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硝烟》吴沉水

7、冲撞

　　冲撞

　　邵表姨妈其实早就看到了苏锦瑞。
　　她今晚一直提高警惕，就怕看漏了苏锦瑞。
　　可诺大一个园子，又有那么多不能得罪的人，她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多，实在顾不过来。她索性掏钱贿赂了前门收请柬邀请来宾签字的仆佣，给了二十块，让他们一旦见到“苏锦瑞”小姐到，就马上过来通告她一声。
　　所以苏锦瑞一进陈公馆，邵表姨妈的视线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看见苏锦瑞如孩童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她痴痴望着戏台，表情若有所思，邵表姨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她等着苏锦瑞自己走过来。
　　在苏锦瑞过来之前，她还特地支走了苏锦香，嘱咐她进主厅寻熟人过来，一等苏锦香走远，她又敦促儿子不要轻举妄动。
　　万事俱备，只待苏锦瑞走近，撞见苏锦香，两姊妹一对质，她再轻轻松松推波助澜，不愁两个年轻气盛的小丫头不当众翻脸。
　　众目睽睽，苏家长房两位小姐为了个表哥姐妹反目，不用她多一句口舌，第二日便能传遍省城的大户人家里头。有心人再打听一下，苏大老爷，二姨太太都得牵扯进来，他们家养女不教，教女不利，还能怪邵鸿恺另择佳偶？
　　再说了，苏家与邵家，可从来没正式有过婚姻，哪个能说她儿子背信弃义？过得几年，男婚女嫁各自毫不相干，谁还会记得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前尘往事？没准兜兜转转再度重逢，两家依旧能做亲戚来往。
　　世间的事本就没那么多尖锐的是非对错，你死我活，不过是偏安一隅，审时度势而已。

　　邵表姨妈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作为一个过来人，在苏锦瑞这一代人尚在襁褓之中，在这满场的时髦女郎尚未踏及社交圈，她作为邵太太早已能轻易敲开那些英法使臣文官、旧商户与新权贵的大门。在那个袄裙旗装盘扣一直扣到下颌，裙边要一直盖到脚面的年代，她已经斜戴缀有羽毛花边的帽子，身穿勒紧腰身的洋裙，两个手指头夹着细长女士烟斗，支着傲慢尖俏的下巴出入过无数鬓香俪影的沙龙派对。她自来晓得什么是男人，更晓得什么是女人，在她眼里，苏家东楼那点女人间的争斗摩擦不过是小伎俩，是她能一眼看穿却不屑于去玩的小把戏。
　　邵表姨妈脑子里很清晰，她首先得是邵鸿恺的母亲，其次才是苏锦瑞的表姨妈，她做这些都是为人父母的不得已。可话虽如此，到头来她拿来对付女人的，还是深宅大院里的老三样，这让这个从来不安于闺阁四角天空的女人，心里多少有些瞧不上自己的所作所为，因这点瞧不上，连带着对苏锦瑞重新生了怜悯和歉疚。她想我要是有女儿，必然是不能叫她来受这种辱的，可谁叫苏锦瑞不是我的女儿呢？这世道，女儿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君不见世上的道理，十条有九条都是为男人着想，剩下那一条也是教导女人要替男人着想。从前清革新派算起到现如今，各路改良派、革命派都嚷嚷解放女性，女子强则中国强，可世道容女子过活的路子就那几样，女子能强到哪去，能强得过命？正是因为晓得女人会遭受的苦，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做母亲的注定要苦上加苦。如此想来，苏大太太早早去了也是一种福气，若她还在世，以她的纤弱神经来关照苏锦瑞，只怕喝再多鸦片町也无用。

