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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旧年尾(二) ...

  •   旧年尾(二)

      新历最后一天,苏老太爷真命人将那块篆刻“人中表率”的牌匾吹吹打打送到邵家,随同这块匾一同送到的,是苏老太爷亲自封的大红封,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大红封名目居然叫“谢钱”,结合那块匾,苏老太爷到底谢的是什么,其讥诮之意已分外明显。
      一个苏家大小姐当众嘲笑邵鸿恺还不够,苏家的老太爷还要再添了重重一笔,将这句“人中表率”做成牌匾打到邵家人脸上去。比起他这一下,苏锦瑞在陈公馆圣诞派对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而与此同时,省城商团的同行们也再一次见识到苏老太爷的刻薄,做生意的多讲究和气生财,他们背地里不乏骂这老不修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然而就算骂得最起劲那个人,却也不得不庆幸,踢到苏家这块铁板的是邵家,而不是自己。
      论起好面子,他们比起苏大老爷也不遑多让。
      无论如何,出了这样的事,邵鸿恺声誉一落千丈,与王小姐例牌的下午茶逛公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邵表姨妈也受不住气病倒家中,天天在床上骂疼苏锦瑞倒疼出白眼狼来;就连邵表姨夫这个最好玩乐的,这些天也灰溜溜躲在公馆里闭门不出,连相好的戏子那也不去,就怕一出门撞见熟人。
      邵家人各个丢了脸面,各有各的尴尬恼怒,然而这些都影响不到苏锦瑞。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夜晚里,她与阿秀女躲在躲在房里剥板栗。

      这栗子不是糖炒,而是水煮,一颗颗秋板栗全是阿秀女挑过捡过,单要个大饱满的,再刷掉绒毛,洗净了,每个割开一道小口,放水里加一勺糖慢火煮成。这样做成的板栗虽比不上爆炒的喷香,然而吃下却不容易上火,又保持了板栗原有的甘甜馨香,胜在回味无穷上。大冬天夜晚,两人守着一个铜盆,烧着银丝炭,捧着一个铜钵,里头盛满板栗,对着煤油灯,捧起来两只拇指一起用力挤,一颗金黄饱满的栗子就从果壳中跳出来,落在手里还是温热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这样就能将一整年的酸甜苦辣都慢慢再回味一遍。
      这是苏锦瑞与阿秀女特有的庆祝方式,在周围的人都不甚在意西洋历法,仍旧照旧历安排节庆桑麻之时,这一晚上反倒平淡无奇,两人也正好无所事事,于是便凑在一堆互相取暖一般,剥一钵板栗,有的没的说些话,在银丝炭轻微的嗤嗤燃烧声中,两人都找到了慰藉。

      远处传来梆梆声,那是走街串巷卖云吞芝麻糊一类吃食的小摊子招揽吃客所敲。在这寒冬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悠远。苏公馆每晚大门侧门均紧闭,非要事大事不会开启,只剩下西楼边近夹巷的那道小门配了守夜的可供出入。梆子声响,即意味着卖云吞芝麻糊的人挑担来了附近。若遇上西楼里打夜麻将,二太太与三太太便常差人出来买几碗,给打牌的人做宵夜。东楼这边离得远,苏锦瑞她们几个向来是只闻其声,又自矜女眷的身份,没人会为买这点吃的跨半个公馆。此时冷不丁再听到梆子声,苏锦瑞就笑了,对阿秀女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生病,你骗我吃药从来都是吃完就叫人去巷口买芝麻糊回来,可从没一次兑现。”
      阿秀女笑道:“谁让你每回都上当?哄孩子的话嘛,好使就行。”
      苏锦瑞道:“说来也怪,我小时候别的不馋,可听着梆梆声就特别馋那个,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我哪是瞧出来,我是猜的,小孩子嘛,大抵都这样。先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每回我娘省出两个钱买碗芝麻糊,家里的孩子都跟过节一样,可那么一个小角碗,匀到每个人嘴里能多少?最多就你一瓷羹,我一瓷羹而已,每人还不能舀多,多了另外的人是要不依的。我弟弟是老幺,又是男孩,多占了些便宜,舔碗底是归他了,三四岁大的孩子,已晓得要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你呢?”
      “我是老大,跟他们争这口吃的做什么?”阿秀女微笑,“弟弟妹妹们围着那个碗,就跟争饭吃的小猫小鸡仔一样,我每回都得替他们端着碗,不然非教他们弄撒了不可。”
      “后来呢?”
      “后来啊,”阿秀女停顿一下,“后来家里实在太穷,我娘就寻思着把我换到河源去做童养媳,那家人托了在省城的亲戚来相看,来的人一会嫌我丑,一会说我骨架大吃得多,挑来拣去的,无非是想少给点钱银。我眼见过做童养媳的苦,心想要那样活着还不如投珠江呢,可巧有个自梳姑过来,悄悄指点我还有这条路,又说西关的大户正雇人,于是我就自梳了,穿了双破鞋来这找工做。”
      苏锦瑞轻轻为她剥了一颗栗子放到她手心,笑道:“好在你来了,不然咱们可见不着。”
      “好什么好,这些年为你操心都短了几年命。”阿秀女没好气地瞪她。

