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夜宴 ...
-
是夜,月色轻笼,天地间一片静谧,惟独西阁一落的隐逸轩中愈见热闹。
“大嫂,可以开饭了吧?”裕枫自从入座后,就干瞪着眼前一穷二白的桌子,这会儿便有些坐不住了。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胡笙月以言语稍加安慰后又继续凝神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有如此遭遇的不仅是他一人,如此的对话亦不只是这一遍。
裕枫无奈地将身体向后仰去,闭目养神。要说这顿晚饭,好歹也有他的苦劳,何以到了此刻自己的话竟没有半点分量?
一桌子的人很默契地保持了安静。傅青璇早拿出了怀里揣着的针线和锦帕,一个人闷着头在练习刺绣,引得她隔座的陆缘时不时地投以目光。平薏柠保持着一贯的沉静,却有极短的瞬间,眉头轻蹙,然意不在此。碧箫仍是一贯的好性子,悠然自得地品着沁香的凝露茶。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虽然动静不大,却也听得分明。胡笙月眉间霍然舒展,未待来人扣门,她已迫不及待地将门打开。“怎么才来?”女子浅浅地责怪了一句,便引着来人进了屋子。一抹玄色衣影夺入眼帘。能把玄色长袍穿得如此深邃俊逸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傅青璇抬起头见此情状,戏谑之意涌上心头,随口便道:“大师兄,幸亏你来了,要不然今晚这里所有的人就要空腹入眠了。”
汲隐褪去一贯的肃严,道:“青璇越发地伶牙俐齿了,看来师兄得替你物色个厉害角色,以后也好作些管束。”一丝笑意自他嘴角牵出,神色中的这点柔和将他的轩朗之姿衬得越发动人。
傅青璇佯装生气,微嗔道:“大师兄果然是见色忘义,娶了媳妇就忘了师妹。”
汲隐随意笑了笑,不再与其作口舌之争。他身旁的胡笙月倒似乎很是受用,娇柔之态毫不掩饰。待两人相携入座后,胡笙月便招来贴身丫头融儿,与其耳语了一番。少时,融儿便领着一群下人将所用器具一一摆上,顷刻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紧接着,五名绿衣丫鬟人手一菜,鱼贯而入,一一奉上。
待一拨人退出后,融儿宣道:“这五道菜是小姐所在的西厨房所出,它们分别是翡翠豆腐、梅子排骨、酸溜白菜、糖醋鲤鱼、樟茶鸭子。”她指着每道菜,一一介绍。
傅青璇莞尔一笑,心想:这样的说辞倒是讲究。融儿对她亦是以“小姐”相称,称“小姐”可以做到含糊其辞。又说“西厨房所出”,这与“少夫人所做”又有差距。可是乍一听,却也合情合理,甚至略带几分谦意。
两声清脆的击掌声,而后便又有五道菜入席。“椿芽拌鸡丝、半月沉江、糯米藕饺饵、油辣冬笋尖、干菜焖肉,这五道菜出自枫少爷所在的东厨房。”
“现在可以开席了吧!”裕枫道。
“等等——”胡笙月立即打断,朝融儿递了个眼色。融儿继续道:“下面呈上厨房另附的几道小菜。”果然,话落处,又见菜肴传上。
“恩,现在可以开始了。”胡笙月无视席间的愁云惨雾,满意地说道。
陆缘早暗暗记下了最先五道菜的位置,箸子来去之间都绕道而行,毫不触碰。胡笙月觉察到了他的心思,只笑而不语,心想着,算你没口福,这样的人间美味摆在眼前,却是无缘对面不相识。
“这道菜叫什么?”碧箫优雅地将银匙中的汤送入口中。不用说也知道,这个问题是抛给负责这道菜的裕枫的。
裕枫随口答道:“半月沉江。”
“味美清香,名字也好。却不知为何叫做半月沉江?”碧箫又道。
裕枫无措地看向平薏柠,平薏柠无奈,只好出手相助。“这道汤菜出自佛家素席之上,主料是面筋、水发香菇、冬笋、当归、芹菜、番茄,做成后有半片香菇沉于碗内,犹如半月沉于江底,故名半月沉江。”
碧箫循着声音看去,一时竟有些失神。
“原来枫师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倒是平姑娘颇为用心。”汲隐笑道。
平薏柠听出话里机锋,却只作不知。裕枫苦笑道:“师兄莫取笑我了。”