　　邵表姨妈来之前喝了两杯威士忌，来这又站在寒风中啜饮过一杯香槟，此时她脑子转得有些慢。她看着苏锦瑞款款而来，一时半会竟想不到要先发制人，只依稀仿佛地想着，曾几何时，那个苏家大屋里呆呆傻傻的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长得长身玉立，娉婷多姿。小时候她多可人疼啊，穿着红绫小袄，玉雪团似的，喂她吃鱼便张嘴，给她裁衣服量身便伸手，就是这份被环境逼得会看人眼色的乖巧，让表姨妈一见之下即心生怜意。表姨妈把她在二姨太手里受的三分委屈硬是宣扬成十分。那么做，固然有给苏家添堵的动机，可谁能否认没有几分对苏锦瑞的真心疼爱在里头？邵太太一辈子生的都是儿子，不是自有主张得让她插不上手，就是成天捣蛋荒唐，想管教也管教不来。她偶尔摸着苏锦瑞的头，也会或真或假感慨一句要你是我的女儿就好，这种时候苏锦瑞则会从善如流，偎依在她身边说我心下早当了表姨妈是我亲娘。娘俩莫名地就能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气氛温馨得紧。

　　邵表姨妈模模糊糊地想，现如今再计较那些真真假假有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情分能作假，可亲密不能作假；关爱能作假，可信赖不能作假。都走到这步田地，无论如何，她到底是要作孽了。邵表姨妈看着苏锦瑞长裙曳地，分花拂柳般过来，忽而莫名有些不忍，她捏紧手里的手绢，再看一眼身边的儿子，这一眼让她瞧见邵鸿恺脸上来不及收的仓惶和狼狈。
　　邵表姨妈霎时间清醒过来，她可以对苏锦瑞心怀愧疚，可她的儿子不可以。

　　她斜斜踏出一步，做出恰如其分的惊诧和尴尬，快走两步挡住了苏锦瑞，勉强笑道：“阿瑞，你来了啊？怎么来的，做的什么车？怎么事先不跟表姨妈说一声，说了我就叫司机顺道拐去你家接你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是周遭的人能听见，却又听不分明，只感受到一个女性长辈对亲戚晚辈的关爱。

　　她不提自己儿子回省城这么久从不上苏府登门，也不提之前的请柬有意错给了苏锦香搅合得苏家不和，却故意把话得含糊亲切，脸上神情又偏偏疏离警惕，只两句话下来，若换成旁个心高气傲的娇小姐，只怕就得因她有意为之的冷落而委屈得眼圈发红。
　　邵表姨妈等的就是她的委屈。

　　可苏锦瑞微微一笑：“表姨妈见谅，家父日前得了请柬，听说今晚这里热闹非凡我才来的，表姨妈这么忙，只不过出门这点小事，哪能麻烦您呢？况且我们家也有车，祖父疼我，特地拨了给我用呢。”
　　邵表姨妈微微诧异，立即道：“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来来，我们娘俩许久没见，过来表姨妈好好看看，哎呦，今晚这身裙子还不错，首饰呢？怎的只戴了个胸针？别是你二妈又啰嗦你了吧……”
　　她一边讲一边亲密而不着痕迹地将苏锦瑞拉得离邵鸿恺远点，苏锦瑞轻轻挣脱，笑道：“表姨妈，鸿恺哥在那边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都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那可得问清楚了，别是我哪里不晓事，得罪了鸿恺哥还不自知……”
　　“哎呦阿瑞啊，你真是想多了，你们俩从小玩到大的，鸿恺是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他没别的，就是忙起来心无旁鹭而已。哪，他在那边还有事跟人谈，我们就先不去打搅好了，你乖乖陪一下表姨妈，等会鸿恺谈完事自会过来，我还叫他给你赔礼好不好？来来，机会难得，表姨妈介绍你认识几位太太小姐，往后你出来走动也该认识些人。”
　　“可是……”
　　“别失礼，脸上要带笑，记住，这里多少人看着你呢。哎，我看见潘太太了，我替你引荐一下。”
　　“那就麻烦表姨妈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她真个拉着苏锦瑞走向那位潘太太，潘太太乃省城出了名商户潘家的当家主妇，与她一起的都是省城富户家里的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与苏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往，自然多少认得苏锦瑞，再看到邵表姨妈忙不迭把她拖来，而邵鸿恺却远远站着，边上还有个巧笑倩兮的王欣瑶，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太太与太太之间的联系总是千丝万缕，通常你认识了这个，慢慢就会拓展成认识她们一圈人，紧接着这个小圈子中总会有一两个是你早有耳闻然而从未有缘碰面的，或是你一直想结识却别处遇不到的，眼下苏锦瑞便遇上了一位。说来也巧，她便是冯媛洁的母亲冯太太。

