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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司命(七) ...

  •   “我跟在神农身边时还不满十岁,神农一生行医,救治过的人无数,收过的弟子无数,此刻老了,身边却只有我这个尚未学成的小童,帮他采药背筐,陪他跋山涉水。那日,师父依旧尝百草以观药效,却不料食了无解的断肠草,气若游丝。我知道他有一颗天神给的药丸,可他不吃,他说‘人有死别,神有生离,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谁也不比谁轻松,谁也没有谁侥幸,是神是人不重要。’当时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哭着让他别离开我,后来才明白,除了自己,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
      可阿哥这一辈子太长了,他吃了神农没有不肯吃的度灵丸,既不是贪生,也不是怕死。生为医者,他每一日都在经历生离死别,看着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五百多年,他一定明白了神农所谓“生死”之意,他活着,没有一点享受生命的意思,更像是在以永久的痛苦惩罚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根据师父留下的药谱,我磕磕绊绊地学着医术。失去了师父,我十分谨慎,没把握的病不治,因为我最怕生命在手中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我畏惧生离死别。可十六岁那年,我做了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丰隆往我旁边缩了缩,不自觉地揩了一下鼻子。
      “我救了一个人,重伤的衡水部首领聂曲。衡水部与黎川部是毗邻江畔的两大部族,两部首领不对付,常年因为土地、粮食之事起冲突。”
      一部首领重伤,此战可想而知有多艰难,衡水部占了下风,黎川部定要赶尽杀绝,阿哥在这种情况下救下聂曲,无意是危险的。他可能会被黎川部当做衡水部族人杀掉,可能会被衡水部的人当成黎川部的人杀掉,除非这个聂曲知恩图报护着他。
      “他昏迷了六天,醒来就逼死了前来找寻他的部下,将我带回了衡水部。好在我从未同他说过话,后来装哑巴也装得颇像,他虽担心我是黎川部的人,但得依靠我治病,于是让我近身伺候汤药,唤我作药奴。”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了。
      “他嗜杀成性,对待俘虏更是残暴,每个在他手里的人都会生不如死。我亲眼见过他们处置囚徒,两个大锤,从脚趾开始,一点一点敲碎每一根骨头,晕了就泼醒,再敲,然后挂在广场上,直到血流干而亡。”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那只手,他先是一僵,然后翻过来与我十指相扣,我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了谁,可已经不好意思缩回来了,只能由得他握。
      阿哥没有看到我们的小动作,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至今记得,他们求死的场景。”。
      太一许是担心我害怕,捏了捏我的手背。
      “那你……”
      阿哥上下牙齿一咬:“我成全了他们。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至少他们死前都是感激我的。”阿哥的手指用力摩搓着,几乎要搓掉一层皮,“救人的成了杀人的,多讽刺。”
      丰隆小声问:“聂曲知道吗?”
      “我做得很隐蔽,他们本就活不成了,我只是减少他们痛苦的时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我几乎忘了他是个医者。该是怎样的经历才能使一个立志救人的医者接连杀人?那些囚徒求死不能,他给他们一个了结,是否也是一种救赎?
      我说不清楚。
      “我杀的最后一人,是聂曲。”
      “我一面悄无声息地帮那些俘虏脱离苦海,一面挖空心思哄着他。他觉得我忠心,办事又牢靠,有时候忙起来,就让我替他传达一些指令,反正我不会说话,只要把东西送到就行,还省了许多麻烦。后来,我又使了些手段疏离他的旧部下,让他越来越信任我,我逐渐成为了族中唯一可以与他近距离交流的人。”
      聂曲做部族首领之时手段残暴,为何会轻易对药奴失了戒备心,而且将族中之事交由一个外人传达,难道仅仅因为替他治病吗?反正我是不信。我转头看到太一,他眉头一紧,看来也是不信的。
      “他自负到极致,我便要让他毁在自己手里!”阿哥斩钉截铁地道,“我通过药物控制了他,给他的下属传达我的命令。”
      “就没有人怀疑吗?”
      “有,还是最不安分的几个。”阿哥居然笑了,“要的就是不安分。他们乱了,衡水部也就乱了,依聂曲的性格,一定会残暴打压,免不了一场内讧。”
      太一问:“内斗是从外攻击的最好时机,你联合了黎川部?”
