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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 第二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

      **1**

      易先生那张脸,仔细看其实长得不赖。

      岂止不赖,简直俊美堪比戏台上专事小生的名伶。他轮廓分明,鼻梁高耸,剑眉英挺,星目狭长,脸颊的线条自眉梢利落直下,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再勾勒出紧实的下巴,若年轻十岁,木鱼歌吟诵的那种“风流好似骑鲸客,雅致犹如跨凤郎”的美公子,指的就是易先生这样的好相貌。

      可惜他白长了这么一张俏郎君的脸,却没有才子佳人的话本中允诺的好命。他年纪轻轻就迷上拳脚功夫,跟一帮江湖人士往来,早早就体验过什么叫刀尖上蘸血,什么叫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等到青年盛期,他还来不及利用这张俊脸一本万利大吃四方,很快就在一场惨烈的打斗中叫人一斧子劈开,伤好以后,从此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

      疤痕自左向右将他的脸划开了楚河汉界,使斧子的人用力极大,划时大概恨不得将他的脸一劈两边。伤口好后两边肌肉便逐渐僵化,双方约定老死不相往来,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笑的时候,他一笑,左右脸颊以疤痕为界各自扭动乱作一团,将原有的那点笑意冲得七零八落,怎么凑也凑不回去,徒留又滑稽又可怖的现状。

      然而易先生不允许自己滑稽,于是便只能朝可怖那方靠拢,他轻易不笑,常年的面笼霜雪,久而久之,等到他真的想笑时,忽而发现自己已经不大能做出笑模样,他的脸好似陶土烧筑,若强行要笑,唯恐沿着疤痕一下扯开一道缝隙,随即噼里啪啦分崩离析。

      2

      大多数人不敢当着易明堂的面拿疤痕说事,除了和顺帮的老大。

      老大长得很有帮会老大的规格,他身宽体胖,裁衣都比人废衣料,茶楼里饮茶,一人能占两个人的座。他常常仗着胖子憨厚的外表佯装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尤其当他喝过酒后,更加喜欢表演爽朗豪迈,长长控制不住自己要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与易先生勾肩搭背,哪怕被推开多次也不以为意,他待易先生亲热得犹如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嚷嚷着谁要是动老易,那就是动他,谁要敢不给老易面子,那就是不给他面子。

      他自认为与易先生好得像亲兄弟了,那还需要忌讳那道疤痕做什么?提一提怎么啦?不但要提,还要大庭广众光明正大地提,于是他当着别的弟兄,嬉皮笑脸拿指头比划易明堂的脸道:“我现在觉得,往你脸上刻下这道玩意的人真正是做了件好事。”

      易先生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

      老大装看不懂,继续亲热地道:“怎么,不信?要没这条疤,就你这个长相,到哪都要被人当成姑爷仔勾二嫂一流的货色,别说混江湖,整个西关地你去打听打听,哪家肯给你件正经事做啊?哈哈哈……”

      他笑得惊天动地,一边笑,一边猛拍易先生的肩膀。

      易先生沉着脸抓住他的手反转一拧,疼得老大唉哟一声,再轻轻甩开,若无其事道:“不知道吗?男人肩女人腿,都别乱摸乱碰。“

      ”去你的吧,当自己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官人啊,还不能碰?“老大揉揉肉手腕笑骂了一句,继续指着易先生对其他人说:“哪,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就我在十八甫的相好,原先在茶楼做女招待那个,按理说都算见过很多人,不至于咋咋呼呼,可你们猜怎么着,她一见老易这张脸,硬生生就吓退了三步,事后一个劲跟我说吓死了吓死了,冷不丁还以为进来个鬼脸阎王呢,哈哈哈哈。”

      作陪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打圆场道:“江湖上行走,多条疤算什么,易先生这样,正好多点男儿气概。”

      易先生偏不领情,阴阳怪气道:“男儿气概不敢当,能让老大笑成这样,我这条疤,看来就留得值。”

      陪坐的人都有些尴尬,唯有龙头老大仿佛听不懂似的大笑起来,又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这条痕算什么,当贴了膏药揭不下来不就完了?”

      他又咯咯咯笑得乐不可支。

      喝也喝过了,笑也笑完了,曲终人散,几个作陪的告辞而去,老大却不肯走,他这会不笑了,低头一口一口喝解酒的茶,喝得稀里哗啦作响,老也没喝完。

      易明堂也捧着茶,慢条斯理吹着热气,一角完好的脸隐在氤氲热气中飘渺不定,乍眼看去,哪里是什么鬼脸阎王,分明是春闺梦回徒惹闲愁万端的冤家。

      老大清咳一声:“老易啊,我这里有件事,对着其他人讲不出口……”

      易明堂略抬了下头,冷淡地道:”讲不出口就不要讲。“

      老大悻悻然道:“算了,我直说了吧,我那个相好,就刚刚说到那个,小贱人,吃我的穿我的,戴了金的又要戴银的,住一层楼又要雇俩老妈子,天天没事干摆姨太太的款,不是去看大戏就是逛公园,我只当她年轻贪玩,没想到她……”

      他说到这有意停顿,引知情识趣的人接茬相问,易明堂偏不接他的话茬,老大话抛出一半没人接,顿时好没意思,只好加倍表演,浮夸地用力一拍桌子骂:“她竟然勾搭上一个戏子!”

      ”所以?“

      ”所以非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个臭婊子不可,不然老子这张脸就被她揭下来丢地上还故意踩上两踩。“

      “要我干嘛?”

      老大满脸堆笑,讨好地道:“也没干嘛,就找一天,当然,在你有空的时候,你,加上底下几个嘴严的小弟,都不用你动手做什么,那贱人不是怕你吗,你就往旁边那么一站,剩下的交给几个小的,他们自然懂得怎么做……”

      易明堂低垂着眼眸看手里的茶,好似观运观气,忽而轻轻一放,茶盅砰上八仙桌中间镶嵌的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一声响。

      响声不大,却宛若惊雷,成功将老大底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抓奸啊,“易明堂慢悠悠地问:“你是想死一个,还是死一双?”

      老大一愣:“不用吧,也不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又不是我老婆,我虽说养着她,可也只是露水姻缘,有时候忙起来两个月都不去一回,她耐不住寂寞贱是贱了点,可也是情有可原,到不了要死要活的境地……”

      ”这么怜香惜玉还抓什么奸?当无事发生不是更好?“

      ”那不行!”老大愤慨地一拍桌子,“老子头上不能白白绿了。”

      易明堂挑眼:“真不杀?”

      “不杀。”

      “那关我屁事。”

      “喂,我好歹是大佬,一帮之主,现在不过叫你做件小小事,给点面子好不好?”

      易明堂理也不理。

      3

      说不给面子都是假的,毕竟是和顺帮的老大,最终易明堂还是找了天慢吞吞去了十八甫。

      女招待住的地方在十八甫边上,巷口立着一座麻石雕的精致牌楼,穿过去才见到一条深邃小巷。外头瞧着平平无奇,走进来才知道小巷里大有乾坤,门楼干净整洁是不用说了,关键是连着几栋都是精致二层小洋楼,多是清末民初走南闯北的客商为自己在省城置办的落点,取的是闹中有静,只是年代有些久远,没了富贵气落入市井中,斑驳的墙根总有人晒萝卜咸菜一类,半拱形的欧式小露台披着大棉被,彩色玻璃窗搭着花裤衩,昔日格调早已天上地下掉了个个,看来看去,也就大门口伫立的两根柯林斯柱还带点缅怀昨日的意味。

      一同来的小弟们闹哄哄一拥而上,剩下易明堂提起长衫下摆,穿着黑色布鞋的脚踏上台阶。

      小洋楼一楼隔出若干单间,二楼才出租完整套房,女招待住在里间朝南的套房里,正是早上十点来钟左右,租户中需上班的早已出门,无需做活的尚未起身,这会楼道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一盏油腻腻的玻璃壁灯嵌在墙上,黄铜把手污渍明显。

      “易先生?”小弟中的一个低声请示,“踹门还是敲门?”

      踹门敲门预示着截然不同的气势,而对这几个气血方刚恨不得惹是生非的后生们而言,自然是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房门更有气势。其中一个已然半抬脚跃跃欲试,殷切的目光看向易先生。易先生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就像带了帮猴崽子来长见识,就差没揪这个尾巴薅那个脑袋毛,问题是只是出来抓个奸,这些小后生兴奋个什么劲?

      易先生还没做决定,那门突然自己从里打开,一个老妈子挽着篮子操一口铿锵有力的粤东话扭头应屋里的人:“四笼点心嘛,两笼烧麦两笼虾饺,晓得咯……”

      她冷不防一抬头看见门口站了这么多精壮男子,登时吓了一跳,正要尖叫时有个小弟眼疾手快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易先生这下不用做决定了,他对那帮后生略一颔首,小弟们霎时间全冲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就如老大所承诺的那样,已然不需他出手,小弟们看多了大佬教人做规矩,早已将帮会那一套熟稔于心,屋里头传来男人女人的尖叫惨叫,易明堂却没兴趣去仔细分辨,他一转头,发现最先捂着老妈子那个小弟居然还拖着老妈子呆在那,老妈子奋力挣扎,做活的女人力气不小,后生不得不膝盖一顶,匀出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扭到身后。

      即便这样,那后生依然不气急败坏,而是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问:“我松手,你别叫,行不行?”

      老妈子惊恐地呜呜做声。

      “别叫听到没啊,你叫一声我就得揍你,我可不想打女人,别逼我懂吗?”