      苏锦瑞笑了笑,又问:“现在家里人都好?”
      “好吧,前段时间托人来信,原来我那个小弟弟都要娶媳妇了,”阿秀女低下头,“不过是想要我出彩礼钱罢了,我给了点,但给得不多,像我这样的,不给自己打算可不行。”
      “还有我呢。”苏锦瑞笑,“我不会不管你的。”
      “说得好听,你别气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不一会,苏锦香探进来道:“好哇,原来你躲着人剥栗子吃。”
      苏锦瑞笑道:“是呀,可见有人是天生的狗鼻子,这都让你寻味闻来。”
      苏锦香哼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进来,带进一股香风,她穿着家常袄,搓着手凑近火盆道:“冷死了,怎的你屋里的炭不烧旺些?”
      “烧旺了满屋就有炭火气,被褥也沾染了,多不好。”
      苏锦香道:“你就是穷讲究多。”
      “嫌我讲究你别高台贵脚进来啊。”苏锦瑞抓了一把栗子给她,“给,吃不吃?”
      “吃。”苏锦香拿手绢铺开接了,揣在膝盖上,剥了一颗,一咬即皱眉,“怎的不是糖炒的?”
      “那与街边卖的有何区别,我这是独家老料烹煮,会吃的才晓得好在哪。”
      “得了吧,不就是白水煮么?”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好啦,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则新闻,”苏锦香一边嚼一边笑道:“笑死人了,原来今天祖父真雇了锣鼓队,吹打着抬了那块‘人中表率’的牌匾到邵家,还随喜封了红包,说是谢钱,邵表姨妈一定要收。周围的人就问了,这什么谢钱呀,祖父的人竟然讲,这是谢邵表姨妈替祖父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呢。”

      阿秀女哎呦一声,惊诧道:“老太爷竟为大小姐做到这一步?瞧不出啊。”

      “什么呀,他压根就不是为了苏锦瑞,而是为了还击表姨妈,表姨妈这回是犯了祖父的忌讳,她拿捏的哪是我们俩姊妹啊?她踩的是苏家的脸面。”苏锦香眉开眼笑,“我下午出门,到处都听得人在拿这件事取笑,说苏老太爷那封谢钱给得狠,这分明是谢她高抬贵手,没放儿子出来祸害苏家的闺女。”