　　冯媛洁与苏锦瑞是同学又是好姐妹，冯太太自然是听说过她，也听说过她生母临终前与邵家太太约定亲事的传说。冯太太不是好事之人，与在场其他的当家太太一样，深宅大院里差不多的事见得太多，难免有些不以为然。可她冷不丁接触到苏锦瑞落落大方的模样，又注意到她今晚穿的冰绿天鹅绒洋裙，想起女儿也有件类似的，想来定是小姐妹们相约去同一家裁缝店订做。转眼间，这些娇娇怯怯的小姐们，已到了一个个要寻夫婿的年纪，然而冯媛洁事事都有长辈为她打算，养成的一幅天真烂漫的性子。哪像这位苏大小姐，人家邵太太明摆着不愿她与自己儿子多接触，正张罗着借口把她从邵鸿恺身边拖开了，她还木呆呆跟在邵太太身后，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冯太太这样一想，不免对苏锦瑞怜惜了三分，暗叹到底是没娘的孩子，瞧瞧都教人欺负成什么样，关键是还不自知。她不褒贬邵表姨妈的做法，可有些替苏锦瑞叫屈，于是便特地与苏锦瑞多说了两句。两人之间有个冯媛洁做连结，话题自然多了许多，一个道在家整天听女儿絮叨黛西如何好，今日才百闻不如一见；另一个夸怪道冯媛洁言行举止多有大家风范，原来是母亲教导有方。两人越说越投机，一时半会倒把邵表姨妈晾在一旁。表姨妈有些醋，又有些悔，早知道这边还能碰见苏锦瑞同学的母亲，她就不引着人往跟前凑，别的不怕，就怕冯太太等下节外生枝。
　　邵表姨妈还没想完，就听得身后一把娇柔的声音唤她：“表姨妈，原来你在这呢，邵表哥呢？对了，陈三太太让我跟你讲，里头请了洋人的乐队唤你去看呢……”
　　邵表姨妈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苏锦瑞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平日矫揉造作的苏锦香，原来还嫌她那条时髦衣裙套身上硬生生把年纪催大了好几岁，可如今配上这生动夸张的眉眼，忽而就显得无比合适，仿佛好莱坞无声影画片中的女郎，万千意思皆能用眼角眉梢说得明白。她暗自朝苏锦香眨了下眼，无声鼓励她，苏锦香挑眉回应，像是突然发现她一样，惊呼一声，以一种苏锦瑞以前绝对没见过的胆怯姿态躲到邵表姨妈的背后，娇滴滴怯生生道：“啊，姐姐，怎么你也来了……”

　　她说这句话时居然能声带微颤，加上这畏缩的模样，这一句没头没尾，欲说还休的话语，登时将整个情景变成一出能有丰富前情后语的文明戏。
　　苏锦瑞与邵表姨妈同时在心里暗暗点头，在场众位太太的兴致都被勾起来，她们都瞧出苏锦香表演浮夸疑似作假，可那又如何？谁会多管闲事去说破，谁又不是兴致勃勃睁大眼看这今晚免费的乐子？只有冯太太担忧地瞥了苏锦瑞一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稳着点，莫教人看了笑话。”
　　苏锦瑞顿时在心里涌上一阵感激，这样的场合，弥漫的就是某种袖手旁观心照不宣氛围，她简直不能怪诸位太太过于冷漠。她算老几呢？拼了这一身名誉，大抵也不过够这些太太小姐们几顿谈资而已。
　　没想到冯太太倒肯提点她这句。
　　可惜她注定要让好心的冯太太失望了，这出文明戏已然敲锣打鼓拉开帷幕，沉住气的话，可怎么往下演呢？
　　苏锦瑞踏前一步问：“苏锦香，你倒好意思问我怎么来，我才是要问你怎么来的。”
　　苏锦香缩在表姨妈背后，像是有人给撑了腰，伸出头鼓起勇气顶嘴：“你，你管我，我就是跟着表姨妈来的，表姨妈就是疼我多过疼你，怎样，你管得着么？”