      老妈子听懂了,慌忙连连点头,小弟一松手,老妈子立即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尖叫:“有贼啊,杀人了,救命啊……”

      易明堂脚一伸,将她绊个狗吃屎,再过去一挥掌迅速将她打晕。

      那小弟对着变故有些懵,忽而反应过来,惭愧而慌乱道:“易先生,不好意思,都怪我不留神,差点让她跑了……”

      易明堂讥讽道:“不打女人?”

      小弟意识到易明堂已动了手,忙机灵地道:“不不,我不是不打,这种老娘们就是欠揍不是,我以为她不过是个下人,毕竟您带着我们几个今天来这,也不是为了教个下人懂规矩嘛……”

      易明堂不想理会他满嘴胡扯,顿了顿衣裳率先进了屋,那小弟好没意思地闭上嘴,也做贼似的跟着悄悄进了屋。此时屋里已是另一番光景,女招待平日出个门买碗面都要梳洗打扮,此刻头发蓬乱,唇色只画了一半,看着像吃了什么带血的玩意没擦干净嘴,她身穿的家常夏布印花褂衫被扯开一个大口子,抱着胳膊自顾自瑟瑟发抖。她偷人的对象,即那个男戏子显见是刚从床上被小弟们拉起来一顿胖揍,此刻被打得鼻青脸肿,府绸睡衣上尽是脚印,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女招待一抬头,见进门的是易明堂,脸顿时刷一下变得惨白,老大没说错,她果然很怕易先生这张阎王脸。

      易明堂拖了张椅子坐下,缎面实木,仿法兰西样式,两边还有一圈小扶手。他再看这屋里,用具摆设一应精致不便宜,黄铜床厚床垫,缎面被上绣着鸳鸯,墙角的描花小茶几上甚至有一台喇叭花一般的锃亮醒目的留声机,看来,这女招待自从成了老大的女人,日子确实过得不错。

      只是姐爱俏乃亘古不变之道理,哪个风流姐儿耐烦日复一日呆在这屋子里就为等一个胖子?她也是胆大,拿老大给的钱养着这个俏郎君,明面私底都唱着欢喜醉人的戏本,可惜这欢喜一不小心过了头,忘了胖子的钱可不只是钱,它还是和顺帮老大的脸面。

      易明堂抖了抖长衫下摆,对躲在他后边不敢再乱吱声的那个小弟支了支下颌。

      那小弟也是真机灵,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让他代表易明堂说场面话,他清咳一声,踏出来道:“小嫂,得罪了,今天易先生带我们兄弟几个来这,不是我们想来,是老大要我们来,老大要我们来为的何事,你大概心里也有数,没办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帮会有帮会的约定,等下我们要做什么你别见怪,也别怪不到谁,怎么说呢,事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我们兄弟都是听命行事而已。”

      女招待一听就哭了起来,全然顾不上美丑,任由眼泪鼻涕涂了满脸,她抽抽噎噎道:“我知错了我罪该万死,求你们,求你们跟大佬讲我知错了,我,我就错了这么一次,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弟叹了口气道:“早说了,你求我们有什么用,只会让我们难做。哪,今天易先生也来了,他老人家主持,易先生,您看这?”

      易明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规矩。”

      小弟缩了脖子,应道:“是,那我就斗胆开始了。”

      他上前制住女招待,女招待突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没命地奋力又蹬又踢,小弟不得不抵住她的后背强迫她不要乱动,同时对另一个同伴喝道:“阿华,你是死人啊?赶紧过来!”

      那个叫阿华忙走过去,利落揪起她的头发露出脸,抄起一把匕首就要往脸上划。

      “等等。”易明堂突然开口,手指随意一指,“你们俩换一下。”

      小弟愕然,阿华也不解。

      “让他来。”易明堂恶意地道,“不是说让我主持吗?我说了,让他来。”

      于是阿华二话没说,过去接替小弟继续压着女招待,还好心把匕首倒着递过去。那小弟接过,知道这是易先生惩罚他适才讲话时看似恭敬,实质上把恶人让给易明堂来做。他晓得这是得罪了大佬,逃是逃不掉了,于是咬咬牙,比划比划匕首,就往女招待脸上戳。可这划花人脸的事并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尤其那张女人的脸此刻聚齐怨恨与恐惧,将五官打开到一个奇异的丑陋的地步。他拿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拿不稳,只一下边戳到她脸上,登时划破皮肤,殷红的血流了出来,蜿蜒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见到血,那柄匕首抖得更厉害。

      易明堂死死盯着他,一直到那刀尖不得不拿稳了再继续往下挪,女人的眼神里由惊惧转成绝望,眼泪又流了下来,尖叫道:“不要不要,求你了哥哥仔,不要啊,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求他有什么用?”易明堂淡淡地道,“从你偷男人那一刻开始就没什么好事等着你了,现在这样已经是和顺帮的老大心肠软,对你网开一面了。”

      女人一下哑了声,她转动眼珠子,由绝望转成悲怆和怨毒。

      人人混世界都要有样吃饭的家伙,她的无疑便是这张脸。她未必长得多美,然柳梢眉丹凤眼,一笑一颦,俱是与生俱来的风情,她十六岁起就靠这张脸在男人堆里打滚,做女招待不过是幌子,看得男人多,自然晓得吊高来卖给谁,她目光毒辣,下手精准,一下吊了省城大帮派的掌舵人,一步到位做起金屋藏娇的小娇娘。她难免有些飘飘然,以为这张脸无往不利,又不甘如花美眷就这么便宜了一个油头肥脑的男人,于是又给自己找了个相好。她以为这没什么,省城的小楼千千万,便有千千万类似这样你养我,我养他的风流韵事,然而她忘了和顺帮走的是江湖规矩,而江湖规矩,大多一上来就毁人吃饭的家伙。

      女人此刻也嚎不出来了,只会愣愣地流泪,易明堂瞥了一眼就掉转视线,他忽然觉得和顺帮老大十分地没意思,当初金屋藏娇是人钱两讫,买的是她风骚入骨,曲意温柔,可没说还要人家附赠三贞九烈,非君莫属啊,她跟着老大,好听是外室,难听就是姘头,她找相好对老大而言连红杏出墙都算不上,顶多不过是买卖不成,买卖不出仁义在啊,仁义呢?

      易明堂想起老大腆着脸要他来处理这种破事就心中腻味,他忽而对这一切没了耐心,喝道:“停。”

      持刀的小弟难以置信,他回头看易明堂,确信自己没听错后松了一大口气,手一抖,匕首差点掉了。他手忙脚乱将匕首收了起来,押着女招待的阿华见不走规矩了,迟疑着看向易明堂,易明堂皱眉道:”放了吧。”

      阿华松开手,女招待登时像一滩湿泥瞬间瘫到地上去,等了会见真个没人又要划她的脸,这才想起哭,立即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易明堂起身,走到男戏子跟前,居高临下稍微踢了踢他,问:“女的先别管,都给我过来,说说看,照老规矩,这个怎么搞?”

      阿华道:“打一顿后套麻袋,衣裳口袋里装石头浸河涌,易先生,我们把麻袋都准备好了。”

      那个男戏子顾不上装死,恐惧地哭了起来,他一开始还只是压抑着哭,后面越哭越大声,嗓音穿透力极大,吊嗓子的功底此时反而显出来了,余音袅袅,一波三折的,把女招待比了下去。易明堂莫名想起乡下哭丧的唱功,那些哭丧的都不是一般人,一个个家传渊源,丧葬礼仪背得滚瓜烂熟,哭得好的,讲究婉转若银河三千曲,轻巧若飞鹭蹬绿波,这戏子此哭已深得真昧,日后若不唱戏了,没准还能竞争一下哭丧这一行。

      易明堂欣赏了一会男戏子悠扬顿挫的哭声后,睁开眼下令:“为点鸡皮小事浸河涌,你们让街坊邻居还怎么去河涌担水洗衫?行了,来点别的,按住他的手。”

      两个小弟过去,不由分说将戏子一只手拽出来牢牢按在地板上。

      易明堂看向刚刚那个奉命去划女人脸却没划成的小弟,冷声问:“不打女人,那男人呢?打不打?”

      小弟脸色惨淡,但在众人注目下只能恹恹走过去,瞥了眼易明堂,有些不知所措。

      ”匕首拿出来。”易明堂随意指了指男戏子的手,“喏。”

      小弟摸出匕首,吞了口唾液,大概知道要做什么了,他狠了狠心,操起匕首对着那只手虚虚比划两下。

      “对哪呢,手指,唱戏时翘兰花指那根。”易明堂一脚踹他屁股上,冷喝道,“快他妈动手!”

      小弟一个踉跄,想也没想举匕首狠切下去,一下没切断,他红了眼又连切了好几下。

      戏子惨叫连声,血流出一大摊,鲜亮又肮脏,粘稠又有质感。

      有人扯过茶几上一块洁白的勾花布把那截手指头包起来。易明堂嫌恶地瞥了一眼,转头欲走,看了小弟一眼,小弟自从砍下手指头后便有些目光呆滞,像丢了魂似的,易明堂想起自己头一次砍人,难得有了些耐心问:“第一次斩手指?”

      “啊?嗯嗯。”

      “斩多几次就惯了,你叫什么名?”

      小弟愣愣地看他,手里还抓着匕首,匕首还沾着血。旁边的人看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回过神说:“哦,易先生,我,我叫方耀明,大家都叫我蛇仔明。”

      “蛇仔明,”易明堂随口一问,“你要不要过来跟着我做事?”