      苏锦瑞却没有笑,她看着炭火,低声道:“邵表哥这回怕是真不好过了。”
      “那怪谁呀?”苏锦香不以为然,“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祖父啊,他老人家是什么人,连我们自家人,哪个见了他不跟冻僵的鹌鹑似的,更何况对个外人?”
      “其实他若好好同我讲,我又怎么会是纠缠不清的?”苏锦瑞木木地道,“况且我们俩个,本就不是非……”
      “不是什么?”苏锦香笑着凑过来,“不是非卿不嫁,非妾不娶?”
      “苏锦香!”
      “我也没说错啊,咱们姓苏的,个个天生会审时度势,一棵树上吊死的还真没有。”苏锦瑞张嘴咬栗子壳,“呸呸,这个壳好硬。”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问你。”苏锦瑞对阿秀女道,“阿秀姐,麻烦你去外头帮我看着。”
      “好。”阿秀女晓得她们有体己话讲,站起来走了出去。
      苏锦香一面咬着板栗,一面含糊道:“你可别学长辈来审我啊,我只是路过讨板栗吃,可不是连带着要给你审的。”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苏锦瑞给她倒了热茶,递过去,“暖下手。”
      “说吧,什么事?”
      苏锦瑞看着她,问:“你是不是短钱使?说起来我都不晓得你零用有多少,花销如何,二妈补贴你又有多少?”
      苏锦香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冷笑着放下茶:“不得了,吃了你两粒板栗,这钱匣子的数目都报给你听了,再喝你这口茶,我岂不是得把压箱底的东西都给你抖干净?”
      “那你有什么怕抖的吗?”苏锦瑞好整以暇,“我又不贪你的东西,抖出来呀。”
      苏锦香嗤笑一声,站了起来,拍拍衣襟:“行了,吃也吃了,我可没兴趣与你秉烛谈心,晚安。”

      “苏锦香!”苏锦瑞喝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样不正是心虚?”
      “我有什么好心虚?我一不偷二不抢,又不跟你争男人,又不撬你的墙角同你抢嫁妆,我心虚什么?我光明正大得紧!”
      “那好啊,你能不能同我讲,那日的江诗丹顿表,今日你身上这股巴黎香水的味,这些东西都哪来的?别跟我说你的零花钱买得起,别说二妈偷着给你钱补贴,我不是傻子。”

      苏锦香看着她问:“你呢?你又为何要问这些,我的事好不好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忘了,我们不久前还针锋相对,互相使绊子,恨不得对方倒霉才好呢。”
      “我们是针锋相对,也曾互相使绊子,但要说盼着对方倒霉才好,那不至于。不然你不会几次三番帮我,我也不会对你身上的异常袖手旁观。”苏锦瑞平静地道,“满意了吗?我们两个是没学会互相关心,因为学了也不像。可反过来,我们到底还是可以对方摔跤时伸手拉一把,尤其是那种明知前面有坑非摔个狗啃泥不可的。”
      苏锦香扑哧一笑,摆手道:“好了,怕了你了,多的我不说,只说一句,我心里明白着呢,我不像你,你是活在面子上那个,我却是活在里子里的,前面有坑我会绕开,就算摔也绝不会摔个狗啃泥的。”

      苏锦瑞气得咬牙,苏锦香却截住她下面的话道:“哎呀我得回二妈那,年节下各处送礼,她精神不济,可别出错,我得去帮忙看着点,你呢?往年这时候你不也许多同学姐妹要送这送那么?过了今晚,可就是民国十三年了呢,新年快乐了哟……”
      她没待说完,人已三步作两步跨出了房门,苏锦瑞便是想追也不成样,她看着苏锦香活泼轻盈的背影,即便裹在臃肿的棉衣中仍然不掩窈窕的腰肢,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但这一丝不安却不是对具体哪一个人,而是对着整个苏家,对从她站立的位置望过去,黑洞洞的楼道,狭隘窄长的木梯,以及似乎永远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氛围。西楼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哭嚎,紧接着加入孩童哭叫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怒骂,瓷器摔砸等等。苏锦瑞骤然紧张起来,木楼梯咚咚响起,有人朝她跑来,借着灯看清那是阿秀女的轮廓,她喘着气对苏锦瑞道:“是西楼那边,二老爷与二太太干架了。”

