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洛晚丝

4、4

　　夏凌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一片嘈杂的歌声和口哨里，她推开不知是谁的放在大腿上的手，趁着清醒，迅速在脑子里算了算——今晚的酒水提成有2000多块！弟弟的学费有了，也可以再买一台呼机了，这酒喝得值！她忍住一阵阵上涌的酒意，退了出来。

　　还好，此刻的夏凌还走得稳，她冲到洗手间用手抠了喉咙将酒往外吐。来回吐了几次，她感觉稍好了一些。她漱了漱口，洗了把脸，一边喘气，一边看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看着看着，眼泪涌了出来。她只好又埋头洗脸。

　　终于，顶不住酒劲，她瘫坐在洗手池边，闭着眼睛，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酒力涨潮一般从周身涌到头顶，又从头顶捣向胃部。感觉五内俱焚。可还是特别冷，冷得直打哆嗦。她安静地等待，等待着这一波波的酒力相互厮杀从而能够逐渐平息。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坐在角落里慢慢醒酒。忽然，她好渴望家里的那床温暖舒适的被子，好渴望床头那盏橘红柔和的台灯，好渴望卫生间里那个能够喷出晶莹细碎水线的花洒。她好想哭，痛快地哭。可是看着这来来往往的鬼魅般的人影，她生生把喉咙里的哽咽咽了回去。卫生间里来来往往了几波人，没有一个对她伸手出来。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场所的冷漠。习惯了在冷漠里倔强地绽放自己的颜色。

　　她支撑着起身想回家，刚出门，就与一个男人撞在了一起。

　　是他。该叫什么呢？岳总？至今为止，她只知道他姓岳。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他没有推开夏凌，而是揽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衬衣，她感觉到他的臂膀温暖有力。

　　夏凌对他笑了笑，认真说了句“岳总，谢谢”，就昏昏沉沉醉得再也抬不起头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嘈杂的歌声里，她似乎听到身边的男人问她。可是，她太累了，什么也答不上来，什么也不想回答。

　　在这个孤独而寒冷的城市，在这个被酒精泡得发胀的冬夜，能有这样的一双手给自己温暖是多可贵的事情啊，这温暖活像一尾被惊动的鱼，随时都可能消失。夏凌，怎么舍得让它溜走？

　　岳总让服务生把车开到了门口，外面果然天寒地冻。她被他揽在臂弯，裹在他的外套里，瘦瘦小小的一只。夜店里的酒水推销员跟客人出去不算什么新奇事，因此也没有人过问，她就这么被他端上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她安静地上了他的车，他为她扣好了安全带。
　　她被带到了某酒店的房间，里面有一张铺了雪白的床单的大床。

　　他把她扶到床上，关了灯，低低地呵斥：“把自己喝成什么样子了！”然后坐到不远处的沙发上抽烟。

　　她想睡一会儿，可是强劲的酒力根本容不得她躺很久。这了无希望的黑暗里，仿佛有个巨大的手，不停地旋转，抓着她的思维，抓着她的头发，乃至整个纤细的身体，吸进那个巨大的漩涡。

　　胃里翻江倒海。

　　她喃喃地说：“哥哥……好晕，躺不下……”

　　黑暗中，他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听了这话，那烟头猛地一亮，随即被他掐灭了。

　　他坐在她身边：“来，靠一会儿。”她软软地靠在他温暖的怀里。他把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好点吗？”

　　“嗯。抱抱。”夏凌浑浊不清地哼了一声。此刻的夏凌感觉很温暖，很满足。

　　记忆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抱着过了。五岁的时候，弟弟出生，爸妈就只抱弟弟。八岁那年，第二个弟弟出生，她开始学着抱弟弟。日渐操劳的父母，只将更多的唠叨、责备、挑剔灌在夏凌的耳朵里。懂事的她，早早地就学会了怎么去照顾别人，却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就像一棵田边的草，没有人浇水施肥，也会长大。夏凌就是这样忽然就变得亭亭玉立了，也到了帮助家里分担的年龄。看着曲线玲珑的夏凌，父亲对母亲道：“让凌子早点找个人家吧。找个好人家，日后咱们也能借点光。”母亲却道：“都什么年代了？这事儿还是听凌子自己的吧。”于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父母郑重地跟夏凌谈了谈终身大事。夏凌泣不成声：“妈，我不想这么早嫁人，让我出去闯闯吧。我可以不读书了，让我去省城看看吧。”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直到夏凌跪下了，信誓旦旦地保证，每个月寄1000块钱回家，父母才点了头。

　　几日后的那个早上，在登上开往省城的火车之前，母亲没有来送她。她只记得父亲随她上了车，把一个装得满满的旧行李箱平放在头顶的架子上之后，用粗糙的满是裂口的手抹去了她分别的眼泪：“哭什么哭。让你嫁人你不嫁。多挣点钱，多回来看看。”

　　这两年来，夏凌把挣来的钱如数寄回了家里，却从来没有回去过。或许因为，她知道，她日夜惦念的亲人也未必能给她一丁点温暖。像一只飞鸟儿，累了，倦了，只随便停留在某处枝头歇歇脚就好。回家，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不知不觉，又想流泪。她生生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她细细地在他身上嗅了嗅。他的外套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混杂着一缕暖暖的肉味儿，和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真好闻。”她笑着说。
　　“什么好闻？”他问。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她娇娇地一笑。

　　他没有说话，只握住了她的手，一根根摩挲着她的手指，偶尔会在她的手心打着圈圈，轻轻摩擦。忽然，她的心头一荡。

　　“你叫什么？”
　　“岳千山。”
　　“岳哥？”
　　“随你。”
　　“那你多大了？”
　　“38。”
　　“真好，从今后，我就有哥了。你知道吗，上学的时候，我特别羡慕那些有哥哥的同学。”她勾着他的脖子，骑在他的腿上，对着他傻笑：“哥哥，我好看吗？”

　　黑暗里，夏凌的眸子光亮闪闪。这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低低垂着，又像两把扇子忽地打开，里面流淌出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剪不断的忧伤，如此柔肠百转，如此欲说还休。她的皮肤倒映着窗子外面缤纷的霓虹，泛着微红的绸缎般的微光，她的呼吸急促轻浅，带着酒的醇香，丝丝缕缕地触着他的鼻尖。她的头发，如同一张纷乱的网，安静地上升，打开，从他的四面八方向他收紧，再收紧，于是那柔软娇嫩的嘴唇花蕾般在那网的中心绽开，带着一触即发的躁动，热辣辣地侵略着他的克制。

　　他按住了她的肩，起身走到冰箱前，拿出了一瓶饮料。

　　“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绿茶，解酒的。”
　　她碰了一下，冰凉刺骨：“太凉了，我不喝。”
　　“妞，听话。”
　　“那你喂我呀，那样就不凉了。”

　　她抬起下巴，嘟起嘴唇，目光闪烁，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