      蛇仔明这回反应很快,慌不择言间全是真心话:“不不,我做不来的,我,我当然想跟着易先生学东西,可是人太笨,不行的,您看我连斩手指都做不利落……”

      易明堂这回是真来了兴致,他上下打量了蛇仔明一番,似笑非笑:“江湖多风波,小子,我等你来找我。”

      4

      到底是许久没做事,不怪那个叫蛇仔明的后生做不好做不惯,易先生想,若他来动手,只怕也是手生。

      他出门时想,兴许自己不是手生,而是心里对江湖事觉得陌生,要不然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怎会对一个女招待脸颊上那一抹红艳黏稠的血无端端生了嫌恶之心?

      就好像那抹血痕冒犯了他,冒犯了他对以往对江湖的记忆。

      易明堂还记得,早年入帮会可不比现下这么松快,那是真刀真枪地见血。新丁给关二哥磕完头后,便是挨个排着队要去观主持刑罚的红棍先生做事,点灯吸烟,灌水上鞭,轮到他时正好遇上审江湖人最恨的叛徒二五仔,他眼睁睁瞧着红棍先生手持精巧铁锤,一寸寸将那人的骨头慢慢敲断,惨叫连天,毛骨悚然。

      一同观刑的几个弟兄不是吐了就是面目不忍,唯独他面无表情看完整个过程,连呼吸都没变重,红棍先生夸他是天生适合行走江湖,然而谁也不知道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梦里一直重复听见那一声声哀嚎惨叫。

      没有人天生适应刀口舔血,枪林炮雨,练就单枪匹马于万千人中敢取一人性命的气势,那都是踩着血一步步过来,那血中有别人的,自己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回首间一片红色混沌,早已分不清。

      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真论起来未必个个该死,只是江湖事便是这样,枪眼无情,生死一瞬,做起事很多时候来不及管什么累及无辜,他遭遇变故后更加淡漠,人活一世,没谁无罪,也没谁不无罪。

      没想到都活到这处变不惊的地步了,往昔的豪言壮语都喂了哑药,生离死别只当等闲,却还是剩下这点喟叹,涟漪一般一圈圈荡漾开,撞见了,叫他由不得心软。

      兴许那也不是心软,而是念旧,念那点说不清楚的遗憾,在遥远的过往,曾有过什么人也遇见过什么事,那时若也有人也心软一下就好了。

      可惜没有。

      没有也只能没有了 ,走马观花,死的人太多,个个都微不足道,太阳底下一照,连撮灰都扬不起来。

      易先生走出窄巷,再次走在阳光底下。

      马路上生气勃勃,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一辆圆头大汽车叮当而过,望过去满车厢俱是人头挤挤。易明堂忽而反应过来,这大头汽车便是市政府新近弄的时髦玩意,叫什么公共汽车,票价不菲,经常死火,上坡还要赶人下来推车,可省城别的没有,愿开洋荤尝新鲜的市民最多,每回大头汽车一过,你总能见到敞开的车窗内人头耸耸,挤得水泄不通。

      易明堂压了压头上的毡帽,快步拐入一旁的怀仁巷,穿过横贯怀仁巷的平安里,又一派市井风情扑面而来。石板路两旁全是卖各式吃食的小摊档,芝麻糊云吞面,濑粉猪仔肠,耳畔全是招揽生意的热情话,个个先生老板大佬靓仔乱叫一气。

      他鼻端闻得一股鱼鲜味,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北口音问:“先生,吃鱼肠粥吗,好靓的鱼肠,早上刚杀的鱼……”

      易明堂转头,只见一张乡下人风吹雨晒的脸庞撞入眼帘,与此相配的还有乡下人羞怯而恳求的目光,这目光中尽管殷切,却又带着灰,似乎笃定了他定然会如其他匆匆而过的省城人一样,绝不会屈尊降贵来他这个乡下人开的档口喝粥。

      易明堂觉得自己今日真的有些异常,不仅适才莫名其妙对个女招待心存怜悯,现在居然连这个乡下人生硬难懂的广东话竟然也令他停下脚步。

      “很靓的鱼肠,真的,我不骗人,试试?您试试?”

      易明堂左右打量,摊子还算干净,他撩起长衫下摆坐在一张小竹凳上,点头道:“来一碗。”

      “大碗还是细碗?”

      “大。”

      乡下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开开心心地开始在煮好的粥里烫鱼肠撒葱花香菜,端上来的时候,粗糙的陶碗里白绿相间,热气腾腾中芬芳扑鼻,易明堂取了筷子尝了尝,鲜香留齿,便是他山珍海味不知吃过多少,也不得不赞这碗粥确实花了心思。

      乡下人又取了一碟泡得晶莹剔透的萝卜咸菜过来,不好意思地道:“先生,这,这是自己腌的,干净,您也尝尝。”

      易明堂夹了块萝卜,口感没有省城人做咸酸那样讲究甜、咸、辣、酸比例合适,然而淡有淡的好,兼之新鲜水萝卜质感留存,咬下去咔嚓咔嚓,倒别有风味。

      乡下人殷切地看着他,易明堂忽而意识到该说点什么,他想了想,略微一点头道:“不错。”

      乡下人顿时高兴地笑眯了眼,絮絮叨叨同易先生讲了起来,他几个月前就从惠东乡下来省城了,没办法,家乡做大水,田地都浸泡在浑浊的水里,他没田耕只好来省城投亲戚,哪知亲戚骗走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几块钱后便翻脸不认人,他险些逼得走投无路,幸得还有做鱼肠粥这个本事,当了老娘缝在他土布褂里的金手镯,凑齐家伙什开档,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就是老有小混混来收平安税。

      “平安税?”

      “就同旧时衙门一样,交了平安税,才能保平安。”乡下人狠狠啐了一口,“交了街面,还得交巡警,我一个月才赚几个铜细啊?”

      “你不交不就完了?”

      “啊啊,还可以不交?那要被砸摊子咯。”

      易先生放下筷子,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巾斯文地按按嘴角,淡淡得道:“人家砸你,你不会先砸他?往死里砸,见了血就好办了。”

      乡下人神情恍惚,似乎被这话打开一扇新世界大门。他嘴里念念有词转过头去,又转过来,不确定地问:“往死里砸?”

      “嗯。”易明堂收好手巾,继续低头挑粥里的鱼肠吃。

      “得见血?”

      “嗯。”

      “板凳行吗?”

      “随便。”

      “榔头行吗?”

      易明堂还没答话,突然冷不防地,一块雪白抽纱钩花布摔到他眼前,布底血污,露出一截手指头。他再往上瞧,和顺帮的老大已带着人气势汹汹过来,他敞开着白府绸衫,重重坐到他对面,支起一只脚一边拼命扇扇子一边骂骂咧咧:“老易,我万年不开口,开口就叫你做这点点小事,你就是这么做的?你老母,我同你讲话呢,吃什么吃这么香?”

      易先生抽出桌上筷子筒中的另一只筷子,嫌恶地把那截手指头拨到老大那边去道:“鱼肠粥,你吃东西时要看这种东西下饭?也不嫌恶心。”

      “给我也来一碗。”老大回头招呼跟他来的弟兄们,“你们也坐,都过来喝粥。”

      大哥吩咐,底下人自然听从,于是小摊档呼啦啦坐下一帮人,顿时挤满了。乡下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不敢动勺子。

      “煮啊,愣着干嘛?”

      乡下人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看了眼易明堂后忽然胆气大增,结结巴巴道:“小,小本生意,概,概不赊账……”

      老大吃遍省城,已有多年没听谁敢当面同他讲这种话,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看看乡下人,又开口易明堂,难以置信地问:“这傻佬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叫你给钱啊,这么多人,不给钱难道白吃?”易明堂端起碗斯斯文文喝粥,瞥见老大还没动作,又道,“给啊,还指望我请你们喝粥?”

      老大骂了一句你老母,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啪的一下拍桌面上,乡下人却不伸手,羞愧地道:“不用这么多,我,我也找,找不开。”

      “找不开就不用收啦……”

      “找不开,就不用找。”易明堂冷冷截住老大的话,拿起刚才拨断指的筷子,又将银元拨到乡下人那边。

      乡下人不敢置信,结结巴巴问:“啊啊,真,真不用找吗?”

      “赏你的,和顺帮老大带弟兄们来帮衬你的生意,把这句话放出去,下回谁再来收保护费,就叫他找老大说。”

      乡下人欣喜若狂,赶紧收了钱,又快手快脚开始烫鱼肠做粥。不一会热腾腾的粥上来,鱼肠多得都快占领半壁江山。

      “算了,当老子日行一善。”老大瞥了这碗加料的鱼肠粥,摸了摸脑袋自我开解了一把,他朝粥里撒了把胡椒面,低头稀里哗啦地喝,喝出一头汗,松了口气又开始拼命扇扇子,瞥见桌子角落那半截手指头,自己也觉得碍眼,顺手一拨给丢到地上去。

      粥喝的差不多了,他想起来正事,于是开始愁眉苦脸道:“老易啊,你这样自把自为自作主张,斩条手指头就当放过那对奸夫□□,你叫我怎么办?我以后还要教底下帮小的做人做事的,这件事传出去,个个以为我软脚蟹,头顶绿帽都无所谓,那怎么行?”

