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头》颜洛汐雨

9、灵王谷4

　　老吴头轻嘘一口气，拿着活计站在大门口，朝着院子里头喊，“我打更去了。”破铜锣似的嗓子一颤一颤回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里面夹杂了些以往没有的温情。与以往零零落落的老人哼唧声不同，今日他这声音一落，里面就有人应声，清俊神爽：“吴叔记得加件袄，外头冷着吧。”老吴头呵呵一笑，瞧着自个儿身上单薄的衣衫，听到屋里头那句叮嘱，顿时心里暖洋洋的，穿得再少也不冷了。
　　刘瞎子拄着杖站在门口，听得老吴头呵呵傻笑，出声嘲讽：“不就是捡了个小子么，高兴个什么劲儿，改天我去捡个闺女来，比你那小陶子不贴心百八倍儿！”老吴头也不与他计较，“老哥，我知道你嫉妒，没事，小陶不也孝敬着你么。”说完乐呵呵出了门。
　　那小陶说来也真命大，被他背回去之后，虽说受了重伤，那背上的伤痕却原来只是动了皮肉并未留下重创。这半月里却也恢复得快，只是肩膀上刀伤才是真狠，一条胳膊基本上跟废了没区别。
　　当然那刘瞎子一锭银子居功甚伟，抓来几副好药，竟也把原来那苍白的脸上养出几分血色出来。小伙子清醒过来才说白了自己的身世，姓陶，原本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在商铺干点体力活，怎料商铺被盗了，他被掌柜硬诬告成内贼告进官府，然后又不知怎的得罪了上头大人，被打了个半死扔进了乱葬岗。
　　才知小陶身世，老吴头不由大叹世道黑暗，官府吃人。然后安慰似的说起前些日子大街小巷流散着关于县令赵大人率领官差扮土匪打劫不成反而被杀个精光的传闻，肯定即便小陶真得罪了衙门里的那些人，现在也不会有人来追究了。再加上相处几日，小陶慢慢恢复过来，老吴头见他虽然破衣在身也掩盖不住他骨子里的清秀，还真颇像自己年少的神态，不由动了心思认了这小陶做干儿子。小陶也是极为乖巧，当时就“干爹”地唤了起来。虽然行动不便，有时也会热了饭菜等待老吴头夜归，把这老吴头乐得合不拢嘴。
　　一路梆声响起，回响在沉寂的街道里。
　　小陶上半身靠在床头，一身土灰色衣服显出他身子的瘦削，衣服上大大小小不下十几个补丁。脸色虽然正常了些，嘴唇却仍然是青灰颜色，透露出几分病态，双颊深陷，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渣子，显出些许稚气。他眼皮耷拉着，仿似在养神。
　　“咚咚”地声音一下一下近来，小陶睁开眼，“刘叔。”双眼神采暗淡，仿似蒙了尘埃的明镜。
　　刘瞎子走过来在床头摸索坐下，干柴般的两指搭上小陶脉门处，沉吟片刻，“你现在伤势已经恢复了三四分，体内之毒也清除了八九分，我们这不是是非之地，趁你吴叔不在，你现在就走吧。”
　　小陶咳了几声，脸上多了点异样的血色：“刘叔，可是我现在想走也走不动。”
　　刘瞎子一反常态没有怒骂，语气不愈，“老吴头不想活了可我这做邻居的总得提醒他一把，再说，好歹你这条命还是靠了我的药才捡了回来的，要报恩，就赶紧走，别给我们招麻烦。”
　　小陶手掩住唇，努力将涌上喉头的腥气憋下去。
　　刘瞎子继续说，“你这次捡了条命，也好好珍惜着。我们两个老头子年岁都不长了，若是你真能像老吴头儿子一样照顾我们终老，我自然也没话说，不过，”说着叹了口气，“你既然是无上门的人，那么无论你怎么躲，也躲不掉的。”
　　小陶见他神色落寞，语带了然，想起他给自己服用的那粒小还丹，当下试探道：“刘叔对我门中之事有了解？”
　　“我一平日靠着死乞白赖混点饭吃的老瞎子，怎么会了解你们无上门的事情？只是年轻时凑巧撞见过无上门处置门人的情景，”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质小匕首，正是那日从小陶肩上拔出的那把，“缒骨刀与锁魂鞭，难得你受了如此大刑居然还能逃出来。”
　　小陶见刘瞎子别过话题，也不追问，“我受了刑，自然不在是无上门的人了。”说完又咳嗽几声。
　　刘瞎子冷笑道：“即便你们门里不再追究，离了无上门，没了庇护，平日你造下的那些杀戮会消失于无形么？只怕你一现身，还未迈出我们这道门，就死在门口了。”
　　小陶复又闭上眼，“刘叔，那你就再容我多待几天，待我有了力气，能走远点了，也不会脏了你的大门。”
　　刘瞎子气极，干瘪的嘴唇张了张，吐不出半句话，最终站起，“好，好，那你就给我赶紧养，养好了就赶紧走。”
　　看着刘瞎子颤颤巍巍走到门口，小陶沉声说：“既然吴叔捡了我一命，报答完他我便走。无上门的人是欠不得别人恩情的。刘叔你放心。”
　　刘瞎子拐杖重重戳在门板上，“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守信，我信你一回，我那还有一丸药，，现去取了给你，相信到了明日你就能走个十七八里的了。”
　　小陶嗯了声，举头瞧着窗外暮色，眼神幽深，深不可测。
　　不管这刘瞎子是什么来头，现在自己身无长物，什么也不怕了。当时在刑堂受那酷刑时都没哼半声，原本以为就这么死了，如同身边的那些同伴一样。他自己都没想到求生的意识居然可以这么强，强到让他“起死回生”。

　　刘瞎子掩上自己的小门，找到那张自己躺了半辈子的躺椅，慢慢躺了上去。一手搁在椅子扶手上，那木质的扶手已经被磨得光不溜秋的，冰冰凉，如同冰冷的剑体一样。想到这，他身子不由打了个寒战，忽然记起一事来。刘瞎子抓拐杖手指移到拐杖顶端，再顺着滑下两个竹节，然后两指一按，那竹杖啪地一声裂成两半，从里面掉出一张纸笺来。
　　他将竹杖放在一旁，从地上拾起那纸笺，将其放在腿上，一手放上去，由上至下由右置左摩挲。那纸笺是青楼女子常用的再寻常不过的薛涛笺，上头勾着几枝素梅，寥寥几行娟秀小体，看起来赏心悦目。刘瞎子食指顺着字迹蜿蜒滑动，脸上表情愈来愈奇怪，手也抖得厉害，末了，手指停在那落款的泥印之处，全身抖如筛糠，一把将那纸笺抓起揉成一团扔得远远，避之如蛇蝎。
　　那纸团落在水迹未干的地面上，自行吸了水分，慢慢润开舒展起来，犹如一朵欲放的芙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