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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大荒(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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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之时,一切已归于平静。
有庆祝劫后余生的,有抱头痛哭的,有相互帮忙稳固魂魄的,还有在静心修整恢复灵力的。
帝俊肃立着,静看满目疮痍,说不清是悲愤还是庆幸。
我四下环顾一周,问道:“后土呢?”
帝俊蹲下来,手掌拂过满是尘土的大地:“她回去了。”
一种不好的感觉跃上我心头:“她,还能回来吗?”
“不知道。或许还能,或许再不能了。”帝俊站起来拍拍手,“冥界几乎崩塌,后土以一己之身封了整个冥界,她本无魂,如今又失了肉身,不好说啊……”
确实,这里只有人和神,鬼魂全都销声匿迹,天地清朗得宛若千万年前。
“母神炼五彩石补天,伤了神魂,只怕也要陷入长久的沉睡。”
一直沉默不语的昆仑道:“我去替她护法。”
昆仑这个人,有点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若是再放他一个人呆着,只怕要自闭,于是提醒道:“你这一去,或许就是千年。”
昆仑没有说话,扶起女娲,转身离开了。
“哎,你……”
“让他去吧。”帝俊与我并肩而立,“这场大战,起源与结束都在不周山,他才是伤得最重的,让他静一静也好。”
昆仑向来稳重顾大局,三界都信他,我有什么理由不信?
可是为了小爱……我勉强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我忽而想起一事,问道:“父神呢?”说是归隐,可三界出了这样大的事,母神都伤了神魂,他为何还不出现?这可不像他。
帝俊的神色忽然复杂起来,我有预感,他接下来说的话,不是我想听的。
“他也沉睡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果然。
“为何?”
“这是他的天命。”帝俊道,“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以后才知道的。三界界碑并不能凭空出现,一界落成,代表着归属这一界的生灵即有了约束的法度,而这界域的禁锢,便是先神的神魂。”
“先神的……神魂?”
“没错。”帝俊一一细数,“当年盘古开天地,拨开混沌,盘古的神魂落成天界界碑,肉身化作了天地山川,故他二元俱灭而殒身。后来母神造人,人界界碑成,这块界碑源自第一个‘人’的神魂。”
我看了看他,不解道:“母神造的第一人不是你吗?”
“不是我,是后土。”帝俊一耸肩,“很惊讶?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后土沉睡千年是因为失了神魂,当时母神不知她沉睡的原因,故而没有跟大家提及,直到借太一之手造出了我,天界便以为我才是第一个人。”
我好像明白了,玩笑道:“后土凭借屏翳的伴身精气苏醒,众人还只当她是你的妹妹呢。”
帝俊摇摇头:“是啊,我的身份还真是尴尬。”
说起来,尽管他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天帝,心里还是有些介意自己的出身。
“后土以神魂塑界碑,注定是要成为一界之主的。”帝俊顿了顿,“再后来,冥界界碑成,借的便是父神的神魂。”
“为什么是父神?”
“冥界乃鬼魂之界,怨念深重无人压得住。父神怕是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不然以他的身份,这天帝之位哪里需要什么‘天选’?”
他就是明白自己有朝一日要担负起这个重任,这才选择了归隐,静候时机到来。
伏羲如此,后土亦然。
不周山倒,三界重新相连。女娲补天算是断开了天界与人界之路,然而冥界怨念甚多,未免危害人界,后土以肉身强行封住了冥界之口。她本无魂,此刻又失了肉身,只怕再不能离开冥界了。
先神至圣,只能望其项背。
“你呢?今后打算怎么办?”帝俊看向我,神情轻松了不少。
我朝他一笑:“如今我灵力恢复,神魂归位,自当听从天帝调派。”
帝俊无奈地摇摇头:“你啊。”
我有天命,该做的一件都不会落下。至于剩下的——
我摊开手掌,里头拢着一缕极其微弱的精气,他静静地躺在我手心,偶尔动一下,像是在感知我们之间的联系。
余下所有,只为等他归来。
这场大战对三界的损耗都不少,尤其是人界,没有灵力的凡人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洪水,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为了平息水祸,帝俊派我去人界帮忙,助人帝开江引水。这一任的人帝叫姒文命,是虞帝还在位的时候就挑好的,品行端正,勤政爱民,尤善治水。十几年间,他走天下、分九州,以疏通之法代替堵塞之法,建立起一套套完备的法度,让饱受祸害的人界回归正轨,百姓重享安乐的生活。
不周山塌,连接三界之路断裂,不少凶兽、鬼魂流落人界作乱,我重新肩负起了司战之职,哪里有战乱就往哪里去,为着人界的安宁,也是替后土减轻负担。
昆仑不知带着女娲去了哪里,杳无音讯,但帝俊说,只要三界需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共工被鬼影损了神魂,还得上百年才能恢复。祝融性情大变,不仅不同他打闹了,还时常去他静养的地方看他,若不是他俩精气相斥,我估摸着他还想亲自替他护法。
丰隆还是老样子,吃喝玩乐一样都不耽搁,特别是精气恢复之后,三天两头跑到天宫来找我,不肯老实呆在云梦泽。
阿哥阿妹成了唯一可以出入冥界的人,不忙的时候他们会上来坐一坐,和我们聊一聊冥界的现状、带来后土的消息。
娥皇女英找到西王母,补全了姚重华的灵魂,以她二人肉身为引,三人一同成了半神,留在人界看守湘地,封号“湘君”、“湘夫人”。