      易明堂佯装没听见,一声不吭。

      “哪哪,你又这样,一讲你就装死当听不见,今天没那么容易过我跟你讲,那个贱人一张狐狸精脸好好的没事,只损了那么丁点一角,男的更轻松了,手脚俱全,单单只没个根尾指,你自己讲,这叫什么立规矩?这还有规矩吗……”

      易明堂总算回答他,问:“花容月貌一张脸,真划成我这样,你不可惜?”

      “可惜是可惜,”老大有些不自然:“但那也是她自己犯贱,怪不得我……”

      “我早说了,要么就手起刀落,一了百了,要么轻轻放过,小惩大诫。两条路你都不选,唯有我帮你选,”易明堂淡淡地道,“那天你说为点小事不值得拿人命来填,没错,但你也说那是小事咯,为点小事要划花一个女人的脸,你还不如宰了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脸面,哦,还有和顺帮的,多谢就不必了。”

      老大呆了呆,拍桌子骂:“这都行?你老母,得,就算你有理,女的放置一边不提,那男的呢?睡我的女人才斩条手指,这算立个屁规矩啊。”

      “但凡台上唱戏的,你见过哪个亮指头会少一个?”易明堂放下筷子,用白色方巾细擦嘴,又对着折痕小心地折好放回自己衣袋,这才漫不经心道,“斩了他的手指,等于绝了他唱戏这条路。他一个小白脸,从小只会唱戏,一没了吃饭的本事,就只能去靠女人,人心不足高,睡了这个再睡那个,迟早会搞出大事,到时哪用得着派人抓他去浸河涌?他自己就得去跳河涌。”

      老大没话讲了,他摸摸光头,不甘心地道:“那就这样?”

      易明堂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就这样了。”

      老大又拍桌子:“这样我很没面子啊!”

      易明堂冷冷问:“那你想怎样?”

      老大转了转眼珠,忽而一笑,凑过来轻声道:“不如,你再帮我做件事?”

      易明堂眼神骤然变锐利。

      “再出次山,做你最厉害的,”老大压低嗓门,比划一个砍头的手势,“帮我,做掉一个人。”

      易明堂沉默了一会,忽而极为惊悚地笑了笑,牵动脸上疤痕挪动,令老大心惊肉跳,他竖起两根手指头,动了动道:“第二次。”

      老大一呆,强笑:“自家兄弟,计较这些就没意思了,不过是劳你抬一抬手的事,又不是要你去闯龙潭虎穴……”

      易明堂二话没说,站起就要走,老大忙拉住他,点头道:“行行行,算第二次。”

      “那行,”易明堂回头道,“当日你我约法三章,你救我,我帮你做三件事抵数,做完这三件事,以后就算纸钱铺路,黄泉买骨,讲到阎王爷那我们也是无拖无欠。”

      他看着老大,目光深邃:“一年前,我已经帮你做掉一个人了。”

      “知道知道,这些大家心照的事犯得着成天拿出来讲吗?一场兄弟,讲这些话,很伤肝动肺伤感情的知道吗?!”老大骂骂咧咧,居然还有点委屈,“真是,现在一帮兄弟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我就差没供起来喊你一声太公了,早跟你讲过了,只要你肯点头,和顺帮的码头堂口随你挑,我几时对你吝啬过?现在不过叫你做点小小事就来跟我算清楚,有这么算的吗?真要算,麻烦你先算下这碗鱼肠粥几文钱,你老母,喝碗粥还要老子掏铜子……”

      易明堂没理会他,拿起毡帽仔细扣在头上,大踏步离开。

      5

      帮会里有句老话: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

      这话的意思直白说便是如果你吃了别人一根鱼翅,那就要帮他拖三年航船来还,类似于俗话里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类,只是比那些话说得更直白也更实在,因为太直白太实在了,反而带着明晃晃的告诫意味,它表面上讲的是做人要知恩图报,暗地里却提醒每个人,不要轻易受人恩惠,受了你且有得还。

      实际上也是这样,像易明堂这类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恩怨都只能视若等闲,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今日不知明日事,说什么报恩偿债,都是想得太多太远。

      易明堂一般不提这句,最近一次听人提,还是一年多以前,在老贺嘴里听到,有段时间了,他一直记得老贺说这话时的模样。

      老贺是和顺帮的红棍先生,历来红棍掌帮内惩戒赏罚,原本是龙头老大之下最为积威深重的角色。

      然而老贺却比较倒霉,上一任红棍先生辈分太高,资历太老,做事不拖泥带水,规矩之下兼顾人情,整个省城道上一多半的当家在他面前都矮一辈,剩下那几个老家伙,提起他也得虚虚伪伪翘拇指公赞对方一句人品清贵,高风亮节。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老贺便是能力再高,一对比,先就矮了半截。偏生他不仅能力一般,为人还黏黏糊糊犹如没熬好的一锅粥,稀不稀稠不稠,该说一不二的时候偏偏优柔寡断,该讲人情世故时又非要一根筋地搞什么秉公办理。和顺帮从他接手红棍先生一位后,老规矩飘忽,新规矩令人捉摸不定。弟兄们告到老大那,老大也只能和稀泥,遇上心情不好还会反骂一句:“他不行?不行你来啊?你想来也得先会投胎,姓个贺字啦!”

      是的,这个老贺,便是上一任德高望重的红棍先生贺爷唯一的儿子。

      这样的人最不好得罪,太近了他瞧不起你,太远了他疑心你瞧不起他,所以易明堂一般都对他态度平淡,不远不近的。他冷眼旁观老贺这两年把帮会里的事搞得拖泥带水又力不从心,心里偶尔也会有鄙夷闪过,然而鄙夷之后,更多的是“看你怎么死”的冷漠。若是旁人力不从心便好让贤,老贺却是死脑筋要面子,死揽着事不撒手。他一味逞强不动脑,终于出了事,搞不定又不愿在帮里其他弟兄面前丢脸,于是便想找易明堂这个客居的先生帮他擦屁股。

      他有求于人却没有求人的姿态,依然摆出红棍先生的脸倨傲得很,一进门梗着脖子喝:“易明堂,你这条命是我们和顺帮救的,江湖上有句老话,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大家都是有名号的,男人老九,无拖无欠,你不会想赖账吧?”

      易明堂那几日正睡得不好,心情烦躁,一夜夜梦见之前从阎王的生死簿里侥幸逃过的若干情形,每次从梦中醒来,都像浸透了一身阴气,非得死命挣脱才能重返阳间。他没趟过忘川水,却生生被人一刀横切半边脸,霎时间宛若以此为界,从此将现世割裂成一半前世一半今生。要说心里没怨毒那是骗人的,他对救自己的和顺帮老大本就没存多少知恩图报之心,对想挟恩图报的老贺更不愿手下留情,就在老贺踹门而入那一刻,他的手已悄无声息抽出尖刀藏在袖口里。

      “你聋啊,我同你说话呢!”

      易明堂连眼皮都懒得抬,淡淡反问:“原来贺堂主是跟我说话呢?“

      老贺喝道:”对,我今日就是同你讲话,江湖规矩,欠债还钱,你欠我们和顺帮一条命,打算几时还啊?“

      ”我还不知道,我欠你们和顺帮一条命呢,多谢提醒。“易明堂讥讽道,”可你们老大来救我并没征得我同意,他要问多一句,我肯定叫他滚远点别多管闲事,再说江湖上这种事多了去了,今天你救我,明天我救你,个个都要讨救命之恩,那救命之恩不就成了无本生意,稳赚不赔?贺堂主,你说,好不好笑?”

      老贺涨红脸,怒道:“放屁,江湖上都传你易明堂一言九鼎是条汉子,怎么,救命之恩你也想赖?”

      “江湖上还传贺堂主您乐善好施慷慨大方呢,江湖传言嘛,有个一二分真就不错了。”

      “你!”老贺伸手要揪他衣领,手刚伸出去,易明堂手腕一转,刀刃已抵住他喉管。

      他对于割喉曾专门练过,很清楚如何快速地一刀毙命又不至于溅一身血,当年初初练刀时用的是豆腐,师傅要求他要练到把豆腐片下来还整整齐齐,边角不损,且一块块如凝脂玉片才算过关。易明堂少爷出身,练武只为爱好,并非为了学养家糊口的本事,最不耐烦的便是要他练这等枯燥的苦工。他将豆腐割得七零八落,师傅见了不让睡觉,他脾气一上来便顶撞道有本事片豆腐算什么,真有本事吹了灯片啊。师傅二话没说一口气吹灭灯,当着他的面于一团漆黑中将豆腐一刀刀割得薄如蝉翼。

      易明堂目瞪口呆,憋着一口气想胜他师傅一筹,于是不再练功不再偷奸耍滑,老老实实几千几万次学片豆腐。学了片豆腐,又开始学后砍麻雀,密不透风的屋里,将十余只麻雀丢进去,麻雀扑腾,人也跟着腾挪动作,务必练到刀劈下时麻雀头断血却不到处乱撒。

      再后来就遭逢变故,流落江湖,真的需要他手刃人了。那是他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暗杀一个目标,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周遭人声鼎沸,人流擦肩接踵,那个人浑然不觉,对着他走过来,易明堂压低帽檐,与他越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出刀。

