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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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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泰安殿内,气氛空前压抑。
寂静中,一声讥笑突兀响起。
众人心头俱是一惊,下意识循声望去,便见一名俊秀挺拔的少年自靳太傅身后走出,而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靳太傅,此时脸色黑如锅底。
姬云澜瞧见缓步走来的少年,神色不由微怔。
靳皓,靳太傅幼子。
竟是他!
“常言道,谣言止于智者。不曾想,被天下赞誉‘智勇双全’的威远将军,竟也会相信外界的无稽之谈!”靳皓黝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睨着陈威,眉眼含着一丝讥诮。
陈威冷不防被这夹枪带棒的话一刺,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微滞,转瞬染上几分沉怒。
他目光如染血的刀刃锁定少年,眉眼间充斥着杀伐之气。
靳皓巍然不惧,悠悠然踱步而至,在殿内越显逼仄的气氛中犹自开口:“不过是无知妇孺的胡言乱语,将军便要胁迫陛下开棺,惊扰王爷在天之灵。现今民间诸多揣测,言及将军拥兵自重恐有谋逆之心,将军又当如何?”
轻飘飘的话语如惊雷炸响。
京都素有传闻,靳太傅家的小儿子嚣张跋扈,是个混不吝的主。没成想,对上凶名赫赫的威远将军,竟也敢当面捋虎须。
陈威惊怒交加,沉声驳斥:“一派胡言!”
他铁青着脸拔刀起身,周身血腥煞气毕露,泛着冷光的刀刃眨眼间横在少年颈间,眼见着便要血溅当场。
姬云澜脸色骤沉。
“陈将军。”她暗含警告地扫了陈威一眼。
清冷的声音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陈威身子一僵,任由身后的侍卫收走他手中的刀,咬着牙低头,缓缓屈下方直起的膝盖,重重跪立在地:“末将一时激愤,望陛下恕罪。”
周遭的文武百官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陈威挺直脊背,朝着西北方拱了拱手,“末将自幼从军,至今已有二十余载。镇守边关十数年间,斩敌首无数,亦有无数弟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者不知凡几,末将问心有愧。然苟活于世,只愿以此残躯护我大夏疆土,驱外族于边外,使百姓安居。”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听得人心尖微颤。
陈威面上狰狞的刀疤横贯了大半张脸,身后一众跪拜在地的亲兵随从个个饱经风霜,无声地诉说战场的残酷无情。
“我等将士浴血奋战,马革裹尸,虽身死犹未悔,竖子安敢口出污言?”陈威深沉的目光从文武百官中掠过,落在靳皓身上,话音陡然一厉。
泰安殿为之一静,只余清浅的呼吸声。
方才遭遇过生命危机的少年面不改色,从容镇定地站在姬云澜右后方位置。
“将军劳苦功高,朝野上下,人所皆知。”靳皓语气平和,众人皆以为他要服软,却不料他话锋一转,眉眼骤冷,“可观将军的行径,为人臣子该有的敬重之心,恕下官眼拙,未曾看出分毫。”
陈威登时气得血气上涌,杀气几欲透体而出。
先是谋逆的罪名,紧接着是目无君主的帽子,对一位臣子而言,都是毋庸置疑的大罪。
身为下臣,岂可对君主以下犯上?