      二太太是苏家太太的典范,或者说她立志成为苏家太太的典范,她是真正能笑绝不哭,能站绝不坐,能走绝不跑的正房太太派头,跟她一比,已故的大太太是娇娇怯怯的小家碧玉,三太太是咋咋呼呼的商家之女,至于一众姨太太,无论读过书或没读过书,在她跟前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这也是二姨太向来又嫌恶又忌惮她的根子所在。无论二姨太在东楼管了多少家事,做得多井井有条,到二太太眼里都只是在尽伺候人的本分而已。
      这位二婶向来言谈举止讲究风度气派,十来年在人前,连一句大声话都不曾对二老爷讲过。正因为如此,她与二老爷闹起来更显得异乎寻常。
      西楼那边哭声不停,灯火一盏盏点亮,而东楼这边二姨太房里的灯却立即熄灭,决意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苏锦瑞站在明暗之间,心底的那丝不安像冰川裂变,喀嚓喀嚓,裂缝骤然加深。
      “二姨太自寻死不成后,变了许多,胆子变小了。”阿秀女叹息。
      “她不是胆子变小,她是心寒,于己无关的事再不肯咋咋呼呼轻易出头了。”苏锦瑞想了想,“你去看看,祖父那有没有派人过去,如果派人过去了,就立即回来告诉我。”

      阿秀女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你等着。”

      苏锦瑞看着她离开,回房却怎么也平静不下,她拿火钳拨了下火盆,里头的炭哧的一下冒出红光,苏锦瑞低头看着,默不作声。

      过了不知多久,西楼那边隐约的哭声已低不可闻。房门口再度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苏锦瑞忙站起,却见阿秀女急匆匆进来,神色惶急又困惑:“大小姐,老太爷果然让人去过去,喝令二太太不许哭,让二老爷立即去后园。”
      苏锦瑞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有祖父插手,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可是,老太爷派去传话的人瞧见我了。”阿秀女道,“是管家叔来着。”
      苏锦瑞心下一跳,睁大眼:“管家叔训你了?”
      “没有,管家叔讲,他来时老太爷吩咐了,若撞见大小姐的人,就让那人顺带给大小姐传句话。”
      “什么话?”
      “那么爱瞧热闹,就过来瞧个够。”
      苏锦瑞心知不妙,呆了呆,认命地抖了抖棉服,披上斗篷,带了阿秀女朝后园走去。

      这回的小洋房没有电灯煤气灯一块照个灯火通明,相反,它只是从有限的几扇窗玻璃中透出煤气灯特有雾蒙蒙的黄色光。在黑漆漆的后园中,显得不是温暖,反倒是凄怆。
      苏锦瑞从未想过有一天,整个苏家最富丽堂皇,最引以为傲的小洋房,会透着这么一股盛极而衰的颓势。夜色中隐约传来楼内女人压抑的哭声,像萦绕不去的冤魂,竟听得她不寒而栗,不由得攥紧了阿秀女的手。
      阿秀女的手宽厚粗糙,天生的火气旺,大冷天也暖呼呼的,大概以为她冷,阿秀女反手握住她的,安抚性地拍了拍。
      苏锦瑞莫名就心定了,她冲黑暗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抬脚迈向小洋楼。

      楼里静悄悄,连刚刚在外头听见的那几声哭声也不复得闻。管家接过苏锦瑞解下的斗篷,将她引到苏老太爷惯常坐卧的那间书房,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位管家与苏家其余帮佣皆不同,几十年来独立于苏家大屋的雇佣体系之外,对苏家各房一律敬而远之,只听命于老太爷一人。说是管家,然大伙背地里都揣测他身兼数职,又安排老太爷的私事,又管老太爷的私账,拿的薪水都比照贸易行的经理级。很多时候,连几位老爷见到他都客气得不得了,太太们更不敢在他面前拿乔,底下的少爷小姐们若有调皮捣蛋在后园里喧闹的,奶妈子丫鬟们拦不住,只需管家出来冷冷一觑,他们都会不由自主犯怵。
      苏锦瑞从小也是怕过这位管家阿叔的,等她年纪大了,自然便晓得大家给他体面都是看在老太爷份上,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这是个深得祖父信任的人。这些年她常来小洋楼,自然也与管家打交道的机会多了许多,天长日久的,苏锦瑞却对这位阿叔生了几分真正的敬意。原因有二,一是管家,诺大一个苏家,论待老太爷好,恐怕他们这些儿孙辈都比不上他细心周到。苏老太爷性情太冷,他的儿子个个怕他,孙儿个个不敢凑到他跟前。他老人家又自律甚谨,别的老太爷一大把年纪却纳个鲜花嫩柳一般的小姑娘做妾室的比比皆是,可到苏老太爷这,含饴弄孙他都嫌恶,更别提沉溺女色了。自老太太过世后,多少年下来,身边幸亏有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将他的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苏锦瑞深知,管家想说的,十有八九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老太爷,她轻声道:“管家阿叔,您就跟锦瑞的长辈一般,有话只管吩咐。”
      “大小姐客气了,我却不敢当,吩咐是万万谈不上,只是有些许担忧,”管家顿了顿,道,“里面安静过头了。”
      苏锦瑞诧异:“这话怎么讲?”
      “老太爷今次一句话都没对二老爷和二太太讲,若是往常,此刻怕已出声训斥了,可到现在,老太爷都一句话不说……”
      苏锦瑞讶然,随即压下心中不安,轻道:“我知道了。”
      “多谢大小姐。”
      “谢什么,那也是我祖父。”

