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梦非梦无蝶醉》木叶紫竹

12、天鹅湖边鸟飞绝

　　白府
　　这几天，有史以来最浓重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白府，本就谨慎从事的下人更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轰成炮灰。当家主人越来越恐怖，与地狱出来的修罗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莫无言向来冷漠的脸上也隐含担心。上官月要是在场，必要推翻她先前的想法。
　　云荷居书房内堆着小山高的账本，白修文把原本属于其他师弟的账本都截过来。派出去的人始终没有消息回来，数不清的信鸽在白府后花园起起落落，带来一个个希望，却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他甚至已经动用百家堡的势力。
　　没错，事实上，百家堡和白家堡本就是一体，为了掩人耳目，白府在杭州，真正的百家堡则在北方。白修文他们几人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原本只是为了堡内几千人的生计，没想到生意越做越大，名声太好，世人反倒不会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久而久之，白修文他们都把白府称为百家堡，而真正的百家堡则用‘马场’来替代，也没出过乱子，于是堡内的人都习惯这么叫了。百家堡也因此在江湖上越显神秘。五年来，百家堡在全国各地都建了据点，就是皇帝得到的信息恐怕都不如他们来的及时准确。
　　可从堡内发布全国通缉令至今，已有整整十二天了，一点确信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他心急如焚。该死！他从第一眼见到上官谨就发现他不对劲，却没做好对月儿的保护！好恨啊！
　　啪！手中的毛笔又断了。他没办法这样空等下去，想出去寻找，又担心万一找到人了却联系不上自己。不能呆呆坐着，只好不断找事情做。昨天三弟来了，说即使是接下来的十年都不做生意，百家堡众弟兄也饿不死。可他哪里停的下来？一有时间，上官月带笑的小脸便出现在眼前，温柔道『早去早回』。如今他回来了，可那天天等着他的可人儿却已不见踪影。月儿，你到底身在何处？
　　门口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眼神一定，重新回到账本上。『进来！』
　　『大哥。』白书玉端着饭菜推门进来。外边的小丫头端着饭菜不敢进门，看见他，好似见了救命菩萨，急急把饭菜往她手中一放，调头便走。
　　『你怎么来了。』见是小妹，凌厉的眼神忽地柔和下来，他放下账本揉揉眉间。
　　『大哥，你最近太劳累了！听丫鬟们说，你都几天没合眼了。爹娘地下有知，定不允许你这般糟蹋身子。』当年白府出事时白书玉尚在襁褓之中，根本没见过爹娘，今天会搬出过世的父母，纯粹是出于关心。大哥是孝子，或许会听下几分。她送上碗筷。
　　白修文因这个妹妹从小缺乏父母关爱，本就十分宠她，对于她的要求向来说一不二。幸好她打小懂事，没有因此养成骄纵的性子，实属难得。不好拂了妹子的好意，白修文接过碗筷，只是，此刻山珍海味对他来说也是味同嚼蜡，先作作样子，只等妹子离开他继续看账本。
　　『那日大嫂邀我采莲，大哥是否知晓？』白书玉在一旁坐了下来，信手拈起一颗棋子把玩着。
　　白修文凝眉想了想，有些印象。那是在她赌气的前一天夜里，当时他们在床上——夹菜的手一抖，他们在床上欢好。可第二天他回来后，她就赌气搬到书玉那里，也因此让上官谨有了可乘之机。‘啪’的一声，他手中的筷子齐齐断开。
　　白书玉视若无睹，动作流利地递上一双新的筷子，感情大哥这几天经常折筷子，丫鬟们竟然多备了好几双，她继续道：『唉，真是可惜！从大嫂进入府里第一天，便想着要划着小船入湖采莲子。好不容易莲子可以采摘……』看了眼白修文，她又可惜了声才啪的一声落下把手里的棋子，『将军！』回头看见他还没明白，书玉叹气地摇摇头，『可惜某人十分不知趣，一个命令毁了这个美丽的计划。』
　　白修文皱了皱眉：『莲子采了不是用来食用的吗？』那他让人采好还煮好不是更方便吗？反正早晚都是吃。
　　书玉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大哥，这么没有情调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兄长吗？她怎么记得小时候大哥虽当爹又当娘，但也常趁师傅不注意带她出去爬树掏鸟窝？怎么长大了反倒变笨了不成？大嫂怎么说也是女儿家，才刚成亲大哥就每天往商行跑，她非但没有半句怨言，还变着法子逗大家开心。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大嫂是不一样的，她的想法很独特、很大胆，为现下女子所不容的，但很吸引她。比如女孩也要有自己的事业等等，实在超出她的想象，不可否认的是，她心动了。
　　私心想和大嫂多相处，所以，大嫂逃家到她那，她还拼命鼓励她多住几天。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出事。
　　白修文又收到一个埋怨的眼神，觉得自己有点无辜。
　　『大哥每日一早便出门，晚膳时分才回府，把大嫂成天丢在府里。连采采莲子也不让么？』书玉懒懒地抽出一本书，眼睛则透过书缝看向书桌后的人。