　　一众太太均做出了然的神情，这等场合带一个不带另一个，里头的名堂就多了，就说嘛，俩姐妹话里话外打机锋，没个表姨妈在里头煽风点火才怪。

　　邵表姨妈心里暗骂，众目睽睽之下，这句话一说，旁人要怎么看她？两个小蹄子互相撕咬，还要拖她下水，想得美。
　　她随即一笑，带着长辈的纵容和无奈，返身将苏锦香拉了过来，顺势不让她再这么莫名其妙地拿自己当挡箭牌。她拍拍苏锦香的手背，和蔼地道：“阿香真是调皮，讲的什么孩子话，陈公馆的圣诞派对请柬多难得呀，你当是街市卖草纸啊，表姨妈我倒是有心要带你们俩出来呢，可没本事弄多张请柬阿。”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好在陈家也给苏家请柬，倒让我安了心，不然不带你们俩个出来玩，回头不晓得要被你们俩个念多久。”

　　邵表姨妈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两姊妹形容为争宠不懂事的孩童，又把自己摘了出来。苏锦香嘟嘴，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人家就是想表姨妈多疼些嘛。”
　　苏锦瑞冷笑：“就怕你样样拿表姨妈做由头，惹表姨妈生气。”

　　邵表姨妈赶紧一手一个，将苏锦瑞和苏锦香亲亲热热揽入臂膀，劝道：“好了好了，表姨妈两个都疼好吧，过年的新衣裳可曾有想做的款式？回头我让裁缝上门去，这几日新得了一匹法兰西的料子，正好给你们俩一人做一身。”
　　这是拿她们当小孩子哄了。
　　苏锦瑞想笑却克制下来，苏锦香按捺不住，对着苏锦瑞悄悄撇了下嘴。
　　这边邵表姨妈拉着两人急急忙忙地往另一边推，似乎怕她们争执起来给众人看笑话，嘴里却说着什么：“阿瑞的皮肤白，正好压得住靛蓝魏紫，今晚这身就穿得很对。阿香呢，你还小，嫩红粉绿最合适，你莫怪表姨妈多嘴哦，今晚这条裙子金闪闪的有些喧宾夺主，该过几年穿才好……”

　　苏锦香不服气道：“可我来之前特地问过邵表哥的，我问他几套裙子中那条最称我，他帮我挑的这条，还讲这是巴黎今冬最新的款式，他成日里与洋人打交道，说的还能有假？”
　　她说完，还挑衅似的瞥了苏锦瑞一眼，目光流转中却暗藏看好戏的意思。苏锦瑞心下晓得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没好气地回了她一眼，顺势沉下脸，随即轻轻挣脱了邵表姨妈的胳膊。
　　邵表姨妈一脸说错话不晓得怎么补救似的惶急，忙不迭去拉她，又训苏锦香：“不要乱讲，你邵表哥还能懂女人家的穿戴，还跟你参谋今晚穿什么，真是越说越离谱……”
　　苏锦香歪着头带着无赖道：“他懂不懂女人家的穿戴没关系，他只要懂得看女人怎么打扮才好看就行了……”
　　苏锦瑞呆立当地，适当表现出愤怒和受伤，问：“你说真的？鸿恺哥竟还替你挑衣服？”

　　苏锦香露怯，道：“姐姐，对不住哦，我以为你这身衣裳，也是邵表哥帮忙挑的……”
　　“够了，别说了！”邵表姨妈喝止她，她是晓得这回事的，苏锦香之前确实有问过邵鸿恺，又是撒娇又是耍赖，非要他用什么男人的眼光看她适合哪条裙子。邵鸿恺当时被她缠得厌烦起来，随手一指而已。邵表姨妈当时就在边上，现在是故意将话往这上头引，意在激起苏锦瑞的嫉妒愤怒，可她又深谙过犹不及，生怕苏锦香添油加醋，故又得适时卡住她的话头。

　　可惜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周遭众人的好奇心也点燃了，气氛也炒热了，好比大戏开锣，接下来要怎么唱，却未必能由得了邵表姨妈。她这边喝止了苏锦香，那边却管不了苏锦瑞，眨眼功夫，苏锦瑞已带着哭腔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表姨妈，我做错什么了吗？鸿恺哥要这样跟我生分？”

