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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封垏住的官廨在咸宁坊,同住官廨的大多是军中将良。有成家立业的便搬到梁门西大街,剩下的都是粗野汉子,说话没遮没拦,打量人的眼神也教人难堪。

      霜莳每迈一步,便有人吹出个口哨,接着便是四面八方的哄笑声。自打封垏从李家挪到官廨,崔汝南便吩咐霜莳日日都来探望,药石干粮常换常新,可她怎么也不习惯这地儿的风气。

      好不容易挪到封垏的院子,推开门喊了一声“表叔”,屋子里空寂寂的,人不知去了何处。霜莳将汤瓮拿出来,煨在火炉上,转身瞧见桌上那碗药,仍旧好好的待在昨日她放的位置上,又是没动。

      “怎么生病就不喝药呢,难道怕苦?”霜莳将陈药倒掉,重新熬上新药,才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纳的鞋靴,郑重地放在床前踏板上。

      一转身,封垏不知何时归来,倚靠在门柱旁咬着饼子:“今儿怎么晚了?”

      霜莳乖巧地站在一旁:“表叔的伤一直未痊愈,祖母说可能用药不对,让我跑了一趟马行街宋家药铺换来了新药,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哦?”封垏歪头扫了她一眼,“不是因为不想来才来晚的?”

      霜莳说“不是”,想了想又说“不敢”,最后垂着头蹲在汤瓮前慢慢打起了扇子。就那么大点一个小人,畏首畏尾将自己团成一个球似的,任着炉火烤得额前垂汗,瞧着甚是可怜。

      封垏因着腿伤不能出门,忙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觉得乏味,无事便也想找点乐趣。军中的汉子们极少看见姑娘,这丫头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外头饿狼们撒欢儿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

      他觉得,挺有趣儿。

      这会儿看见她任劳任怨地伺候汤药,怎么挤兑都不言语,跟受气包似的,封垏又觉得没意思,便开嗓:“回去告诉老太太,就说我的腿伤好了,明儿别来了。”

      霜莳抬眼望了望封垏卷起的裤脚,那处伤痕仍旧触目惊心,结痂之上又有新伤,似是比先前更加严重了。

      霜莳讶异道:“表叔,您的伤?”

      封垏笑得无所谓:“小伤,伤不了根本,无性命之忧。你就跟老太太说,已经长出了新肉,只是朝中事忙,腾不出功夫给她老人家请安,请她老人家宽心便是了。”

      霜莳显得有些无措:“那怎么行,万一祖母亲自过来,看见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要强拉着我蒙骗,那怪罪的该是我了。”

      封垏坚持道:“那你就将谎言说得漂亮点,别让她老人家怀疑。反正你带来的药我也不会喝,日日来还要被外面的毛头小子们调戏。不让你来,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男人斜靠在椅背上,屌儿郎当地晃着腿,每动一下,伤口处便扯开一点,有鲜血顺着结痂缝流出来。

      可他也不疼,脸上丝毫不遮掩揶揄的笑,让人多看一眼,胸口更气闷一些。

      “您若真想和了我的心意,便赶紧换药喝药早日痊愈,这样祖母便不会日日长吁短叹为您伤神,我也不用日日来烦您。”霜莳定定地看着他的伤处,顿了顿又道,“而不是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下狠手。”

      霜莳其实一直不懂封垏为何会受伤。

      前世封垏大获全胜,凯旋的荣光,将他塑造成为一个勇往不败的战神。神是不会受伤的,而此生,封垏不仅受了伤,还放纵自己旧疤上生出了新伤,再仔细瞧瞧,那伤口挣开的纹络分明是新的刀伤。

      谁敢近身伤了他,除了自己祸害自己之外,哪可能有第二人。

      封垏对眼前这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春风徐徐下,拼命为自己辩驳来路的急切样儿。想着既然来路没有问题,手上又有着信物,对李家人也都恭敬有礼,封垏便打消了怀疑她的念头。

      可是她却能分辨出腿上的新伤出自他手,就连他身边的侍从都瞧不出的异样,却被她看破了。

      封垏站起身,慢慢踱到门口,将门关了起来,落下门闩。转过身来,霜莳已经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一步,霜莳便往后退一步,退到无处可退处时,霜莳被封垏逼到角落,腰腹处已是抵着一把刀,冷冽的声音乍响:“你怎么知道?”