冯夷虽然没了灵力,但他和阿宓在助人界平息洪水中有功,重新领了河伯的神职,二人虽然仍有心结,但已经能和平共处、互相扶持。
金乌依旧每天司日,勤勤恳恳从未间歇。他的妹妹天分极高,百岁便领了司月的神职,兄妹俩日月交替,增辉大地。
大羿不能上天,留在人界替人帝收服凶兽,我们见过几次,也曾并肩作战,只是每次来不及说几句话他便走了,似是有意躲着天界之人。
这些年,天界多了不少天神,我和太一都不在,他们很不见外地“占领”了我们的地盘,还“顺便”建了许多宫殿住所。在帝俊的高压之下,我们总算保留一块地——带天池的那一块。
我经常要打仗,回去的机会倒也不多,更重要的是,太一不在,回去也没意思,于是多隐了身,在人界徘徊。
现在我有点同情女娲了,真是报应不爽。好在太一无处不在,他在哪,哪里就是家,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都是我家。这么想来,倒是比女娲要幸运许多。
太一本是聚天地之精气而成,弥补天地精气消耗了太多灵力,但只要他恢复一点,稍稍成形便来我身边。
如今三界安宁,没别的事需要我们操心,在一处的时候,多会聊一些过去的事情。
太一变换着云霞,让霞光刚好笼罩在湖水之上,我的尾巴落在水里,不时甩一甩,溅起小小的水花,映衬着彩色的霞光,格外好看。
看着漫天的云霞,太一道:“有一件事,你应当猜到了。”
“什么?”我正拍打着水中落日的倒影,想象小金乌是否正赶回去见他的妹妹。
“那个梦,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丰隆的。” 太一道,“丰隆给你造梦的时候,我使了个幻术,将他前世的记忆解封了。”
难怪丰隆对于自己拥有屏翳记忆之事只字不提,他只怕一直以为那是太一的回忆。
果然,丰隆就是屏翳。
这些年,我的心思一直在太一身上,尽管心里存疑,但我不敢说,也不敢问。此刻从太一口中得知真相,我又惊喜又害怕,多年的痛苦与心碎,总算送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儿子还在!
回想起来,当初仅仅是在梦中,我都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尤其是得知真相以后,一切记忆恢复如初,再加上个太一,过去的那些事更是比拔逆鳞还难受。太一又何尝不是?屏翳死过两次,一次雷刑,一次生剥逆鳞,那太一……我不敢细想。
难怪他说替我取一片逆鳞不算什么。
过去,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甚至忘了屏翳也是他的儿子,我痛,他又如何不会痛?说到底,屏翳变成那样,过错在我们,是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没有教导好他。我的溺爱,他的放手,犯错以后不知和孩子谈心交流,只有责怪打骂和一味纵容,这才让一个好好的孩子误入歧途。
太一将我揽在怀里:“以后不会了,我会做一名好父亲,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受苦。”
“我也是。”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太一的声音有点儿迟疑,我静静地窝在他怀里,等待下文。
“此事不能告诉丰隆。”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我方才还在想,要如何跟他说呢,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太一还是他的“兄弟”。
“当初后土使用了逆天的禁术,以一半神魂让屏翳重生,你也看到了,她受了禁术的反噬,差点死去。帝俊和昆仑不但不说,还助她建成了完整的轮回,你说是为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此刻满脑子都是孩子,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逆天之行本就不可为,他们因为保护你我动了私心,三界好不容易重建秩序,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不仅天界的威信受损,连先神们都要受到人界、冥界、甚至其他天神的苛责。后土那么在乎丰隆,她隐忍了五百多年不言不语,你也不愿看到天界因为我们而受牵连吧?”
这是自然。
“所以,丰隆就是丰隆,他是受了天地精气感召而成的天神,没有别的身份。至于那个梦,那是你我的梦,他只是入梦者。”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几十上百个主意在肚子里来来回回打转,可就是想不出好办法。也是,后土想了五百多年都没想出来,我这短短的功夫又能想出什么来?
太一看穿到了我的心思,揉揉我的脑袋笑道:“不过有一点他躲不掉,他既为云雾化身,便是我的小辈,你是我的妻,自然也是他的长辈,这一点可以大大方方地同他说。”
想起这些年咱们和丰隆的相处模式,我有点儿头大,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滑头,想让他认一个“兄弟”做祖宗,只怕还得等几千年。
不过不要紧,知道他还在,能经常看到他,我已知足。
见我宽心,太一冲我狡黠一笑:“日子还长,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我瞧着他虚浮的身影,有点儿不大信任:“可是你……”
“没什么可是的。”太一化形不稳,但力气依然很大,扛起我就往屋里飘去。
因为他总是聚不拢的精气,我们每次生的孩子都不大一样,既不像我,更不像他——没有翅膀的囚牛、小脑袋的凤凰、四条腿的麒麟,让我甚是头疼。而他却觉得特别新奇,这会儿搂着我的脖子喷气道:“这回你想生个什么?”
我不大想理他。
太一甩出一条龙尾:“我觉得可以再试试。”
人界说“春宵苦短”,天界的春宵可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