      苏锦瑞等管家通报后再进去,屋里明明烧着炭盆,四下暖融融地,可她却感到一阵阴冷顺着脊梁爬上,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她一进去就见到二老爷夫妻,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二老爷跪着时远比平时要显得矮小,躲在灯影里,像萎缩了水分似的,耷拉着脑袋连头也不敢抬,就连被侄女儿瞧见这等丑态,也毫无表示。相比之下,二太太好歹是骨子里也好强要脸的人,一见苏锦瑞进门,倏地一惊,原本的灰头土脸硬生生撑出来三分生气,甚至张嘴似乎想说两句体面话,惜乎唇抖得太厉害,又也许是明白这番脸面已裂成八百瓣,便是再自欺欺人也终究无用,她终究还是仓惶地挪开了眼。

      最令苏锦瑞吃惊,却是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如睥睨凡尘众人般尖锐讥诮的祖父。此刻老人半歪在他那张紫檀沙发上,不是他以往闲适地半歪,而是像被人抽走了支架,整具皮囊一下无力支撑,倒在扶手上。他面色苍白,眼神狠戾,胸口不停起伏,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耻辱愤怒,全在眼珠子里烧着。
      一看到他,苏锦瑞就明白管家阿叔的担忧从何而来了,若照苏老太爷本来的脾气,此刻哪怕随手抓个什么东西朝自己儿子脸上砸,哪怕把人砸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就如他不久之前对待三老爷那般。或者大半夜的叫起一家人,当众把个几十岁的老儿子训斥到面无人色,话里带刀一点情面不留,罚跪罚禁足看心情而定,那才像平时的苏老太爷。
      可他此刻偏偏什么都没做,像是酝酿更大的风暴,又像是愤懑郁结无可宣泄,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然一时半会被气到拿不定主意怎么惩罚这个儿子。

      苏锦瑞心知,恐怕二叔此番惹下的祸真正激怒了老太爷,凭她在祖父面前插科打诨一般的小脸面,如何能应对得来这种场合?她暗叫糟糕,后悔为何要多事派阿秀女出来打探,倒让祖父抓了个正着。不说她会不会惹火烧身,就算她真个能全身而退,可也将二房叔婶的狼狈尽入眼帘,不想得罪人也已得罪了。
      可人都来了,就万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她硬着头皮强笑道:“祖父。”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声,哪知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显得无比大,连苏锦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忙低低叫了声“二叔二婶”,侍立到一旁乖乖不说话。
      苏老太爷一点表示都没有,二老爷更像是没听见,只有二太太带了怨怒瞥了她一眼,苏锦瑞晓得这是连她都怪上了,原本只是关上门的阴私,这下可好,被侄女不明就里就这么撞见,明日再宣扬出去,她还有什么脸出去见人?
      这倒怪不得人家二太太,将心比心,换成苏锦瑞自己,遇上这种境况也是要迁怒的。大家里都讲关起门来的阴私,打开门的客气。苏锦瑞只觉头大如斗,顶着二太太的眼光,尴尬地咳嗽一声。
      这咳嗽一下又击碎了室内浓稠的寂静,苏老太爷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转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
      苏锦瑞突然就找到自己进来的目的了,她进来,就是为了打破这三个人黏稠得仿佛兑不开的沉寂,让事情好也罢坏也罢,早早地尘埃落定。她索性走动起来,到五更鸡那摸了摸茶壶,管家阿叔大概刚命人换茶不久,此时摸着还温热。她拎起壶,倒了杯热茶端到苏老太爷跟前的小几子上,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苏老太爷依旧没好脸色,但他终究还是伸手摸向茶杯。