      那一刀干净利落,快得令人察觉不出痛,血流出来时那人还疑惑不解,走了好几步才摇摇晃晃,怦然倒下。

      易明堂冷漠得走远,他直到那时才醒悟过来,曾经的师傅教的哪是什么功夫,他教的从来只有一样,那就是如何杀人。

      因此像杀老贺这类外强中干的,对他来说太容易。

      那时候他真的没想手下求情了,和顺帮又如何,红棍先生又如何?他满身全是戾气,身处炼狱之中,日日夜夜被架在火上烤,焦灼起来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进深渊一起完蛋。然而他的刀刚悄无声息地抵住老贺的皮肤,还没来得及见血,屋子外头砰地扑进来一个胖子,和顺帮的老大急吼吼大喊误会啊一场误会,别冲动别冲动。

      易明堂不无遗憾地收了刀。

      老贺死里逃生还不自知,嘴里骂骂咧咧些场面上的话,什么今日有我没他之类,这回老大没惯着他了,胖子毫不客气,一把揪住他的后颈衣裳将他丢了出去,又赔了半天笑脸说尽好话。这让向来冷心冷肺的易明堂少见地惭愧了起来,他那时候还不是很了解和顺帮老大脸皮有多厚,还以为和顺帮名头响亮,一帮之主却对他如此客气,难免有些受之有愧。且像他这种踏着生死线玩命的,承人救命之恩虽然没有以往江湖人看得那样重,然而到底是没办法视而不见,这和顺帮的老大救他本就担了风险,又把他奉为座上宾礼敬,没一点做得不妥的地方,他不能不给面子。

      老大哈哈大笑道:“看我面子上饶了老贺,都怪我,是我没教好帮兄弟。”

      话都说到这份上,易明堂自然只能点头说算了。

      易明堂没想到的是,他放过老贺,老贺却不肯放过自己。没过几日他便死了,还死得很窝囊,死在他负责用刑逼问的弱鸡手里。

      老贺的死,起因真说起来不算什么大事。省城里帮会虽多,但真正有头有脸的就那几个,地盘划好,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逢年过节还要一道吃茶看大戏,虽然见了面称兄道弟的,但多数只是表面功夫,面和心不和。一有个什么波澜暗涌,时不时有些你伸手捞过界,我伸脚踏过线的事。于是双方纠结人手又喊打喊杀,打杀得差不多了,又要找台阶下。这时候就要找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作保,摆一桌和头酒,敬三柱香拜拜关二哥,完了龙头老大们一笑泯恩仇。

      江湖事,多少年莫不如此。

      可问题出在老贺身上,老贺这个红棍先生裙带关系上位,屁股没坐稳,旁人还没开始说三道四,他自己先心虚,一心虚便急功近利,加上手下不安分的小仔们撺掇,总想一夜间替和顺帮建立什么盖世奇功。他脑子发热,便安插了人去对头帮派那卧底做奸细,还没等那个人掏出点有用的东西,奸细便露出马脚,当场叫对方识破,抓了个正着。

      第二日,两个穿黑色唐装的青壮男子大摇大摆走到和顺帮地盘来,其中一个手一丢,一张报纸包着血淋淋一只断手丢到帮会门口。

      老大心旷体胖,对谁都笑脸相迎,然而这一次却当着众人的面冲老贺发了一通火,险些连贺爷八辈子的老脸都顾不上。这年月混帮会的不一定人人信关二哥,但一定人人恨奸细,对方明晃晃砍掉奸细一只手丢他们大门口,无异于通告整个省城和顺帮乱规矩不讲道义,这是大白天的照老大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老贺生性没有担当,这种人平时看不出,一遇上事,骨子里的无赖相就开始显露。他初初是抵死不认,后来老大连给他出馊主意的马仔都揪出来跪下,他抵赖不过,不由得乱了分寸。他也算在和顺帮混了多年,自然晓得这回算捅了大篓子,可捅了篓子依旧没想过靠自己去摆平,而是想拖别人下水。

      老贺想起在易明堂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可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看到易明堂在帮会里什么事不管吃闲饭,便盘算着挟恩图报,让他出山替自己搞定这件事。他算盘打得响,以为易先生出马,就算不能震慑对方,那最少对方也得给面子,最好那面子还大到能把那个被砍了手的悲催二五仔弄回来,要那样,他老贺便对上下都有个交代。

      他哪知道易明堂比江湖上传闻的还不好惹,老大又及时出现将他不由分说轰出了房门,眼睁睁看着两扇门啪嗒一声关上,顿时又没了主意。他左思右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亲自带两名弟兄上街,他们盯了几天,趁着别人一个不察,竟铤而走险,把对头帮派老大的小舅子绑了回来。

      这小舅子不是真的小舅子,而是帮派老大家太太的娘家兄弟。省城绿林大都知道那位老大娶了一门极为得意的太太,那太太不仅身家清白,而且长得清丽端庄,全然不同于其他帮会老大的女人要么凶悍要么妖娆。这位正经人家出身的太太父母早亡,只剩一个娘家兄弟,他自然也不同其他太太们的娘家兄弟,小后生完全照着好人家的少爷那般娇宠着长大,现下在珠江对岸赫赫有名的教会大学里头学机械。小舅子人长得俊,脑子又聪明,成绩好,为人好,怎么看都是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他那个五大三粗的姐夫用真金白眼供出来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小舅子,自然是分外有面子,他甚至放出风来,讲中国机械制造处处不如洋人,他身为炎黄子孙也做不了什么多的,只好尽力培养出一个留洋博士来,也算报效国家了。

      这话由一个帮会老大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滑稽,然而红尘之中,滑稽的话里却往往藏着真情实意。

      省城帮会里的掌舵人们茶余饭后没少取笑这件事,笑过之余,久经风霜的江湖人暗地里兴许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艳羡,就像有件听起来分外干净美好的事,原本是于己无关的,当听人讲古也就完了。可现下这件事却轮到同你一样的人头上,不仅他脸上有光,连带着好像你也脸上有光,与荣有焉的心态不知从何时开始,如传染病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于是大家领着弟兄们做事时,有意无意地都离这年轻人远一些,让他半点不沾江湖事,说出来固然是卖他姐夫的面子,可说不出的,却是难得多那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就好似大伙一块圆了供养一位留洋博士的梦。

      老贺动谁不好,动了这个年轻人,真可谓是狗急跳墙不讲道义,早没了红棍先生应有的风度和操守。

      老贺自己也知道,唯其知道他这么做有多卑劣,于是更要加倍地穷凶极恶。

      他不仅把人抓来,还想栽赃小舅子莫须有的罪名,小舅子不认,老贺便对他动了刑,他用红棍先生的手段折磨一个年轻人,打得他皮开肉绽,就这样还不过瘾,凶性上来,还想把这个后生按在板凳上垒砖块拽断脚筋。

      也许是老贺的报应来了,又或许是命该如此。他以为小舅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都打成这样了不可能有什么威胁,他把人解下来松绑,自以为还有怜悯之心,想在弄残他的腿之前让对方歇口气,免得一下搞死了不好交代。就这么一会功夫没留神,被小舅子摸上刑房的铁钩,猛然扎入他腰间肾脏之中。

      老贺忘了一件事,小舅子再是个读书人,这孩子也是在帮会里头长大,别的没学会,捅人哪最致命,他看得多,自然都看懂了。

      6

      事情搞成这样,怎么收拾都是残局。

      可再是残局也得想法子收拾,和顺帮的老大气得全身肥肉都发颤,左右难办,他挠了挠头,又找回易明堂这。

      来的那一天,老大在易明堂客居的套间里等足了整整一上午。他翘着二郎腿一声不吭,不点烟不喝茶,也不笑,不逗下人们讲往日那些没意思的笑话,罕见地沉默寡言。

      易明堂睡得晚起得晚,那天他起身摸怀表一看,已是十一点钟。

      伺候易明堂的小厮好容易等到他起身了,听见动静便进房间去帮忙,一边展开衣裳让他套上,一边着急道:“易先生,您快些,老大等了您好久呢,从八点钟就来了。”

      易明堂略微一顿,随即装没听见,他不急不缓扣好长衫扣子,又仔仔细细梳了头,对着玻璃镜端详了好一会,似乎想剃须,又像只是单纯端详自己脸上那条疤。小厮急得要哭,他才施施然抖抖长衫下摆,总算舍得从卧房里出来。

      一出来果然看见坐在饭桌旁的老大,看见了也视而不见,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为何事,勉强说客套话反而索然无味。

      易明堂照旧让小子去端水,水端来了,铜器街上新打的铜盆,锃亮光洁,水盛在里面明晃晃宛若有了金属的质感。易明堂把手浸了进去,水温合适,舒缓得毛孔都跟着一点点绽放开来。

      雪白的香皂小巧玲珑,芬芳扑鼻,放在荷叶状的碧色玻璃小碗里精致得像块西式糕点,再配上小厮殷勤的笑脸,仿佛这块香皂不是香皂,而是从老大心上剜下来的真情实意。

      这是老大的一贯做派,但凡有求于人,或想要谁心甘情愿替他做点什么事,他都会先从一些细微末节处做文章,什么法兰西的香水,英格拉的羊毛毯子,或者先施公司新入的这种小香皂,东西不贵,情谊却中被放大到无限,无论对手下弟兄还是对相好的女人,他的方法大同小异,多少年来换汤不换药,款款深情中其实藏着漫不经心,他也不管别人受不受用,反正他做了,你受了,那这情意就等于领了。

      易明堂偏不领这个情,他当没看见那块香皂,如常仔细地洗过脸,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再抖了抖一夜长衫下摆,抬脚就往饭桌边上走。