　　白修文夹菜的手忽地一定，他这才发觉，自己是个多么失职的丈夫，原来两人相处的时间那么少。因为从没听过月儿抱怨，他也将这种情形视之为理所当然。那天她说要采莲煮粥，他自以为体贴地让人将莲子采下煮粥送上，正好剥夺了她的乐趣。真是适得其反啊！『你大嫂对你说的？』所以，他也没想过好好陪她。
　　书玉噗哧笑了，『这种事怎么好说出口？大嫂是体贴你，不忍加重你的负担。』真是呆子一枚。就像那个人一样。
　　白修文低头不语。
　　『大哥，你与大嫂相识至今，难道还不了解她么？大嫂她机智过人，必能平安回来。』白书玉看着自家哥哥难受的模样，忙安慰道。
　　她哪里知道，白修文对上官月是了解的很透彻，但仅限于身体。至于性情，由于相处时间有限，只觉得她聪明机灵，但还不足以自保。不过，听了书玉的话后，他的心确实稍稍安定下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
　　『大嫂现在想必被困住了，此刻大哥你更要保重身体，一旦有大嫂的消息，方能及时施以援手！』白书玉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眼中的关心显而易见。
　　白修文长叹一声：『玉儿，你长大了！』不知不觉，这个妹妹竟懂了那么多，他忽然想到，自己也很久没有关心过她了，他这个兄长真的很不合格。『走！咱们到湖中下几盘去！』豪气顿现，脸上多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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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烈的咳嗽声从山间的小屋中传来。
　　『姐，起来喝了药再睡。』男子将煎好的药倒入小碗，飞身进屋。屋内榻上的病美人正是上官月。她一脸苍白，额上的血痣也失去血色。
　　『我不喝。好苦。』一生病就犯困的上官月闻言将头缩入被中，抗拒喝上官谨采摘的草药，她怀疑他故意报复，那药像是用黄莲熬出来的。
　　『你还发着高烧，不喝药怎么可以？一会儿我上山找点野蜂蜜。』上官谨的俊脸上挂着诱哄小孩儿的宠腻，刚才那声‘姐’肯定是用来哄她的。
　　『还不是你！把我一人放在屋顶，吹了一夜凉风，又淋了雨，才会病成这样。哼哼！』上官月被他一说就来气！被扔在屋顶一夜，上半夜还好，喝茶吟诗赏月。到了后半夜，忽然来了片乌云遮住月亮，没多久就噼噼啪啪下起大雨。上官月被困在上头，房子四周到处是石头，跌下去，不死也伤。最后，她心一横，直接在床的正上方扒了个洞，跳到棉被上。好不容易把床移到不漏雨的角落，换下湿衣缩回棉被，还是病了。两人倒是很默契地不提那晚的事情。
　　『都是我的错。』俊脸上识时务地挂出悔过的表情。
　　『拿来！』见他知错能改，上官月也不再为难他，毕竟上屋顶的主意是自己提出的。一口吞下苦哈哈的药汁，狠狠灌了几大口泉水才稍微去除嘴里的苦意。『为了表示忏悔，你须得应我一件事。』上官月笑得奸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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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内几人正在议事，忽见一人入内，在林叔耳边低语几句。林叔听后回了几句，就见那人急急出门。不久，即带来一个小叫化。
　　『可是你说有书信要亲手给我们当家的？』林叔捋着胡须。
　　『正、正是小、小、小的。』小叫化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不免慌张，一连说了三个‘小’，身体也抖得越发的小了。
　　『那还不快拿出来！』领他进来的小厮从背后推他一把提醒他。经他提点，小叫化忙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林叔接过，并未发现异样，这才递给白修文。
　　白修文展信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天鹅湖边鸟飞绝，良无一点双人行。双木非林心相连，您若无心先自飞。
　　我很好，多给我些时间，莫念。”
　　看完，他心中一震，厉声道：『何人让你送信？』问的自然是那小叫化。
　　『昨、昨儿夜里，一个黑衣人突然飞、飞到小人面前，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小叫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锭银两，『要、要小、小人今早把信送到白、白、白家堡的、的大当家手里。』
　　见问不出什么，白修文让人好好打赏小叫化，把手上的纸递给东方飞。『二弟，你且看看，可是月儿所书？』
　　东方飞接过，仔细推敲了下，再三思量后才开口：『此信从笔迹看来，刚猛洒脱，实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不过我还未见过大嫂的墨宝，是以难以判定。』他把信纸摊开放在桌上。
　　『我看过臭丫头做的画，其丑无比，这字应当不是她写的。』林叔凑过头来看了下。他一直很纳闷，怎么长得那么水灵的一个人，写出来的字却歪七扭八的？
　　东方飞接着笑道：『不过，看四句诗‘天鹅湖边鸟飞绝，良无一点双人行。双木非林心相连，您若无心先自飞’，这四句打四个字，连起来便是“我很想你”。能想到这种方法，倒很符合大嫂的风格。』大嫂真恶心，看大师兄，耳根都红了。众人听了此言，都大大呼出一口气，不一会儿，都揶揄起白修文来。