　　邵表姨妈微微一愣，这不该责问苏锦香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人吗？怎么倒生生扯到自己儿子身上？她忙讲几句“你什么也没错”“不要听阿香乱讲”“鸿恺没跟你生分”之类的话来圆回场子，可没等她安抚完，那边苏锦香又嚷开了：“是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谁都晓得姐姐与邵表哥青梅竹马，情谊最是深厚了，怎的邵表哥待我倒如常似兄长，待姐姐你却好生见外，阿姐，邵表哥这趟回省城都没同你联络吗？”

　　苏锦瑞摇头，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立即涌上一层泪雾：“我，我连他回来都不晓得啊。”
　　苏锦香惊诧问：“可我每每来陈公馆玩都能见着他呀，我还以为你定是知道的，所以都懒得跟你说……”

　　苏锦瑞呆呆地左右看看，最后将视线落在邵表姨妈身上，突然就流下泪来，问：“表姨妈，你最疼我了，有事何苦瞒着？是我哪里不好吗，还是，还是邵表哥他不，不想见我……”

　　周围的绅士太太们不知多少，面上在谈别的事，实际上都在竖起耳朵听，瞥着眼睛看，大家都是抱着有戏不看白不看的心理。初初以为是两姐妹争邵公子，这等事见得多，无甚稀奇，顶多在心里感慨一句大庭广众之下这两位小姐也不知收敛，实是教养有限。可听着听着不像这么回事了，众人愈发好奇起来。邵表姨妈心里暗暗有些慌，感觉这件事似乎渐渐有了自己轨道，不受控制地往前行驶，她立即上前揽住苏锦瑞，匆忙之间，也只有几句老话能拿出来用：“傻孩子，你说的什么话，哪有什么事瞒着你，快莫要多心，鸿恺在那边呢，等会表姨妈陪着你，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骂他一顿给你出气可好……”

　　“对呀，鸿恺表哥就在这园子里，又不是山长水远在天边外，过去问问他不就行了？”苏锦香一拍手，笑嘻嘻道，“来来，姐姐，咱们这就去问鸿恺表哥，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回省城这么久都不来找你，见天地听说他出入哪些场合，却瞒得你死死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个什么误会呀，当面问清楚最好了，省得夹着个中间人传话对吧。”

　　邵表姨妈恨得跺脚，急急忙忙拦着道：“别别，多大点事，鸿恺正忙着呢……”

　　“表姨妈，你不是最疼我们的吗，求您老人家体谅一下下嘛，”苏锦香撅着嘴道，“对鸿恺表哥来讲是小事，可在我们看来可是大事，您也不愿见姐姐跟表哥之间有什么误会越积越深吧？趁着人齐问两声，也不耽误他的事，又解了我姐姐的心结，岂不两全其美？”
　　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了邵表姨妈攥住苏锦瑞的手，力道之大连苏锦瑞都暗暗叫好。苏锦瑞趁热打铁，哽噎道：“表姨妈，我，我就算今天闹个没脸，也得问一声，问清楚了，我才心安，您常讲谁不是从后生那会走过来，在我心里，也只有您这样开明的长辈最能体恤我的心情，我就占用表哥几分钟，问清楚就走的……”

　　苏锦瑞一连给邵表姨妈戴了几顶高帽，闹得她阻拦不是，不阻拦也不是，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要此时还搞不懂这两个丫头串通好玩什么把戏，那才是见鬼了，可苏家两姊妹这一手打得她措手不及，饶是她巧舌如簧，此时也有些词穷。她心里万分清醒，晓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两个疯丫头继续闹，可一时半会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得伸手拽住苏锦瑞，口中着急道：“你们等等，这会跑过去成什么体统，想要跟鸿恺讲话我叫他过来就好，何至于就这么愣头青一样撞过去？他不好看了你们难道就好看了？”
　　她最后一句话纯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可这也是她这一晚上唯一讲的一句真心话。正是这句真心话令苏锦瑞感到心冷，她沉下脸，连假哭也不管了，一把拂开邵表姨妈的手，靠近她低声道：“原来表姨妈也晓得一枯俱枯一荣俱荣的道理，我还以为您只管自家的脸面，忘了我们俩姊妹可是未嫁女，更要脸面这回事呢。”