      阿哥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衡水部和黎川部斗了那么多年,相互之间都有眼线,只要这边一乱,他们就会得到消息进攻,我不过是同他们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我放他们进来,事成之后,他们将聂曲交给我处置。”
      黎川部首领不是傻子,他们要的是衡水部的土地和聂曲的人头,如此好的机会,怎能不答应?
      于是在内乱中遭受强敌的衡水部首领“聂曲”率全部投降。
      “黎川部的现任首领是个年轻人,心气高,脾气却很好。两年前他爹暴毙而亡,没有来得及交待后事,族中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全权处置,正合适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爹治理部族的方式不同,在他治理下,黎川部不再以战事为重,年轻的首领更关注的是他的族人们能不能吃饱,打起仗来也没那么拼命,见好就收。衡水部的人嘲笑他们胆小怕事也不理会,由得他们过嘴瘾。此次攻下衡水部,他只杀了聂曲的心腹,没有动一个族人。衡水部土地归黎川部,十几年的斗争最后居然在和平中结束了。”
      看过无数战乱,和平才是最可贵的,族人们想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阿哥的做法无可厚非。
      我感慨:“对两部的族人来说,这未尝不是个好结果。”
      “其他人怎样我不管,聂曲必须为他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阿哥咬牙道,“他不是嗜杀吗?我就让他也尝尝求死不能的味道。”
      阿哥越说越激动:“我给他吃药,让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身上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痛不欲生,让他的五官六感消失,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床上,即便是有人拿刀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他也只能感受到痛苦,不能给出丝毫回应。”
      丰隆皱起了眉,他不喜欢暴力,想来听了有点反感。
      “黎川部的人每日都来看他死没死,我让他多活了三个月。”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聂曲是个怎样的人啊,他是让人胆战心惊的部族首领啊,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虐待狂啊,怎么可能让阿哥在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叛族之事还不自知,到最后还心甘情愿地受折磨?
      阿哥活了五百多年,即便是之前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的。可这件事太难启齿,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我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就有多少次想割断自己的喉咙,但我不敢死,我无颜面对师父。我把师父教我的救人之术用来杀人,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去死的。我洗不掉手上沾的血,于是花了五百多年来惩罚自己。师父说的对,神的生离并不比人的死别痛苦,我吃了度灵丸,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历经生离死别,长长久久地赎罪。”
      阿哥说过,经他医治的多是重病濒死之人,即便他救回了那些人的性命,他们还要继续承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见得有多么感激他。
      他虽行医,但从来都不快乐。
      直到在悬崖边救下阿妹,那是他救下的第一个会朝他笑的人,自此,他才明白,救人性命原是一件让人愉悦之事。
      阿哥:“我是个罪人。”
      “阿哥……我……对不起,我没想让你难过。”冬妤平静了下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知该如何面对阿哥的一生。
      “我一直觉得死是解脱,活着才是痛苦的事,背负罪孽长久地活着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是阿妹教会我,生也是快乐。”阿哥转向冬妤,“所以,不是我救了阿妹,而是阿妹救了我,你明白吗?”
      听了这些,阿妹心里难受,静静地坐在阿哥肩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故事听完了,心事也说清了,后土问冬妤:“事到如今,你还要报仇吗?”
      冬妤咬牙道:“要!”
      “想清楚了?”
      “我不怨无人救我,但作恶者必须要受到惩罚。”
      后土:“老族长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卫朋也将被遣返旧族,你何必多此一举?”
      “不,不够。冥帝,我想亲手杀了他们,可以吗?”
      后土的手指绕过耳边长发,转过三圈方才缓缓道:“可以,不过回来以后,你要替我守百年地火,你可愿?”
      鬼魂守地火,无异于以身试炼,冥帝的条件严苛,可冬妤还是答应了:“你们放我去报仇,我很感激,至于该付出的代价,我会一一偿还的。”
      后土手指一伸:“那你去吧,明日此时务必回来。”
      “冥帝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
      “至于你们——”后土转向阿哥阿妹,“受过抽离灵魂、粉身碎骨之苦,仍能直面苦痛,放下往事,今后就以半人半鬼之身,替冥界看守轮回吧。”
      后土掌心推出两团地火,左边的流入阿哥额心,凝成一道法印,右边的流入阿妹眉心,凝成一道相反的法印。在法印结成的一瞬间,两道火焰般的流光绕过二人身侧,阿哥身上的伤口顿时愈合了,阿妹的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
      “大司命掌凡人死,少司命掌凡人生,从此生死两相戚,魂堕无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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