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头蛇[一人之下]》王小周

10、第 10 章

　　那是在一切真相大白，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或者说已然尘埃落定的时候。

　　玉巳女和王也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坐下来，肩膀挨着肩膀，膝盖碰着膝盖，庭院前的昙花昨晚谢了，墙角的栀子花香气掸都掸不开。

　　夜空是可怜巴巴的旧幕布，繁星似暴雨。

　　玉巳女向王也提起她离开他后的日子。

　　她说那样的日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那样的生活，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她说她被头朝下扔到井里，一开始蛇窟里的蛇还在冬眠，于是她每天能做的事只有坐井观天。

　　她说度过了最开始的阶段后……她在此微笑着补充，最开始，最难过的那个阶段，她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从最开始的阶段里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这就是现实之后，她只能靠在冰凉潮湿的井壁上，望着硬币大小的天空。

　　她说那时候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寂寞。

　　对，不是恐惧不是肮脏不是痛苦，而是寂寞。

　　她说她开始疯狂地想他，想他在北京的街道上懒洋洋地遛达着，可能此时此刻也正在想她，因为她的心脏感觉到了疼痛。

　　那时候她以为当一个人被人思念时，是会感觉到心痛的。

　　她看开般地笑着，说：“由此可知，即使是那时候我还是没长大呢。”

　　她说完这句话后抿了抿唇，轻叹了一口气，又扬起嘴角，“后来冬天过去了，早醒的蛇从孔洞里寻着我的味道爬过来……我竟然觉得很感动，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它的鳞片……我至今还记得，那条蛇的鳞片特别翠绿，生机盎然。”

　　然后她以血肉饲群蛇。

　　“那个过程里我只想起你一次，想起北方的雪，想起洁白的花，和你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我疼得麻木，意识到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能作为我精神支柱的人，可是你离我有大半个国家那么远，比我头顶的天空还要遥远，这个认知让我死心，我那时候还有余地反省自己，继续想下去的话会走入歧途，于是逼自己去想凤好，想他现在跑到哪儿了……”

　　结果很显然，他们姐弟两谁也没跑掉。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他们的母亲拥有着一颗最毒的心……或许对于蛇王而言是最伟大最慈爱的心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她和凤好而言却恶毒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你还记得芥川龙之介说的那个故事吗？就是有一个农民对他说因为养不起孩子所以把孩子埋了的故事……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感觉。”

　　“几十亿年前海洋生物上岸固然是一桩堪称壮烈的举动，但是上了岸的生物就不再是海洋生物了。同理，被扔到井里，当作食物当作祭品的我也不再是人类了。”

　　“我只能这么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和生了我的女人不是同一种生物。只有这样才行。”

　　“我成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不是独生子女，但是弟弟最亲我，我拥有一个丰盈的美好的童年，本该一生都被童年保护、治愈。”

　　“结果就在我成年前，现实告诉我全都是假的……何止是假的，是恶心的、肮脏的、功利又冷漠，恶毒得叫人胆战心惊。”

　　“我失去了一切能力，直到她发现这一代的蛇王是罕见的双头蛇，于是把凤好也扔了下来。”

　　“井那么深，她站在井边，弯腰看我们，挡住了我们唯一的光，她说要我们努力、加油，蜂群她替我们养着，等我们出去后，不止凤好能驭蜂，我也能。她说要我们努力、加油、尽早出来。”

　　“凤好一开始差点没吓疯，然后就是崩溃地大哭，有时候本能让他拼命往我怀里躲，有时候理智让他拼命把我藏在怀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发出像被轮胎压死的鸽子一样的声音。”

　　“后来他就不疯了，也不哭了，语言回到了他的喉咙里，几万个汉字，真正有用的不过一个‘杀’而已。”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要杀了她，他不说恨她，也不说怪她，就说要杀了她。”

　　“我就知道凤好已经长大了，我管不了他了。”

　　“我对他说，咱们现在还是先别想这事儿了，实际点儿，先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那是那次我第一次看到凤好笑……说句叫我起鸡皮疙瘩的话，他笑得就像条毒蛇。”

　　“他问我怎么说话这个腔调了。”

　　“我于是跟他说起我的高中，说我的高中就是一个叫王也的男生，比他差点儿，就一点点。”

　　“我跟他说我好后悔‘下来’前跟你说去找个更好的人，我应该说得更……更什么呢？我说我想不出来。”

　　“凤好又笑我，说我脑子就是笨，他来帮我想。”

　　“于是，我们就在井底想要怎么更什么的分手，蛇群冰凉滑腻，蛇王箍着我们，他很是认真地帮我想要怎么说，一句一句地说出来，又一次一次地被我否认。”

　　“我们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最后很满意，觉得这是我和他还算是个正常人的证明。”

　　“没长大的玉巳女已经在蛇窟里被吃干净了，连点儿残渣都没留下，我也不知道出来了个什么东西，大概，是会因为母亲的血喷溅到脸上而狂喜不已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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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三，对你，我还是只有那句话：你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比我更好，更让你喜欢，更像玉巳女的人。”

　　说完谢幕词，女人好似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任务一般，因为终于可以下台一鞠躬而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王也条件反射地偏头去看站起来的女人。

　　——可是我不会再那么喜欢一个人了啊。

　　话涌到嘴边，王也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换台词。

　　——我早就出家啦，睁眼闭眼都只看得见三清呐。
　　——你这话说的……贫道可是出家人，即使是被除名的出家人，那也照样是出家人呐。
　　——我根本就不想找……
　　——你其实如果当初稍微……
　　——要是我当初不那么……

　　那一天，挂了电话以后王也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觉得可能会下雪，他准备了条厚实的、毛茸茸的围巾，期待着玉巳女回来的时候被冻成一坨，然后他就能一边往她脖子上缠围巾一边用力地教训她。

　　——你以后……
　　——巳女……

　　思维的速度应该是很快的才对，可是王也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作为回应，玉巳女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于是王也才恍然，原来她根本就不想听他的回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