“裕师兄,这是你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尝尝吧。”傅青璇挑了块上好的鱼肉递送到裕枫面前,目光却始终未与其触及。糖醋鲤鱼是她亲手所做,只是因为心中还惦念着他的喜恶。
裕枫不知用什么言语抚慰她,最终也只是静静地品着鱼肉,承其心意。
这样的一番举动落在其他人眼中,又生成不一样的心思。席间的气氛出现些微的紧张。
胡笙月担忧地看着傅青璇,而傅青璇却只是低着头吃菜。
汲隐微微啜了口杯中酒,目光不觉投向邻座的平薏柠,若有所思。平薏柠觉察到近在咫尺的探询目光,她心思一转,夹了块糯米藕饺饵,“箫大哥,尝尝这个。”碧箫怔愣了一刻。她清丽素颜上染上一抹微笑,不知不觉中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相遇。只是那时的她却是那般柔弱无助。“箫大哥”,如今她这般称呼他。
裕枫错愕地看着身边的女子,心中翻腾着说不出的滋味。
“平姐姐,你怎么不给枫师弟夹菜呀,瞧人家脸色都变了呢。”胡笙月抓住时机缓和气氛。
“给他夹菜的可不缺我这一人。”平薏柠语中略带酸意,引得汲隐再次看了过来。
席间气氛又出现僵持。汲隐倾杯饮尽,道:“大家就不要生这无所谓的闷气了。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干吃着也无趣,不如咱们来个行酒令吧。”
“大师兄什么时候开始也喜欢上这附庸风雅的玩意了?”傅青璇道。
“大师兄一向是大忙人,就是附庸风雅,咱们也陪他这一回。”裕枫接道。
汲隐微笑道:“诸位莫急,我先把规矩讲明。待会儿由首座说一句古诗词或古语,或引或创,但须有所改动,然后问邻座为何要改。邻座再用一句古诗词或古语来解释。若解释得当,可继续出题,若解释不得当或不作解释者,则罚酒一杯。以此方式,渐次循环一周结束。”
“那么,谁做首家呢?”胡笙月道。
“碧师弟,就由你开始吧。”汲隐道。
碧箫不加推辞,默然应下。他想了一瞬,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未可追。为何未可追?”
这是《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原句是“知来者之可追”。胡笙月想了想,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以来者不可追。”
“虽与我意差之千里,却也不失为一种解读之法。”碧箫眉宇间有几分失神。
胡笙月无所谓地撇撇嘴,道:“那么,我也算过关了。隐哥,听我一题。”
汲隐微笑着看向身边的妻子。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贤。请问,为什么是‘贤’而不是‘容’?”
汲隐脱口道:“贤惠谓之一德。德、容、言、工,德先于容。”
胡笙月笑靥如花,喜道:“答得好。”
“笙月姐姐,你这题也出得太过简单了吧。分明就是有私心嘛。”傅青璇不满道。
“唉,青璇妹妹不用着急,待会儿陆公子会对你手下留情的。”胡笙月来了个漂亮的反击。
陆缘正听着众人出题答题,却不料无意中被卷入一场纷争。为确保诸事顺利,他决定不让这位云山少夫人对自己又添新恨,于是他保持着沉默,却在不知不觉中一丝苦笑从嘴角溢出。
“平姑娘,我的题目是:有客自远方来,乐乎?”汲隐道。
平薏柠见他句句露机锋,心想,果然是有备而来。她略加思索,应道:“路谣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乐与不乐,不在旦夕。”
“好个日久见人心。姑娘之言,在下谨记。”言毕,汲隐举杯饮尽。
平薏柠接着出题:“何以解忧,莫论杜康。为什么杜康亦不能解忧?”
“借酒消愁愁更愁。”裕枫解道。平薏柠点了点头。裕枫又道;“衣不如新,人不念旧。为何不是‘人不如旧’?”
陆缘想了想,解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解得妙。”裕枫忍不住赞叹。
这酒令一路行下来简直势如破竹,不知不觉已轮到最后一人。陆缘抛出了最后一问:“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未必黑。何解?”