      想来老太爷也是需要有个置身事外的人在一旁。
      苏锦瑞心下稍安,忙又执壶倒了另外一杯茶,送到二太太跟前,二太太摆了摆手不接。苏锦瑞于是试探性地将茶杯向二老爷方向递了递,二老爷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老太爷却开口了,他冷冷地道:“苏锦瑞,我的东西,就算是一杯茶,也不是用来让你跟别人瞎客气的。”

      他终于肯说话,就算语气刻薄,可在场几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二太太立即泪眼盈盈,看着苏老太爷欲言又止,二老爷则是抬起头,又惭愧又充满希望地低喊了声:“父亲——”
      苏老太爷充耳不闻,低头慢慢喝茶,似乎汲取这一杯茶的热量,又似乎再做什么难以下的决断。屋里又陷入静谧之中,只有桌上自鸣钟滴答作响。
      突然之间,那座珐琅瓷自鸣钟的底座上开启两扇小门,一只五彩斑斓的珐琅小鸟钻出来,滴嘟滴嘟地报时。
      苏锦瑞猛然反应过来,原来时间已是午夜。
      照西洋新历的算法,这一刻开始,旧年已逝,新年已到来。

      随着发条鸟报时完毕,苏老太爷放下了茶盅,抬起眼,轻描淡写宣判:“老二,你明日将所有由你经手的事权账本都交出来,从今日起,我苏某人名下所有产业经营,都与次子无关。”
      他说得太轻易,听的人却如遭五雷轰顶,二老爷当下就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地上,二太太难以置信地呆了呆,随即凄厉地喊:“不,这罚得太重了,我不服,我们不服,老太爷,您这不是罚老爷,您这是不给我们二房活路啊!您让媳妇以后怎么见人?让孩子们怎么办?他们也是一个个要长大,要读书,要前程,往后还要婚嫁的啊!”
      她颤巍巍地转身,不管不顾去拉二老爷:“你起来,我们走,走,我不求老太爷做主了,我们二房的事,我宁可随你喜欢,随你折腾,折腾光了我也不闹,我再也不闹了,你要散了家财还是卖了孩子我都不管了,我不管了还不行吗?”

      二老爷凄怆地看她,一把甩开她的手,举起巴掌就想殴过去,可他接触到二太太含泪的眼睛时,这巴掌却打不下去,只能摇头,难过地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当这是给你做儿戏的地方?不甘心了跑来让老太爷主持公道,不服了又能撤了状子当没事人?”
      二太太哭道:“律法还讲人情呢,老太爷,我们可是您亲亲的儿子儿媳啊,您不看顾我们,难道连孙儿孙女都不管了吗?”

      苏锦瑞一听就知道要遭,二太太这句话夹枪带棒,对别人或许管用,对老太爷却是火上浇油。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就听得老太爷抓起茶盅朝二老爷夫妻两个扔了过去,茶水四溅,瓷碗落地哐当一声锐响,顿时令他们俩吓了一跳。
      二太太已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她一抹眼泪,豁出去大声问:“老太爷,难道儿媳有哪句话说得不对?难道不是家和才能万事兴?我们老爷是做错,我也晓得他此番错的离谱,可他毕竟是您的儿子,我们一房毕竟是您亲生的骨血,孩子们犯错,哪个做爹娘不要循循善诱,悉心教导?您这样连给他改错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断了他的路,您让我们二房怎么办?怎么办?!”
      二老爷拉她,凄然道:“别说了,别说了。”
      二太太哭道:“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吗?我是为了我自己个吗?不是,我都是为了几个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你们还不如不要投生在我肚子里啊,投生到普通人家,哪怕穷点,都不会被你们的爹连累成这样啊……”

      “管家!阿福阿寿!”老太爷突然高声喊人,“人呢,都死哪去了?!”