　　『我说大师兄最近怎么火气特别大，原来是患了相思病。』柳言风总管百家堡的信息网，这几天被奴役的最惨，脸上还挂了两个熊猫眼。
　　『此言差矣！』东方飞摇摇扇子，『师兄只因‘天鹅’不见踪影，心急如焚哪！』
　　众人哈哈大笑。
　　白修文也不在意他们怎么说，这段日子也的确闷着他们了。一招手，那封信飘回他手里。长茧的手指轻轻摩挲之上的字。
　　收好信纸，白修文环视仍然嘻笑的众人，虽然月儿送回这封信，没亲眼看到人，他总觉得不踏实。不过，既然她现在平安无事，那他就先解决了手上的事情，再全力寻回月儿。到时，一定让上官谨好看！
　　当晚。
　　『大哥？』白书玉再次出声叫白修文。
　　白修文回神一看，又被将军了。他凝神想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书玉，你又赢了。这几日，你的棋艺进步神速。』
　　书玉让人撤下棋盘，奉上香茶，这才答道：『并非妹子棋艺进步，而是大哥心不在此。』那天她去过云荷居之后，兄妹俩每天会到湖心小楼下几盘棋。几番厮杀下来，兄妹俩亲近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不若从前那般有诸多顾忌。『有人心心念念“天鹅”罢。』
　　白修文也不掩饰，他坦然一笑道：『你也听说了？』
　　她颔首道：『嫂子真是聪明过人。不过，她本就如此。』
　　白修文点点头，『明日我和你几位师兄要北上办事，你留在府里，我跟林叔说过了，你若有兴趣，将城内两家书肆拨给你打理。』这几天，他发现小妹不但喜欢读书，还有一些很不错的经商点子。白家祖上世代书香门第，到了他这一代，只剩兄妹两人，也不讲究那么多了。
　　白书玉乍听此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真要让我管理书肆？』唐朝大家闺秀虽不若后来宋代需要把脚缠成三寸金莲，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毕竟是男人主宰的天下。
　　『大哥的话何时不作数？或者，你并不喜欢？那就算了。』白修文无所谓地啜饮一口茶水，以退为进，请君入瓮。
　　『不！说出的话不许收回！』白书玉急忙插嘴，就怕他突然收回前话。『只是万一我……』
　　白修文轻拍她的肩膀：『这两家书肆本就没有什么盈利，你不必担心会把它弄垮。回头我让林叔给你挑两个机灵能干的人。有他们帮着你，我也放心些。』至少保她安全无虞。
　　『多谢大哥！小妹这厢有礼了。』白书玉高兴地一福道。
　　『你我兄妹，不必言谢！见外了。』说完，大手朝她的头顶压去，记得小时候，他经常这么欺负书玉。那时书玉小小的身子十分可爱，被他欺负，只会睁着圆圆的大眼直叫‘哥哥坏’。两人相视一笑，显然都想起了往事。
　　『大嫂会平安回来的。』书玉看着高挂天空中的下弦月，已经八月底了。
　　『一定会。』而且会很快。白修文也仰头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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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山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花无蝶小时候最喜欢在夏夜的虫鸣中带着小妹恋蝶去捉萤火虫，回家用塑料袋装起来，扎几个小孔透气，然后关了灯放在房间里，一闪一闪很好看。玩够了，才把萤火虫放了。
　　上官月趴在窗口，看着在院子里盘腿打坐的上官谨，脑中飞快转动。她得尽快想办法把上官谨的情感导回正轨。要不然她也无法脱身，总不能跟他在这个山沟里头相对到老吧？眼前浮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的老太婆、老公公，老公公腿脚不灵便了，老太婆先吐了老公公一身，然后再伸出颤巍巍枯如老树枝的手帮他料理——老太婆是她，老公公自然就是上官谨。打个哆嗦，上官月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坚决拒绝这种可能性。显然，她故意忽略了一件事：事实上，上官谨比他年轻，武功又好，先腿脚不灵便的恐怕不会是他。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她不快点想个法子，她真的得跟上官谨继续待在这深山古林里。
　　心里烦躁，越发觉得四肢发热，上官月把精神集中在双手，用意志力把热气逼出体外。几分钟过后，不只手心汗湿，身上各处也流了些汗，流汗后微觉舒适，一除大病后的慵懒情绪。突然想到《还珠格格》里头小燕子一句俏皮的台词：“今天你流汗了吗？”笑了笑，真有点道理。尝到甜头后，她索性盘起双腿，两手成莲花状放在腿上，任由体内的热气在全身各处游走。
　　换下湿衣，通体舒畅。窗外的上官谨依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果然是高手啊。”上官月叹了句。其实，她哪知道高手是什么样的，无聊，随便说说。
　　上官谨闻言睁眼看她，『可有任何不适？』
　　上官月伸了伸懒腰，摇了摇头，『没有。方才一股热气在体内流动，出了些汗，现在舒服极了。』
　　上官谨似是不信，但又不敢伸手试探，只说若有不适万不能逞强云云。眼见天色愈发暗了，二人方各自睡下。
　　上官月拿开灯罩，挑了挑灯芯，一只飞蛾扑进火中，“滋”的一声就灰飞烟灭。
　　天上的月，已由盈转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