼出的灵丹药力最足。这般伤天害理的勾当,纵使徐大人脸皮厚如城墙,也不敢在京城明目张胆地来。”
      王德忠惊怒道:“所以那狗官便假借恶鬼之命,命人抓村中青壮男丁来此?”
      “正是。”徐娘子叹息道:“可惜那加了活人心肝的灵丹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被上头的贵人所厌弃,加之此村恶鬼作祟传得太过,徐林洲这才停了下来。他一停不要紧,彭真官却要断了财路,两人一言不合,徐林洲将彭真官打将出去。可他不敢冒然杀了彭真官,因为彭真官手里抓着他的把柄。大人,您再猜上一猜,徐林洲有何把柄握在他手中?”
      “炼丹一事太过蹊跷,彭真官说出来自己倒可能先当了替罪羊,他手里的把柄定不是这件事,”周平章皱眉道:“难不成,是与那十七具骸骨有关?”

      徐娘子仰头一笑,道:“周大人,跟您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是不费劲。没错,正是纪家十七条人命。”
      王德忠忍不住道:“可徐林洲再作恶,他到底是你的父亲……”
      “父亲?笑话!”徐娘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落下弯月般的弧度,慢悠悠地道:“周大人,您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纪家于其贫困交加之时施加援手,于其求学无门时慷慨接济,替他葬父养母,让他与自家天资卓绝的小儿子一道入州学,将女儿嫁与他为妻,资助他进京赶考,到头来,因为嫉妒自己小舅子才华,深恐少年金榜题名后处处辖制自己,又想停妻另娶高门之女,博条青云直上的好路,他就能雇凶杀人,灭了自己恩人满门。”
      “十七人,无论老少妇孺,一个不留。”
      “幸得那伙贼人贪省事,只将尸身丢入崖下,妾方得以寻回。只可惜风吹日晒,血肉尽腐,只剩皑皑白骨。十七具骸骨,要将他们一个个认出来可非易事啊,周大人,依您之见,读书人薄凉狠毒至此,算不算丧尽天良,该不该杀?”
      周平章平静道:“该杀,但需交通判、经提刑司审核、奏报朝廷方能杀。若人人如你这般,要王法何用?设提刑司何用?”
      “大人说得有理,只可惜那样报仇未免太慢了。”
      王德忠终于听出了点意思,忙问:“你口口声声报仇,难道与纪家有关系?”

      徐娘子嫣然一笑道:“官爷请猜。”
      周平章淡淡地道:“纪家生有三男二女,大娘子嫁与徐林洲为妻,成亲之时纪小娘子尚在稚龄,那十七具骸骨中,并无小女娃儿的。而徐娘子你,却是徐老夫人自宗祠中抱养而来,记在徐林洲名下,两相比照,若本官所料不差,你便是那纪小娘子,徐林洲不念旧情,可徐老夫人却念,她瞒着儿子把你保了下来,是吗?”
      徐娘子轻声道:“徐老夫人待妾恩同再造,若非她一力保全,恐妾早已不知流离失所,落入何等不堪境地。当日妾历经巨变,大病一场,险些活不下来,治好后又浑浑噩噩半年有余,是老夫人衣不解带亲自照料,才换来妾一条命。她以为妾大病之后前事尽忘,却不知便是粉身碎骨妾亦记得当日情形,朗朗白日之下,贼人如何屠戮我纪家十七口。”
      “可你却杀了她儿子。”王德忠道。
      “妾待老夫人过世了方动手报仇,已是瞧她老人家面子上了。”徐娘子微笑问,“若换成大人,您能忍多久?”
      周平章沉默了许久,才问:“照你所说,纪家被灭门那日,原来你在场?”
      “大人可是想问,妾因何逃过屠戮?”徐娘子缓缓道,“当日见势不妙,母亲将妾塞入路边大石间隙之中。彼时年幼,身形瘦小,如此堪堪逃过一劫。”
      “可你怎能确定,那些凶手乃徐林洲所派?”
      徐娘子讥笑道:“皆因抓青壮男丁剖心炼丹的,与假扮盗贼屠戮我纪家的,乃同一伙人。”
      “这些恶贯满盈的畜生呢?”王德忠怒问。
      徐娘子若无其事地摸了一下丹炉,轻飘飘道:“谁知道,兴许真有恶鬼,将他们抓了去生啖呢?”
      王德忠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
      徐娘子向周平章行了礼,正色道:“妾布下种种局引大人前来,乃听闻大人秉公执法,铁面无私,能还我纪家一个公道。如此,则妾引颈就戮毫无怨言,我纪家十七口,亦当感念大人恩德。”
      周平章吁出一口气道:“放心。”
      那女子深深行礼,低头道:“如此,妾替纪家十七口在天之灵,谢过大人。大人,妾还有一不情之请。妾想在此薄奠家人后,再随大人处置,不知可否?”
      周平章沉思了片刻,道:“可。”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偏厅,王德忠跟在后面低声道:“大人,那夺命箭呢,卑职不信女子腕力能胜男子……”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兵卒跑来,双手献上一个布包道:“秉大人,适才门外有人送来此物命呈大人。”
      王德忠接过,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弓弩。它发射端装有金石小环,内附长箭一杆。
      “这……”
      “射射看。”
      王德忠拉开弓弩,对准院墙,一箭射出,那箭杆正好穿过环心,直直射入院墙之中。
      王德忠跑过去一看,箭镞深嵌于墙体内。
      “这就是夺命箭,此乃磁石磨成之环,箭身以精铁所制,悬浮其中,故能降低飞箭破空之声,”周平章道,“不是射箭人多厉害,而是这特制的弓弩和箭厉害。”
      王德忠道:“那小娘子没说错,她忍了许久,有此物在手,她想取徐林洲性命易如反掌,可她仍然忍了许久。”
      周平章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间,王德忠惊呼:“起火了!大人!”
      周平章转身,徐娘子适才所在的偏厅,已烧成一片。
      “大人,救人要紧!”
      “不必了,”周平章拉住王德忠,看着那火越烧越烈,忽而微微一笑,道,“且让她去,夺命箭已在手,元凶已畏罪自尽,大家都有了交代,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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