　　邵表姨妈一愣，苏锦瑞已经提着裙子往前跑，苏锦香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也跟着跑起来，边跑还边嚷：“姐姐，你不要太伤心，小心脚下，邵表哥说不定有苦衷，你跟他好好说呀……”

　　青年男女之间那点事从来有不吝传播它的人，这一会工夫，除却陈家宅子里的宾客，只怕大半个园子的人都晓得有这么一回事了。等邵鸿恺跟在旁人后头与何总检长等官员寒暄完，一转头就看到苏锦瑞朝他跑来，跑得发辫也乱了，脸颊泛红，盯着他目光锐利，有汹涌的愤怒扑面而来。邵鸿恺霎时间的反应是想后退一步，再度转头离开，可这回不比上回，这回苏锦瑞是直奔他而来，犹如狩猎良久的猎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他已然是退无可退。邵鸿恺想这时自己该先假装乍然重逢的欢喜，然后再曲意温柔，哄她诳她，拿不得已让她心软，拿前程让她忧心，拿多年的情谊让她谅解，或者再许虚妄的未来让她偃旗息鼓。

　　可一切都太晚了，他了解苏锦瑞，正如苏锦瑞了解他，一接触到对方清凌凌的目光，邵鸿恺登时如被探射灯照过，一举一动都纤毫毕现，无处藏身。他突然就想苦笑，没办法，在一个人身上交付了太多信任，多少年来无论遇见什么状况，头一个想到可倾诉可分享的那个人，同样也是无法真正去欺瞒与诓骗的那个人。他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一切用意，丑陋的、野心勃勃的、没法抵挡的、不得不割舍的，苏锦瑞全可以想象，苏锦瑞全可以懂，他能骗能哄吗，对哪个女人都可以，唯独对苏锦瑞不行。
　　随着苏锦瑞步步靠近，邵鸿恺莫名就平静了，他如已预知死刑的囚犯，此时此刻不过等对方一句宣判而已。
　　苏锦瑞直直盯着他，邵鸿恺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倦怠厌烦，顿时明白，她其实也与自己一样，因着太过了解，而无需求证就能切中要害。然而这出戏终究要有一个落幕，苏锦瑞是这样，邵鸿恺也是这样，所以苏锦瑞还是问他，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鸿恺表哥，你回省城却不告诉我，这是有意要与我生分的，对吗？”
　　邵鸿恺抿紧嘴唇不说话。
　　苏锦瑞神色凄楚：“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你没什么错……”
　　“那是哪里出问题？”苏锦瑞逼近一步，“你反悔了？你当初与我说过的话，我们约定好的事，也不作数了，对吗？”

　　众目睽睽之下，邵鸿恺犹如受刑，他涩声道：“对不住阿瑞，我后来寻思了许久，这两年我们也大了，不该再无男女之防……”
　　这句话没说完，他已清楚从苏锦瑞眼中看到一种深切的讥讽和失望，他猛然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无耻，什么叫大了不该再无男女之防，且不说这句话本身有无语病，就单讲这话中的意思，将一切归咎于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暗示自己已幡然醒悟，而女方尚且纠缠不清，这不仅在否定苏锦瑞的品行，更是在否定自己。
　　他如此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就如当日不假思索地在苏锦瑞的狼狈面前仓惶逃跑一样，他比自己瞧不起的那个窝囊父亲实质上好不了多少，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善于推卸责任，以掩饰自己的怯弱和自私。