傅青璇松了口气,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大家果然都是才思敏捷,竟无一人被绊住。如此倒也好,省却了许多酒钱。”汲隐玩笑道。
“那我可要开怀畅饮了,莫便宜了大师兄。”傅青璇说着便斟满酒杯。
众人正觥筹交错之际,却见陆缘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尔后便一个劲地灌酒。
“怎么了?”傅青璇忙替他拍着背顺气。“你吃什么了?”她又问道。一席人皆投去目光。
好不容易压住了口中滋味,陆缘心有余悸地指着席间一道普通的清炒莴笋,道:“太咸了,里面不知道放了多少盐。”
傅青璇疑惑道:“这是厨房另附的一道小菜啊,照理说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我明日问一下厨房的管事人,看看是谁这么粗心大意。”
胡笙月直直地盯着那道菜,有些难以置信,她怀着试探之心用箸子夹了一小片送到嘴里,刚开始咀嚼,眉头便紧紧拧在一起。她赶紧将其吐出,半晌,嗫嚅道:“这道菜是我做的。”“不过,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她连忙补充。
此话一出,傅青璇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想来,她是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做道菜,却不料还是弄砸了。
陆缘心中更添了一层郁闷,千算万算竟没有算到这一着。
“大嫂,你的厨艺似乎并不稳定啊。”裕枫趁火打劫。
汲隐将满脸悲戚的妻子搂进怀中,他朝一旁的融儿递了个眼色,融儿便将那道菜撤离了席间。“小小插曲,大家继续吧。”云山少主俨然一派领者风范。
在座的其他人皆是男未婚、女未嫁,见此情景,不免有些尴尬。
“我给大家斟酒,就当是道歉吧。”身着烟霞色缎袄的女子蓦地离开了丈夫的怀抱,捧起酒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席间众人也一一承领。惟独轮到陆缘时,他以手掩杯,再三推让,起初胡笙月还以为他在跟她客套,很快她便发现他是死活不领情。胡笙月见此情状,心下已有几分明白。“你担心我会在你酒里下药?”不待对方辩解,她纤手一招,“清儿,你去给陆公子另备一份酒。”吩咐完,她又转向陆缘道:“清儿是青璇妹妹的人,你总该放心了吧。”说完,转身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她心想,我们算是扯平了。
陆缘还想解释,但想到自己可不就是这么想的,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不一会儿,清儿便捧着个酒壶回来。“陆公子,清儿帮你斟酒。”陆缘不好意思地将掩杯的手拿开,抬头一望,便见胡笙月直盯着他这边,神色中还有几分不屑。他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垂首便将刚满上的酒饮了个精光。
“枫师弟,如今师傅伤势尚未痊愈,云山派正处于关键时刻,断然不能让这样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只会招致敌人趁虚而入。所以,我希望你的生日宴还是仅在云山派内部庆祝为好。你看,如何?”汲隐旧事重提。
“大师兄做主便是,师弟断然不会有意见。”裕枫神色自若,毫不在意。
“可是师傅那里------”汲隐陷入为难。
“大师兄不必担心,我一定会让师傅首肯,毕竟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此,我便放心了。”无论那位高高在上的武者如何的说一不二,只要有了裕枫的这句承诺,他便觉得事情已然松动。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这就是他奋力拼搏意图改变的不同。
平薏柠对他们的谈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她静静地享受着一桌子的美食。这场宴席于她而言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心中的某些猜想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此时,席间突然出了异常状况。陆缘饮了不到两杯酒便一下倒在了桌上。傅青璇连续推了他几下,竟然毫无反应。这下,众人都大惊失色。傅青璇首先便想到了那壶另取的酒。清儿吓得顿时变了脸色。
“清儿,这酒你是从何处取来?”傅青璇的神色从未像这般严肃。
“我------”清儿一下失了主意,一时连话也说不清。情急之下,她“扑”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姐,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
“你先别慌,告诉我们,你这酒是从哪拿的。”汲隐发话。
“我------当时我见厨房没酒,就------就去融儿房里取了一壶过来。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清儿看见傅青璇沉着的一张脸,不由得越发心慌。
融儿正心头纳闷,忽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陆公子没事的,他只是昏迷了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笙月顿时急了,绕来绕去,又和她扯上关系了。
“前几日,呼呼不听话,大晚上也不安分,吵得大家都睡不好觉。所以我就让厨房的小厮偷偷地买了些迷药进来,把它放在酒中。每晚都给呼呼灌上一点,天亮之后它也就醒了。”融儿将事情原委仔细道来。
“胡闹!”汲隐斥道。
融儿见汲隐生气,又看向胡笙月。胡笙月直瞪着她,一语不发。融儿突然急了,忙跪地求饶:“姑爷,小姐,融儿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饶了融儿吧。”
裕枫以手抚额,今日这顿晚饭竟生出这么多事。他开始后悔自己白天不该有那样的提议。“既然都是无心之失,大家就不要再追究了吧。当务之急,是把陆少侠送回去,给他服上解药。”他挺身调解道。
傅青璇对清儿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小厮进来,架着昏迷的男子离开了隐逸轩。傅青璇随后也跟了出去。
“起来吧,去把解药给陆公子送去。”汲隐看了眼地上的丫头。
“大师兄,我们也告辞了。”裕枫、碧箫携同平薏柠也纷纷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