      苏锦瑞胆战心惊地看着管家阿叔立即从门外应声而入,同时还跟着几个专管小洋房事务的长随伙计们,皆是一色青壮年,今晚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个个都不敢安歇,都在外头候命,一听传唤立马都进来。
      “动家法。”老太爷狰狞地道,“二太太多一句嘴,二老爷就挨十板子。”

      二太太骇然,惊呼:“老太爷,不要啊……”
      “打!”

      管家一示意,几个伙计立即上前将二老爷压住,有一个跑出去拿了板子又进来,看向管家,管家又看向老太爷。
      老太爷到现在反而气定神闲了,重新歪回沙发,道:“打。”

      管家低声:“二老爷,得罪了。”
      他一挥手,伙计真个挥着板子照二老爷的尊臀结结实实招呼去,二老爷养尊处优几十年,只小时候不读书挨打过,哪想过人到中年还要受这份苦,第一板子下去他已惨叫出声。二太太吓得脸色雪白,目光呆滞,突然尖叫一声疯了一样要扑过去,管家哪里容她乱来,立即命人牢牢架住她。
      她张开嘴待说什么,老太爷冷笑:“一句废话打十下,他要是被打残打死都是你的错!”
      “老话说得好,娶妻娶贤,老二平日所作所为你不帮着规劝,不想着请长辈约束,反而一味装聋作哑,顾着你二太太的面子,任由他一错再错,终于错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他如果有十分错,其中就有你七分的功劳。你倒有脸提几个孩子,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们几个孩子的份上,就凭他干的这些事,我能把他赶出苏家大门,从此族谱除名!”

      他几句话利如刀剑,杀得二太太浑身颤抖,又急又怒,又羞又恨,一时之间竟真的说不出什么来。
      苏老太爷说得太急,捂住胸口咳嗽了起来,苏锦瑞忙倒了茶端过去,老太爷接过,手微微颤抖。
      “老太爷……”苏锦瑞担忧地低唤了一声。
      苏老太爷摆摆手,喝了口茶,长长吐出一口气,疲倦道:“停了吧。”

      管家早盯着这边呢,一看老太爷吩咐,立马就命人停了板子,二老爷没受多大的皮肉之苦,但这一手也足以让他吓个够呛。底下人一松手,他已挣扎着爬起来,跪到苏老太爷跟前哭道:“爹,我错了爹,我再也不敢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他俯首嚎啕大哭,如同又回到被父亲管辖最严的青少年时代,可惜眼前的苏老太爷,却不是那个正当壮年,舍得打他却也愿意教他的父亲了。

      二老爷哭了许久,苏老太爷才像回过神,叹息道:“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你跟老三俩个总也不肯好好读书,整天琢磨的不是抓弄先生,就是怎样从边角门溜出去看大戏。老三每次都是做出头鸟,你当狗头军师,先生一告告到我跟前来,往往吃亏那个是老三。那时候我还自欺欺人,想有子狡如狐,总比养一个不谙世事的少爷仔要好。你们的母亲看穿你的鬼把戏,要罚你抄书,我还拦着她不叫她大题小做,我说,我苏某人的儿子将来是要走南闯北,跟俄罗斯人,跟英吉利人做大买卖的,岂能从小拘于书房,挫了野性?如今想来,我真惭愧得无地自容,论见微知著,我不如你们母亲多矣。子不教,父之过,以后我死了,怕是没脸去见她咯。不过不见也好,你今日变成这样,她若泉下有知,真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他说到亡妻,浑浊的眼中露出平时极少有的怀念与悲伤,停顿了一会,总算将视线转到二老爷身上,鄙夷道:“你色胆包天,竟敢染指莫督军留在省城的妾室。偏偏又没能耐,事情办得不周密,让商团那帮人抓了把柄。你一人倒霉便罢,死到临头还改不了坑兄弟的习惯,我三番五次严令你们离商团远着点,你倒好,背地里撺掇着老三去搀和商团的事,老三的事被人戳到我跟前来,我前脚刚替他擦完屁股,你后脚就给我捅刀子,竟将我们与马来人做开的买卖,拱手让到陈大倌手里。这还不算,你又怕被陈廉伯他们过河拆桥,竟然想到联姻的馊主意,你女儿才十三,你就急着做主将她许给陈家丧偶的叔伯做续弦。真是寡廉鲜耻到令我刮目一新的地步。老二,你自己讲,这桩桩件件,哪一样是我能容的?哪一样是我能捡起来,还能勉强看出你剩有点良心,有点为家里打算,为妻儿打算的?”
      二老爷哽咽着道:“我知道错了,父亲,我真个知道错了……”