      饭桌上已摆满早点,全是各式从茶楼那现买回来热腾腾的点心,一个个用精巧的竹编小笼装着,每碟不超过三四块,花样从南到北,荤素兼备,中西结合,不晓得的人会以为□□和陶陶居的主厨们聚到一张饭桌上斗个长短高低。

      老大见易明堂坐下,登时笑了,拿起筷子便殷切地想帮他夹点心,易明堂侧过碗避开,自己舀了白粥就咸菜喝起来。老大的筷子夹着个叉烧包停在半空也不尴尬,自然而然拐了个弯,顺入自己张着的嘴里。两人这才楚河汉界地吃起了早餐。

      待易明堂一碗粥见底,眼见早餐用得差不多了老大才开口,他犹豫了再犹豫,吞吞吐吐道:“老易啊,老贺他,他七日后出殡。”

      “嗯。”

      “我让人把小舅子好好送了回去,请了德国大夫上门,又备了厚礼赔上三车好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嗯。”

      “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话,我现如今说了不算。“老大偷偷瞥了眼易明堂,斟酌着道,”老贺他爹,就是我见了都得叫声贺爷那位,他老人家昨日求到我面前,说一世人都在为和顺帮出生入死,没功劳也有苦劳,从来没为自己求过一件事,现在他求我,求我不能让他儿子白死。”

      易明堂不动声色放下筷子,淡淡道:“江湖上每天死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白死?死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多余。”

      “是多余,“老大虚心受教,点头道,”我也是这样劝,我讲贺爷啊,老老实实,你儿子过身我也不好受,可这件事怨不了第二个,谁让他好死不死去动一个不相干的文弱书生?不动亲眷,不碰妇孺,多少年来咱们都这么做的对吧,要是随便就能乱规矩,那我们个个都有亲朋戚友,个个都睡不安乐啦。有个词语叫什么来着,人人,人人……“

      他苦思冥想,模样滑稽,易明堂一不小心接嘴道:”人人自危。“

      ”对啊!可不就是人人自危!“老大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哎呀,人读过书就是不同,不像我,字都认不了几个,一辈子做事只识拿条命去拼。“

      易明堂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别开脸,却已经阻挡不了老大一个人滔滔不绝:”我跟贺爷好话说尽,可他老人家越听越伤心,后面竟然老泪纵横,你也知道我这份人,最心软又念旧,当初我能坐稳这个位还多得他帮忙,还有老贺他,唉,你别看他做事九不搭八,对帮里的忠心那没得讲。”

      “所以?”

      老大抬起眼盯着他,靠近坐了些道:“所以我觉得贺爷讲得有道理,别的都不说,单讲一个后生捅死我们和顺帮的红棍先生,这事也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就算了。可大家都有一大帮弟兄要开饭,喊打喊杀的多不好,因此我左思右想,做这件事不能由手下那帮小崽子动手。一来他们做事手尾长,靠不住,二来,放着你这个大行家不求,我岂不是很傻……”

      易明堂冷冷地道:“不行。”

      “你先别忙拒绝,听我讲两句话,”老大诚恳地道,“老易啊,我不是在讨功念劳,可论起来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我不但救了你,还不理你外头多少仇家,好好地供着你,要什么给什么,不算亏待吧?你按心口讲一句,我要你做这么点点事,又不危险,又不耗时辰,算不算过分?”

      易明堂似笑非笑:“确实不过分,只不过前几日有人教我些规矩,讲做人要懂得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这话给我提了个醒,我心想,该不会某些人喜欢拿着恩惠扯大旗,打算一件小事接一件小事,没完没了地麻烦我吧?”

      老大被噎住,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忽而一拍桌子道:“行,我不用你做很多,就照当初讲好的,只做这个数。“

      他比出三根手指,道:”三次过后,就算纸钱铺地,黄泉买骨,你我到阎王那也两清。”

      易明堂阴测测地看他:“你以为,你真能挟恩图报?”

      “哎哎,别误会,别误会,你不愿意我哪会强人所难,这不是没办法吗,”老大唉声叹气,口气软了下来,“你是不当家不晓得做老大的难处,和顺帮这么大,上上下下要同声同气简直要我呕心沥血,算帮帮我咯?行不行就一句话!”

      易明堂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瞥了他一眼问:“三次?”

      “三次!”老大点头如捣蒜,“三次后恩怨两消,不,是你我掉转过来,算我欠你的,行不行?”

      “别没完了,”易明堂冷淡地道,“三次,两清。就这样。”

      “好好。”

      易明堂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一会道:“那位学生哥近期会在哪冒头,打探清楚了再告诉我吧。”

      老大顿时笑逐颜开。

      7

      七日后老贺出殡,棺木从堂口那抬出,弟兄们皆臂绑麻布,腰扎麻绳,单单纸钱就撒满两条街,烧的亭台楼阁、金银珠宝、丫鬟小厮直抬了一路,其中甚至还有一辆纸糊的小轿车,陪着一个穿制服戴帽子的司机。和顺帮的老大都未必过上的洋日子,这回全让老贺去阴间享用了。

      老贺其人生前未必多风光,死后却着实风光了一把。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葬礼,省城道上的当家能来的都来了,甚至连捅死老贺的对头当家也拔冗亲临,和顺帮的老大一见之下宛若异乡见故知,又哭又笑迎了上去,亲热与伤感表露无疑。两人像共同死了亲兄弟一样肃穆,携手上香后,又一同去给死者亲眷鞠躬。老贺的父亲,赫赫有名的前红棍先生贺爷端坐后堂的太师椅上,对方帮派的老大在他面前也算小辈,他上前亲自敬了杯茶,贺爷沉默片刻,伸手接过喝了茶,放下茶盅后闭眼说了一句以和为贵。

      贺爷都肯开金口说了以和为贵,那就好比盖棺定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有什么过节都就此翻篇。在场的当家连同小弟们齐齐松了口气,于是开台打牌搓死人麻将。堂上香火萦绕,堂下抽烟碰牌,和顺帮里里外外热热闹闹,茶水点心流水般上,要不是贺爷面沉如水,大概还想去船上叫两个盲师娘来唱曲儿助兴。

      老贺出殡这天晚上,小舅子刚好有个同学要留洋,已经订了去英吉利的船票,第二日就从省城去香港,再从香港坐船去伦敦。那同学家境殷实,摆酒饯别也挑好的地方,选在人来人往的六国大饭店。小舅子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养了几天伤便耐不住,一个劲嚷嚷要去送行。他姐姐原是不放人的,但一想六国大饭店往来皆商贾富人,原无什么安全隐患,而小舅子又遭逢大难,好容易回到家,舍不得坏了他的兴致。兼这个年纪正所谓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同窗情谊维系着,日后对小舅子说不定有好处,于是她心一软答应了他去,千叮万嘱说了两条,一是不许喝酒,二是说定了时间派车去接他回来。

      小舅子满口答应,然而年轻人一遇上离愁别绪便喜欢畅谈抒怀,只是斋吃饭如何能尽兴?于是饭毕趁着夜晚霓虹灯照,月色如织,有同学提议步行去使馆区犹太人开的酒馆里继续消磨时光。小舅子把姐姐的嘱托早忘脑后去了,欣然表示要同去,于是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准备穿过六国大饭店的玻璃旋转门。就在此时,他们忽而听见饭店外有人喊小舅子的名字,大伙一抬头,只见他姐姐穿着月白底绣兰花长旗袍,梳着云鬓蓬松的发髻,戴着别有风韵的凤头玉簪,耳边带着水滴状翡翠坠子晃来晃去,她袅袅亭亭依靠在车子旁,只一笑,便是月色无光,仿佛比霓虹灯还璀璨亮眼。

      同学们一见都感到惊艳,美人当前,小后生们难免束手束脚,背地里又对小舅子挤眉弄眼,取笑他这么大个人还要姐姐来接送。小舅子正是好面子咋咋呼呼的年纪,即便来的是这样美貌的姐姐也深感丢人。他涨红脸,又不好当着人叫他姐姐赶紧回去,反倒脚步踯躅,微微撇嘴像是要闹脾气。姐姐在那头只管嘴角含笑目光温柔,像看个闹脾气的小孩,不催也不唤,越发像等小同学放学的家长。

      就在此时,大饭店门里门外涌来两批衣冠楚楚的客人,这些人中有洋人有华人,长相各异,语言不同,两拨人一方要进,一方要出,霎时间堵在旋转门那。就这么一会功夫,小舅子忽觉有人莫名撞了他一下,左侧腰眼瞬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那刺痛不尖锐,他甚至没多在意,走多两步才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湿淋淋的,低头看,满手全是血。

      年轻人懵懂无知,他诧异这血从何而来,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他甚至若无其事朝姐姐的方向又多走了两步,然而待到第三步却走不下去了。脚下一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他低下头,像才发现自己腰侧不知何时多了个汩汩冒血的破洞,他求助般看向姐姐,看到她正如同遭遇什么重大打击那样,惊得面无人色,踉跄着冲他跑过来。年轻人还想微笑一下安慰她,表示自己没多大事,然而他的笑容未及凝成便猛地一头栽倒,苍白的脸撞到石板地上,身下慢慢沤染出血来。

      8

      在易明堂杀过的人中,小舅子这样的,简直不足以留下姓名来。

      事实上他也从头至尾都不晓得这位对方帮派老大的小舅子姓甚名谁。

      易明堂也不觉得,这样一个看似有前途的年轻人就不该死。他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难以确定的善恶标准。绿林中那些恶贯满盈的凶徒很可能同时也是乐善好施,造福乡里的大善人;贪得无厌、毫厘算尽的奸商没准就是同行中德高望重的仲裁者;守寡守节,堪称十里八村礼教楷模的老妇人关上门能生生把亲儿媳磋磨死。这样一个乱世,谁比谁更有资格活下去呢?