　　可我不是那样的人。邵鸿恺痛苦地皱紧眉头，他看向苏锦瑞，你了解我，那不是我的意思。可苏锦瑞这回无法与他心有灵犀，苏锦瑞自己已经泪眼婆娑，全是他前所未见的哀戚，与他那日街上所见的苏锦瑞截然不同，她此时哭得克制而哀恸，仿佛在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不让自己当众失态。
　　她哀哀凄凄问：““原来我们十几年的情谊，只是年少无知？”
　　邵鸿恺有些心疼，于情于理他都该说点什么，可没等他开口，追上来的苏锦香已经迫不及待要火上浇油，她以天真的口吻问道：“邵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亏你还是受新式教育的，连我都晓得，现如今女子是能与男子一同出门做事，挣钱养家的，你怎的还提什么男女大防？倘若，倘若真个要守礼，你自己也得真的能守哇，我分明每回过沙面，都见到你与某位小姐在西餐馆喝咖啡畅谈人生，去先施公司，也好几次见着你陪人家逛百货……”
　　邵鸿恺脑子里哐的一声，难堪得想寻地缝钻起来，男人风流不算什么，但像这样当面被人揭穿，还是在公众场合被一个小姐揭穿，那都可以想见会被别人背地里嘲笑多久。好像嫌他丢人还不够似的，苏锦瑞却不哭了，扬起脸死死盯着邵鸿恺，尖声问：“邵鸿恺，我就问你一句，阿香讲的，都是真的？”

　　这也是苏锦瑞自己一直以来想当面质问的话，声音中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凄厉和愤怒，她是能理解很懂得邵鸿恺，可她仍然不甘心，十几年的相处，多少时光都篆刻在一同读过的旧纸堆里，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说没有就没有呢？
　　邵鸿恺喉咙发干，在她的目光逼视下，仓惶地别过脸。

　　苏锦香适时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回事呢？邵表哥，你不是跟我姐姐有婚姻的……”

　　“阿香，东西能乱吃，话却不能乱讲，”苏锦瑞用力擦干眼泪，斩钉截铁打断她，“我与邵家大少爷从未有明文婚约，从未举办过订婚仪式，从未交换过信物更贴，我们之间，充其量不过是先母临终前说给表姨妈听的一句戏言罢了，偏我一味愚孝当了真，以为人活一世，重诺守信乃第一要则，又念着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这才一错再错，错到今时今日。这世上，人人都要往高处走，只有似我这般没出息的人才死脑筋因循守旧。今日有此误会，全是本人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邵鸿恺先生从未做错什么，良禽择枝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谈及婚嫁更该如此，某小姐想来家世才学定是样样胜我百倍，邵先生另择佳偶，不仅无可厚非，简直堪称识时务的表率。”

　　她连消带打，借着自嘲将邵鸿恺贬了一通，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人活要脸，树活谋皮，我个人荣辱如何不过小事一桩，带累我苏家声誉才是罪该万死。邵鸿恺先生，麻烦你当众讲一句，你与我之间只不过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几日玩伴，从前无什么瓜葛，此后更不会有什么瓜葛，今日出了这个园子，你走你的青云路，我做我的市井庸人，井水不犯河水，逢年过节如无事也不必多走动了，如此可好？”
　　此时周围以围上不少人，邵鸿恺涨红脸，怎么可能真讲出这种话来。此时邵表姨妈可算赶上来，正听见这一句，忙笑着上去大圆场：“哎呀这孩子未免气性也太大了，好了好了，你都将鸿恺骂了一顿，他也知错了，我让他给你赔礼，咱们两家可是从你母亲在世时就有的情分，怎好把话讲得这么过……”
　　“表姨妈，您的话阿瑞可不敢认，我苏家教养女儿，只有反躬自省，不敢褒贬他人。我可只敢骂自己有眼无珠，断不敢讲一句邵先生不好。”
　　邵表姨妈没料她如此直白，周围人早有看邵姨妈不入眼的，此时已发出嗤笑声。冯太太更在一旁淡淡道：“邵太太，孩子们的事，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太介入，不然让人讲长辈处事不公道就不好了。”
　　邵表姨妈强按下一口气，只看着苏锦瑞。
　　苏锦瑞带了泪，朝她鞠躬哽噎道，“您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只是您适才也提到我娘，阿瑞斗胆试问一句，若我娘还在世，您可能当着她的面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邵表姨妈被她噎得铁青着脸，压低声线道：“阿瑞，你行事莫要太过。”
　　苏锦瑞不理会她，而是断然转身，独自一人挺直腰板，慢慢地走出陈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