      老太爷没有理会他,却看向二太太,道:“我有时真不知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一个个在这间大屋里吃好穿好,绫罗绸缎裹着,金银翡翠戴着,出入仆佣成群,哪怕外头兵祸匪乱,外省战火连天,可你们依旧能过得衣食无忧、体体面面。可一家子人,有哪个想过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们命好?错了,不过是因为你们姓苏罢了。”
      “我们苏家,嘉庆年间不过是走街串巷的小茶商,几代人的勤俭发家,才撑到今时今日。其间数度兴衰,险些血本无归,家破人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到底老天庇佑,有惊无险地过来了,才有了你们今天这些子孙后辈自以为天掉下来的好日子。可好日子真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们以为姓苏多了不起,仗着别人尊称一句老爷太太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殊不知我们跟十三行早年那些大行商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前清那会,十三行再大的买办,再不可一世的红顶商人,姓潘的,姓伍的,姓叶的,姓梁的,那生意做得多大,买卖做得多旺,自那以后再无华商能超越,可那又怎样?连朝廷都能说没就没了,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不过一夜之间的事。你们以为这种事离你们很远?”他冷笑道,“趁早别做梦了,有个这么能折腾的二老爷,还有个这么能帮忙的三老爷,我们苏家根本不劳陈大倌动手,不用多久,自己人就能拆了自己住的房梁。”
      二太太被他说得羞愧难当,涨红脸垂下头。
      “为了明日你出门去,人家还能尊称你一句苏二太太,你该谢我,”老太爷淡淡地道,“谢我当机立断,不念父子亲情,把你家二老爷及时撤了职,免得留着他贻祸全家。为了你女儿以后不怨恨你,不怨恨你们夫妻俩个狼心狗肺、见利忘义,你也该谢我,谢我今天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老二执迷不悟,还要折腾,那等我两眼一闭,脚一蹬,该你们的命,你们要不要受着,那是你们的事。可现在把他这根烂钉子拔出来,至少在我活着的年月里,你还能过体面日子,你的孩子们还能被人称呼少爷小姐,长大后,如果我能活得到那么远,那他们也能寻户清白人家做亲家。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二太太悲从心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嫁的这个男人大抵是再也靠不住了,非但靠不住,往后为了自保,为了孩子们的前程,恐怕还得时时提防着,可她做了一个好太太半辈子,言行举止几乎可以拓下来裱成好太太的范本,又如何晓得有天要跟伺候她的仆妇一般,捏着两枚铜子,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一家嚼用儿女花销尽数皆要她来操心。二太太一想便觉得满眼皆是灰,看不到前景,也看不到出路,她再也顾不得自己那些端庄的做派,跪下来掩面哭道:“老太爷,求您给媳妇指条明路走哇。”

      老太爷疲惫地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你是聪明人,何必做愚妇言?起来吧,接下来要替女儿拒了那门混账亲事,还得你这个做主母的出面,陈家不同邵家,如何做得委婉些,你要多费神了。”
      二太太哭着点头。

      “爹,那我呢?您不要不管我,爹……”二老爷惶恐地哭,“我,我跟着陈大倌做银毫券亏了空,还欠了他一屁股债呢……”
      老太爷怒气上涌,刚想抬脚踹他,可猛地一起身却天旋地转,摔到沙发上。

      在场众人顿时尖叫的尖叫,焦急地焦急,乱成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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