      没准真个让小舅子活下去,活到如大家所愿那样留洋成为博士,又焉知道表面光鲜之下,他会造多少孽?

      然而即便如此,这依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易明堂的刀是不出则已,一出致命,往往快到连当事人都没回过神来。他与小舅子擦肩而过,刺出致命一刀,随后将刀掖入袖口,很快混迹在步履匆匆的宾客之中,他甚至无需扣低帽沿,而是昂首而行,任凭身后尖叫震天,脸上也绝无半点异样。他很有经验,对匆匆聚拢过去看热闹的人们不避不让,径直朝六国大饭门走去,不紧不慢,步履稳健。

      可鬼使神差地,他偏偏回了头。

      他一直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或许当时是不该回头的,因为一回头,有些东西反倒回不了头,好比暗夜行路,忽而一脚不察,踏上始料未及的岔道,从此眼前云遮雾罩,再也不复往日明晰。

      回头间,易明堂清楚地看到那个刚刚被他刺了一刀的年轻人,看到他的脸,那张脸惨白,毫无血色,被他姐姐紧紧抱在怀里。易明堂知道自己的手艺如何,不出片刻,那张脸就会笼上一层死人特有的灰。他从那年轻人脸上挪开视线,转向抱着他的年轻女子,那位道上著名的帮会太太早已风仪全失,一身考究的月白旗袍上全是血,她头发纷乱,五官扭曲,仓惶而绝望,仿佛人到了极致的痛苦境地时反而不知道做什么为好,只能凭本能一声一声地哀嚎。

      那声音太过凄厉,像要掏空内脏,掏空掉整个灵魂那般,哪怕隔着玻璃门,那声音仍然如影随形,穿透耳膜,搅动得人心生寒意,在明明温暖如春的夜晚里却忍不住想打寒颤。

      他从来没在做完事后驻足聆听过他人痛失所爱的哀嚎声,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这种声音发出来如此难听,如此瘆人。

      易先生当然不至于听人哭两声就愧疚,他也不觉得自己造孽,更加没有戏里唱的那些恶徒放下屠刀时刹那间的幡然醒悟。然而,在这样一个春风和煦的夜晚,袖子里掖着一把刚刚解决掉一个年轻人的沾血尖刀,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中,却分明将那个怀抱弟弟尸体的女人所发出的嚎叫一声声分毫不差地落入耳中,那嚎叫声带着尖锐而不容质疑的痛苦,如鞋底沾满粘稠浓厚的血液,让踏出的每一步都无法清爽利落。

      这是多余的,易明堂回过神,加快脚步走向侧门。他一路走一路想,这是多余的,然而确乎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在六国饭店的大理石地板上探头而出,搅和得他竟没来由地有些急促。

      9

      过堂风一吹,西洋乐器声迎面撞了上来,易明堂的脚步又慢了。

      空气中弥漫着烘焙咖啡的浓香、酒香、六国饭店拿手菜葡国烤鸡的炙香,盛装打扮的女人们身上人造的香水味,纠成繁复多层的嗅觉体验,隔绝着外头各式各样的人间悲喜。

      死了一个人,或者死了几个人,是决计撼动不了这儿的繁华盛况,哪怕水淹半城,火烧连天,这里依旧该跳舞跳舞,该调情调情。

      灯光倒并不晦暗,只是黄得让人眼睛睁不开,错眼之间,一个少女忽然从斜对面传过来,险些撞到他怀里。

      他之所以肯定那是个少女,乃是因为她打扮得与场合格格不入,白衫黑裙的女学生装扮,梳着乌油油的发辫,腰际皱褶比旁的女孩大概多收入两分,越发显得腰身修长,身形窈窕。

      易明堂堪堪避开,少女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歉,两条黑亮的麻花辫垂到胸前,露出雪白细腻的后颈,再一抬头,好一张俏生生的芙蓉美人脸,一双似曾相识的剪水双瞳盈盈,一见他,顿时由内而外迸发出惊喜过望的光彩,亮得他淬不设防。

      “啊,你,是你,易少爷,你的脸……”

      易明堂瞳孔收紧,他完全不想在此时让人认出来,他仿佛是游弋的魂,正走在还阳的路上,若此时被人识破真身,他便要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

      易明堂已反手自袖中悄无声息握上刀,盯着少女眼神淬着毒,冷冷道:“你谁啊,认错人了吧。”

      少女瞪大眼,急切地摇头解释:“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秀娥啊,关秀娥,下塘村那个,你旧时叫我阿关,关姑娘,记起来没,下塘村……”

      易明堂盯着她,多少年前强行掩埋的回忆,因为这几个词,因为今晚刚刚做完事有些心情浮动,此时竟然仿佛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易明堂心里涌上一阵隐约的烦躁,那是多少年都未有过的,陌生,却赫然无法无视。这令脸部表情已所剩无几的易先生不禁皱了皱眉,他想,今夜实在是不宜出行,不宜做事,万事都忌讳,他出门时太不把事当事,走的太随意,居然也没给关二哥上香。

      然而,不宜出行都出行了,不宜做事也做了,六国饭店前面大堂那隐约听见人声嘈杂,间或还夹着巡警尖锐的哨声,全是催促着他此地不宜久留。易明堂盯着少女冷漠地道:“再说一遍,你认错了。“

      ”喂,你不想认我就不认,做什么讲我认错,你知道我分明没有……“

      易明堂打断她道:”教你一句,在省城里话不要乱说,人不要乱认。乱攀交情很容易惹人烦,不是个个男的都吃你这套。”

      少女气得红了脸,她倒是无所畏惧的性子,一火起来便要不管不顾同他理论。易明堂伸手冷冷将她拨到一旁去,少女一下没站稳,幸得一旁衣冠楚楚的绅士忙伸手扶住。易明堂没再理会她,大踏步离开饭店,依稀还听得那绅士殷勤地问:“小姐,你没事吧?那人怎么回事啊,对女士这么没礼貌……”

      少女立即换了一种柔软的腔调娇滴滴讲:”不,兴许是我认错人了,冒犯了那位先生。“

      ”就算认错人,也不该这般粗鲁吧,六国饭店的人真是越发懈怠,什么人都放进来,经理呢,我要同他讲讲道理去……“

      易明堂没有再听下去,他少有地心生迫切想快些离开,一直到走出饭店,置身马路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回复平时的步调,慢慢走着,迎着皎洁的月亮,月圆如银盘,与他过往的人生目睹过的无数次月圆无甚区别,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确乎感到仿佛有什么始料不及的东西,随着今晚的事,悄然无声浸润到他的生命里。

      他无法,只得像同谁交代似的想,食一根鱼翅,撑三年航船,谁让他欠和顺帮的呢?好在只做三次事,做完后,哪怕纸钱铺路,黄泉买骨,争到阎王爷面前,他也同和顺帮无拖无欠了。

      10

      小舅子一死,引发了一连串的事,其中有一件尤其大,以至于多年后道上的很多人都还记得。

      他们记得,并不是记得不晓得谁杀死了一个有可能当留洋博士的年轻人,而是记得在这个年轻人死后,彻底搅合了南城一带原本好不容易罢手言和相安无事的局面。

      小舅子的死,促使原本要摆足三日的和头酒没法再喝下去,要打足三日的死人麻将也混乱收场,赌的人输赢账都来不及算,小舅子的姐夫已手臂绑着白布,领着无数弟兄气势汹汹抄家伙什杀过来。和顺帮这边,老大似乎早有准备,守灵堂后、麻将桌下、花圈内里全藏有趁手的武器,弟兄们一抄就到手。双方人马对峙,黑压压占了大半条街,每个人都面露凶相,严阵以待,就等着两边大佬一声令下,立即就要扑上前把对方砍得稀巴烂。

      对头帮会的大佬越众而出,故意当街大大声喊和顺帮老大的陈年花名,斜着眼骂:”扑街,是不是你叫人做掉我老婆的弟弟?“

      和顺帮的老大笑得很无赖:”讲道理,我像那些会叫人做掉一个学生哥的人吗?“

      ”你当我三岁小孩?“对头帮会的老大冷笑,”敢做不敢认,行,我今天就打到你和顺帮认了这条数为止!“

      两个帮会的弟兄们原本斧头刀棍已经准备抡起,可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贺爷站了出来。

      他是丧子,因此不是着孝,身上穿的依然是江湖中人记了多年的那身行头,麻布大褂,黑布裤子,绑腿整整齐齐,白袜干干净净,衬着一双黑布鞋分外醒目。一头银发全梳往脑后,露出饱满而无甚皱纹的前额,眼神平静到仿佛不是去应对生死场面,而不过是去与旧人叙话。他就这么坦坦荡荡走出去,站到对面帮派的刀斧阵之前,面无惧色,不怒而威。

      “那个后生的命是我买的,我已烧了纸,送他上了路,我给我儿子烧了多少,也给他烧多少。”

      “惭愧,贺某半世都在教旁人懂规矩守规矩,想不到临老一只脚踏入棺材,倒还要坏了一回规矩。是我的错。没办法,谁让我只有一个儿子呢?他不管生前多丢我的脸,走得不安乐,我这个做人老豆的,总得想办法让他闭眼。”

      “贺某人的私人恩怨,无谓连累这么多弟兄们打打杀杀。”他看向对方帮派的老大,举手将一把尖刀倒提着递给他,“江湖事江湖了,血债血偿吧。”

      对方帮派的老大沉下脸道:“贺爷,您是前辈,当这么多人递把刀给我,这是要陷我于不义?我看您不是要了事,而是想玩得更大吧?”