在这档口,若是再提开棺之事,无疑是证实靳皓所言非虚。可若是就此罢手,陈威心中又委实不甘……
“陛下面前,休得放肆!”气氛正紧绷胶着,靳太傅走上前来,没好气地瞪了靳皓一眼,“威远将军乃我大夏的肱股之臣,哪是你这小子可随意置喙评断的?还不赶紧退下。”
这话明着是训斥,但能位居高位的哪个不是人精,怎会听不出来其中的维护之意。
靳家小少爷自小胆大包天的脾性,可不就是靳太傅这护犊子的给宠出来的。
姬云澜神色淡淡,眼底依稀闪过一缕怀念。
“犬子御前失仪,是老臣教子无方,望陛下海涵。”靳太傅躬身向姬云澜行礼。
姬云澜摆摆手,扫了眼低着头瞧不出神色的少年,温和又不失威仪道:“无妨,靳……侍郎赤子之心,陈将军忠心为国,有如此忠臣良将,朕心甚慰。都平身吧。”
陈威脸色难看,起身退居一侧。
“陛下,时辰已到,该送乐阳王入陵寝了……”靳太傅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低声提醒。
姬云澜无声摇头,转身缓步来到灵堂之前。
她垂眸看向紫檀木雕琢而成的棺木,轻轻抚上棺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动作格外轻柔。神色间好似透着入骨的眷恋怀念,又似在缅怀祭奠什么,看得人心中莫名酸涩哀伤。
“开棺。”
当这两个字落下时,殿内的百官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陈将军,你的请求,朕允了。”姬云澜对上陈威不可置信的双眼,不闪不避,目光在殿内众臣身上逡巡而过,“尔等皆知,乐阳王于朕,意义非凡。此等于理不合之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灵堂之上,姬云澜抚棺而立,面色肃穆。
“对乐阳王遇害之事心存疑惑者,抑或是想要瞻仰其遗容者,皆可上前一观。今日之后,但凡有人以此为由滋生事端,一律严惩不贷。”
众臣莫敢不从。
事毕,被中断了的丧礼继续。
凄婉哀怨的乐声中,灵幡随风舞动。
姬云澜立于高墙之上,目送白茫茫的送葬队伍蜿蜒而行,一路向北渐行渐远,往陵墓而去。
秋日的风吹来,裹挟着丝丝凉意,吹乱了她的发丝。
姬云澜蜷了蜷冰凉的指尖,垂眸转身,意外地瞧见了不远处立着的一抹修长身影。
靳皓不知来了多久,目光专注而又认真地望着她,姬云澜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他眼底未来得及敛去的复杂情愫。
触及她的视线,尚有几分青涩的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张。
俊秀的少年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解释:“我、我来为乐阳王送行。”
姬云澜与靳皓自幼相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气弱的模样,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丝毫不见泰安殿内讥讽质问陈威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桀骜张狂。
可他的这句解释,姬云澜一个字都不信。
没有人比姬云澜更清楚,靳皓从小就极为不喜翟明煦,即便是前世翟明煦登基为皇,靳皓作为臣子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给翟明煦添堵的事他没少做。
在她被打入冷宫后,靳皓甚至不再顾及面上的功夫,屡次在朝堂上和翟明煦对着干。
也亏得靳太傅根基深厚,门生众多,靳皓本身又手握重兵,加之那时边关祸事不断,少不了这尊杀神抵御外敌,否则……
一阵凉风袭来,姬云澜心中随之涌入一丝寒意。
“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去。”靳皓看着她单薄的衣衫,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衣,撇了撇嘴给她披上,“你的身子骨弱,小心头疼脑热又躺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回我可……”
话说到一半,靳皓无意间对上姬云澜清冷静默的眸光,恍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收拢衣襟的手僵住。
她不再是皇宫中娇宠着长大,无忧无虑的太女殿下。
他也不再是京中肆意妄为、全无顾忌的靳家幼子。
幼时青梅竹马的玩伴,现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犹如鸿沟般的“君臣有别”。
姬云澜垂眸,犹带着体温的外衣熨贴了她微冷的心,澄澈的眸底添上几许暖意,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很暖和。”姬云澜眉眼柔和,与靳皓并肩一同往城墙下走去,“几年不见,你人长高了,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威远将军的面子你也敢往脚底下踩。”
“是那老头欺人太甚。”少年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眉眼锐利似有冷光划过,“仗着军功在身倚老卖老,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可不是专程为了你。”
姬云澜对他死鸭子嘴硬的性子见怪不怪,心知他是为自己出头才不惜在众臣面前得罪陈威,有心想提醒几句,想了想又作罢。
仇怨已结下,陈威势必不会忘了今日之耻,靳皓也不可能向他服软。
更何况,两人之间的仇怨不止泰安殿之事。
姬云澜的寝宫将近,两人也在不知不觉恢复了几分幼时相处的轻松自然,靳皓出宫回府,姬云澜则回寝殿休息。
“今后,没了他,还有我。”
临别之际,少年郑重地开口,宛若必将坚守的誓言。
一瞬间,姬云澜回想起了姬承远率大军破城而入,屠戮宫人,逼死父皇母后那日。
姬云澜和靳皓以及其他宗室贵族子弟正在太学院上学,手持兵刃的士兵如潮水涌入,刀刀见血,凶狠冷酷比之穷凶极恶的匪盗亦不遑多让。
顷刻间,他们身边的仆从便死了个干净。
尚不足十五岁的靳皓带着她奔逃躲藏,瘦削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击倒一个又一个追击而来杀红了眼的士兵。
月白色华服被血水染红,分不清是谁的血滴答落下,分外刺眼。
明明扔下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太女”便可安然脱身,小小的少年却拼死护着她逃生,纵使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身体都站不稳,也依然执拗地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危急之时,翟明煦带着护卫赶到。
几乎陷入昏迷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愿阖上双眼,虚弱又坚定地承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直到她跟着翟明煦离去,那黝黑眸底的光刹那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