      霜莳吓得不敢呼吸,也不敢动,直愣愣地回:“表叔,我,我会开珠蚌。”

      开珠蚌取海珠,霜莳打小学会用刀,自然也懂自己下刀与旁人下刀的力度痕迹是不同的。封垏甫地听说自然不信,刀剑抵在原处,一双锋利的鹰眼紧紧盯着霜莳,丝毫不带温情的眸,凝聚出冰冷审视的光,那种压迫感让霜莳又一次感受到浓浓的危险。

      霜莳回想起前世,封垏也曾怀疑过她,不过冷言冷语,对她极其不耐烦罢了。如今因她多嘴招惹了阎罗,命悬一线,霜莳只能不停地解释,直到那刀尖一点一点退了回去。

      封垏将刀扔在桌上,冷冷地下逐客令:“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告知姨母我不需要任何人伺候。以后你就在李家老实本分地呆着,别让我瞧出异样,否则当初救你一命,届时也能了你一命。”

      霜莳看着他冷矜的侧颜,眼神似是要将她吃了似的,略想了想道:“我感念您当初的救命之恩,所以想尽微薄之力孝敬您。我伺候的不好,是我没能耐没本事。但祖母和大娘子交代我要看着您将药喝了,您不愿喝,我只能如实禀告,您即便修书不让我来,明日亦会有旁人来。”

      封垏很不耐烦:“我说的意思不够明显?我现在让你滚。”

      霜莳觉得很委屈。

      前世横死前还在为了眼前这人谋划,即便拿她的命成就他的大业,她也丝毫不觉得亏。今生重活在李家,每日费尽心思盘算苟活,难得有机会来瞧瞧他,哪怕说不上话也知足。却不想还要被凶,又是嫌弃又是威胁,一腔的委屈像把百折不饶的勾子,勾得她眼泪瞬间就流下来。

      霜莳擦了一把眼泪,转身离开。裙角刮到凳子,从袖袋中掉出一袋东西,啪嗒一声落在桌角,也没挽留住姑娘急切地脚步。

      姑娘像是一阵柔软的风,不肖一瞬,便听见街上渐远的哄笑声。

      封垏因先前动了怒,腿上的伤又裂开了,扬声朝外喊了句:“檀朋,给我滚进来。”

      檀朋在外面抱胸瞧热闹,听见封垏喊,大跨步迈进屋内:“将军,有何吩咐?”

      封垏指了指霜莳留下的包袱:“把止血的药给我拿来。”

      檀朋嘿嘿傻乐了一声,将包袱拆开,翻了翻没翻到药:“回将军,没有啊。”

      封垏忍着痛指了指遗落在地上那包:“眼瞎啊,看看这个是不是!”

      檀朋被吼了一声,缩着脖子捡起拆开,原本撇着嘴,见着包里的东西,又嘿嘿傻乐起来,捧到封垏面前献宝:“将军,这是饴糖啊,赏给我的?!”

      封垏扫了一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饴糖,完好无损地摆在鹅黄的帕子上,帕子一角绣着两枚透红的小柿子,边上绣着两个娟秀的字:如意。

      封垏眉头紧了紧,心气不顺地指了指瓮中煮沸的汤药:“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没看见药都沸了么,赶紧给我端过来!”

      *

      霜莳回府,眼泪掉了一路,到最后还是金雀哄着才擦干眼泪。这两世的艰难,像是终于被勾上了一个圆圈,发泄出去,心境也渐渐开朗了。

      晚膳摆在桌上,李家一家老小都在等着霜莳,霜莳站在门前舒缓一下情绪,便笑着挑开帘进了堂内。

      “祖母,霜莳回来晚了。”霜莳垂头请安,待听到崔汝南让她起后,才走到崔汝南身旁,“祖母,孙女今日先去马行街宋家药铺换了药方,又亲自看着表叔喝了药才回来,因此迟了些,耽误了您和长辈们用膳。”

      崔汝南一听这话,哪还会怪罪她,只拉着手问:“你表叔的伤情可有好转?”

      霜莳点了点头:“只要坚持用药,不日就会痊愈。”

      崔汝南这才长舒一口气:“好好好,那你明日再去一趟,盯着他将药喝完。若是他不肯好好喝,你就说是我的命令,不喝完以后就别来见我。”

      霜莳有些欲言又止,缓了缓才道:“孙女知道了。”

      倒是珍大娘子瞧出她的异样,温声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霜莳说没有:“天色晚,有蠓虫进了眼,不小心揉红了。”

      这解释稍显无力,可谁也没深问。霜莳脸上的疲惫之意深浓,用过膳后便请辞回霜廊院。

      崔汝南嘱咐道:“伤筋动骨三百天,这些日子可以进补了。霜莳明日带些滋补的骨汤过去,盯着你表叔喝完。若是太晚,你便同他一起用膳,回来让金雀过来回话便是。”

      霜莳乖巧蹲福:“是。”

      金雀不乐意,回去的路上一直嘟囔:“老夫人怎么总使唤您一个人去啊,您都受了多少委屈了,怎么就不与他们抱怨一声呢。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姑娘这么一味儿地隐忍,没人知道您的不易。”

      霜莳叹了口气:“别的事上可以不忍,但表叔那该忍还是忍忍吧。”

      “姑娘难道不怕都使吗?”金雀打了个冷颤,“今天都这么欺负您了,您明日还要去吗?”

      怕吗?当然怕。

      但没有什么比再也见不到更可怕。两世为人,霜莳懂得,什么人是需要避而远之的,什么人是可以放手一搏的。上辈子,她所求的都是虚乌的东西,此生如果再过得不清不楚,那才是最可怕的。

      月色朦胧,虫鸣空寂,霜莳合掌虚拢住一把夜风,笃定道:“自然要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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