      贺爷扬声道:“我一世人坦坦荡荡,无事不可言,告诉你就是指条路给大家走,这把刀,你是不肯接,还是不敢?”

      对头帮派的老大冷笑道:“这次的事两家各有伤亡,人死不能复生,原该就此罢手。可对不住,我有弟兄,有家里人要交代,这样吧,刀我不接,我还给你一个面子,你同我讲清楚接这单活的人是谁,你开口,我就带兄弟们回去,至于你我之间的恩怨,咱们日后再说。”

      贺爷一笑:“自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银两讫无拖无欠就诸事莫提,你打听那个人做什么?你要找的人是我,我就在这。”

      “贺爷,你这是让我难做。”

      “难做,难做就能不做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事何其太多,别浪费口舌了,动手吧。”

      对方老大沉吟片刻,又问:“这是你执意如此,可不是我逼你。”

      “有规矩才有方圆,我买的命,我还。”

      “既如此,得罪了。”

      对方老大一把接过刀,霎时间飞快刺入贺爷腰部,照着小舅子被捅的位置连刺三刀。贺爷岿然不动,血流了半身,支撑了半盏茶工夫他才面朝天轰然倒下。

      莫名其妙的,请来捧场的盲师公原本一直龟缩在墙角装死,此时却活了过来,一个拨弄琴弦,一个拉动椰胡,用粗粝犹如砂纸磨铁器般的老生嗓门,颤颤巍巍地唱《男烧衣》:

      忙解缆,出到江滨,又见江枫渔火照愁人,

      各物摆齐兼果品,你前来鉴领我情深,

      烧页纸钱珠泪恶忍,烧到衣裳首饰共金银,

      烧到童男童女等你相亲近,你落去服侍主人要听佢酌斟,

      佢高声叫你要低声应,切勿顽皮驳嘴激著主人,

      重有锁匙一大能,帮过收埋系你襟,

      烧到个盒胭脂和水粉,烧埋几套百褶罗裙,

      烧到锺笼鬼子台重有酸枝凳,烧到刨花兼软文,烧到拣妆一个照妹孤魂。

      ……

      唱到动情处,盲师公甚至佯装哽噎,凄凉暗哑,宛若烧衣书生与自尽的娇娘鬼魂隔水相顾,泪流两行。分明烈日当空,在场的却都人心戚戚,静默无声之中,不知谁第一个转身离开,有一就有二,渐渐地,拥堵了半条街准备拼个你死我活的弟兄们,陆陆续续走得干干净净。

      易明堂也混在人群中,他站在屋檐下看着人潮退散,看着几名和顺帮的兄弟木着脸上前替贺爷收敛。那一天太阳很好,日光下,贺爷脸上纤毫毕现,面目安详。这位赏罚分明,守了一辈子规矩的红棍先生,死之前坏了自己的名头,于是他就只能用死来最后遵循一次江湖上的旧例。

      易明堂想起当年领他入会的大哥说,规矩规矩,规天矩地。

      还有无规矩不成方圆一类的说辞,话没错,然而世道大变,人生苍凉,便是执掌规矩的人也是心知肚明,皇上都没了,督军都换了,老规矩早已如寒风过境后枝丫上残余的薄脆黄叶,凋零萧瑟得不成样子。

      而当往昔一切犹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时,裹挟其中的人如贺爷不愿选择泥沙俱下,随波逐流,他最终选择了以身相殉那些老规矩。然而以身相殉又如何呢?它注定换不来想象中的壮烈,它充其量只好比那一曲盲公们唱的《男烧衣》那般,凄凄惨惨,徒增哀叹。

      主事的人已死,欠的债便还清,江湖事说凶险很凶险,说简单也很简单,这已经不是一个缔造传奇的时代了,只待时间稍微一长,又有其他的帮会厮杀、恩怨情仇叠加上去,贺爷与他买命还命的故事,终究会被活着的人们加减乘除,成为一则面目全非的讲古旧谈。

      然而他的死对和顺帮的人而言,却还是有相对长久的影响,最起码,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帮会里红棍先生的位置一直空着,有人讲是因为贺爷父子均死在这个位置上,这个位凶,帮会里没人命硬过贺爷敢去接替,也有人讲不是无人接替,而是老大与贺爷感情深厚,不愿有生之年见到他的位置上坐着其他人。

      后续的事情还有如下一则:自小舅子死后,他那个美人姐姐便彻底发了疯,没事时梳着光溜溜的发髻娴静漂亮,一发病就撕自己衣服披头散发跑大街上尖叫“杀人了,杀人了”。她的丈夫,那位帮会的老大就算有心想做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坚持了一年多也仁至义尽,终于受不了,找人将旧太太送回乡下安置,省城这边再照着先头太太的模样,重新找了一位脸庞有五分相似的新太太。见到新太太的人无不赞老大长情、念旧,老大再叹口气表达下自己的不得已,次数一多,新太太的功能便齐全了。

      11

      易先生有一只小藤箱,他进和顺帮那天孑然一身,单手拎着它。弟兄们背地里猜测,藤箱中会不会装着易先生的全副家当,行走江湖多年的人,再一蓑烟雨任平生,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些物件留下来以防不时之需。

      大伙以为他会郑重将藤箱锁进厚重的樟木柜里,谁知他却很随意丢到柜子上,似乎那也不过是一件可随意丢弃的玩意,只是出于惯性才不得不带着它。

      此后没人见过他打开过,当然也没人敢背着他打开过,就这样两年下来,小藤箱俨然被人遗忘,安静在柜顶上积灰。

      然而贺爷死的那天晚上,易明堂回去后想了许久,忽而想起它的存在,他拿凳子垫脚,从柜顶上将箱子拖了下来,扫扫灰尘后打开。

      里头确实也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件旧衣裳,几本旧证,一只旧笔,易明堂略过这些,摸了摸夹层,随后抽出藏在里头的一帧照片。

      那是当年他们五兄弟唯一的一张合影。都是青葱少年,个个头发剃得极短,圆咕隆咚的青皮脑壳,为了拍照,他们都换上平日绝少穿的衣裳,有人是棉布长衫,有人是衬衣配时髦的吊带裤,他则穿了一身学生装。别看五兄弟平日里要么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要么抱负满腔侃侃而谈,可对于入照相馆拍照这回事都拘谨得很,再跋扈飞扬的个性,一对上灯光镜头,莫名其妙都带了些没来由的紧张,缩手耷肩,笑没好意思露齿,一个个宛如缠脚娇娘,娇羞僵硬齐上,装腔作势皆来。

      他记得很清楚,照片洗出来后大家都互相取消,因为平时绝不会看到彼此那样的神情。

      然而就算怪里怪气,却并不妨碍相片上几个年轻人触手可及,几乎要满溢出相纸的青春活力,那可真是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的好时光啊。那么人事变迁,光阴荏苒,那场面想起来依旧栩栩如生,如在眼前。那天镁光灯碰的一声炸开绚烂的光彩,拍完后五兄弟依然保持正襟危坐,一直等照相师笑嘻嘻说拍完了,他们才恍然大悟,猴子一样个个蹿了起来。有人开始手贱到处乱摸乱碰,有人闲不住蹿到照相师傅身边问东问西,有两个干脆自己比划开,他们中除了最小的五弟外个个身手不差,腾挪翻动,全是打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奠定出来的童子功。

      那时候他脸上还未有那道可怖的伤疤,大家也还没有死的死,散的散。

      记忆中的画面至此戛然而止,易明堂垂下眼睑,默默将照片藏好,再度仔细地关上小藤箱,重新安置在柜门顶上。

      若不是打开藤箱,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一诺重千金的少年。

      曾经他也像贺爷那样,哪怕单枪匹马,也敢转手提刀递给对头。

      他禁不住想,如果今天易地而处,如果他是贺爷,会不会把事情做成这样一个结局呢?

      答案多半是不会的,贺爷坦然受死,说到底不是为了一命还一命的所谓公平,也不是因为报了杀子之仇后了无牵挂,甚至于和顺帮那些弟兄,他也不是为了避免他们与对方帮会发生不必要的械斗。

      他为的是自己信了一辈子的某种东西,那个东西传承了几百年,帮会中的红棍先生们据此得以教导大家安身立命,行走江湖。

      那个东西高于性命,它或许不叫关二哥,不叫满天神佛,它的名字林林总总,莫衷一是,然而它确乎存在,即便时事纷扰,人情衰微,却也总是存在。

      易明堂眉目漠然,将合影放回原处,轻轻盖上藤箱后叹了口气。

      他想,他到底跟贺爷不同,大清朝没了,远在北京的政府形同虚设,各省纷纷独立各为其主,这是一个注定风云多变的乱世,贺爷信奉的那一套,一翻过辛亥年就成了老黄历。

      老规矩死了,新规矩却未见着一丝半点,人的心里早已荒成一片空城,还剩下什么呢?

      无非是于残垣断壁的往昔中抓着些许简单却实在的念想,比如别欠债,比如别许诺,因为欠债是吃一根鱼刺,要拖三年航船,因为一诺既定,便只能万里无阻,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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