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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司命(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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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的脖颈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一定要心尖血吗?”
后土嘴角一勾:“眼泪也行。”
阿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了,正是那些人杀了阿妹!让这些杀了她的人为她流泪,几乎不可能。阿哥脸色一沉,眉头上的疤痕显得更凶狠了。
后土将碎发往耳后一别,冲他微微一笑:“血还是泪,你自己决定,头七之日,子夜之交,是注入灵魂的最佳时期,你的时间不多。”
说罢,后土双手往袖中一拢,拖着曳地的白裙缓缓离开,留下阿哥在原地发呆。
我们回到地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后土说,她是得了屏翳的伴身精气而活,此番太一也有伴身精气,可我好像从来没听说别的天神有这么个玩意儿,这到底是什么?
“伴身精气是每位天神都有的吗?为何我从来没见过?”我问。
后土眉心一拧,转头看向昆仑,正准备说什么,被昆仑截住了话头:“伴身精气是生来自带的祥瑞,多数天神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太一初生之时便是一缕精气,此番他重生,便是凭借这伴身精气塑得真身。至于其他天神,全看各自的缘法了。”
原来如此,这伴身精气还是个稀罕物。
细想阿哥的话,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比如,穆古身亡不过几天,他如何能清楚地知道冥界之事?伴身精气之事我都弄不大清楚,他却能准确地告知阿哥太一的位置,这个鬼魂未免知道得太多了吧?
我不禁发问:“你们相信阿哥说的吗?”
昆仑:“信,不全信。”
“他求冥界帮忙,应当是不会说谎的,但穆古说没说谎可就不一定了。”后土慢慢踱着,“穆古告诉阿哥族长和卫朋作恶的真相,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自己都是鬼魂,自然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为何还要暗示阿哥去复活阿妹呢?”
我恍然大悟:“他的目的是伴身精气!想要得到伴身精气的是穆古!”
后土纠正我:“不是穆古,是鬼影。”
我一听就急了:“那我们得赶紧把他找出来,若他的目的真的是伴身精气,太一岂不是十分危险!”
昆仑沉声道:“他已经弱得要靠鬼魂来传话了,我们是找不到的,只能等他忍不住了自己出来。”
后土道:“太一的伴身精气伤了阿哥,还在他的伤口里留下痕迹,就是在暗示我们去找他,他一定遇上麻烦了。”
昆仑上下眼皮一合,似乎在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我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将计就计,此事还得靠阿哥。”
果然,隔天一早,阿哥就守在了不周山脚,看到我们来,站直了身子一颔首道:“我答应过的,带你们去找那缕精气。”
昆仑带着我们两个废物打天上飞过,不过转瞬就到了岳西族的领地。这里果真是一处山美水美的好所在——如果不是听闻了那些残忍的故事的话。
一落地,阿哥并没有急着去找族人,而是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当初,我就是在这附近发现的伴身精气。”
昆仑凝神一察,转头冲阿哥一瞪眼,阿哥连忙解释:“我被精气伤了之后,有个什么东西将他卷进了湖底,我与精气之间的感应瞬间断了,当初我说你们自己来找不到,就是这个缘故。”
什么东西带走了太一?是鬼影吗?若真是他,那太一此刻只怕凶多吉少,鬼影若得了太一的伴身精气重生,天地之间只怕再无一人能与他相抗。届时,就算我恢复了逆鳞,重新司战,我敢为了三界与他一战吗?我不敢细想。
唯一的线索在湖底中断,眼下只能先探一探太一是否留下了踪迹。昆仑看了看我,还是决定自己来。他腾空悬在大湖上头,不由分说砸下一块石头,水花不大,沉得倒快,看来水很深。
紧接着,昆仑凭空抽出一根山藤,直直地往水底探去,以藤条为中心,水流迅速形成漩涡,几乎将整个湖水搅起,鱼虾乱窜。
“住手!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我云梦泽撒……”
凭空降下一个穿着五颜六色的人,还没待他平稳地落地,就被昆仑拎住了后脖颈,那人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之人不好惹,连忙换了语气:“贵客降临,有失远迎。”
昆仑也不跟他客套,拎着他的衣襟道:“伴身精气呢?”
“啊?”
昆仑手上稍稍用力,那人疼得哇哇乱叫,使劲求饶。
此时此刻我顾不得许多,也厉声问道:“伴身精气呢?”
我看得真真的,那人愣了一下,一定听清楚了,但仍旧装傻:“什……什么精气?”
昆仑将他抛到空中定住,抽出山藤道:“我没什么耐心,再问最后一次:伴身精气呢?”
这根山藤的威力他方才见识过了,昆仑先神精气不同寻常,他应当也能察觉得到,此刻若再不说实话,真就是嫌命长了。
“你们不是来偷精气的吧?”
我差点被他气晕,昆仑的好脾气也用完了,扬手一挥,山藤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直地朝他抽去。
那人抬手遮住脸,也不知道冲谁大吼:“你再不出来我就没命了!”
一股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只觉风未动,心已动。
身后似乎走来一个人,步子很稳,呼吸很轻,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放慢了呼吸,却迟迟不敢回头。
“阿应——”
陌生又熟悉,是梦中的那个声音!我周身一颤,从头发丝一直麻到了脚后跟。
一袭渐变长袍,纯色中带点蓝,跟天空的颜色一般,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坚定得仿佛能够顶天立地,又虚无得仿佛能化作一缕轻烟飘走,是梦里那个人!
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眉眼很清晰,跟昆仑刀刻出来一般的清晰不一样,是那种你一眼看过去就能记住,记住就一辈子忘不掉的那种清晰。说来好笑,一辈子忘不掉的面容在我梦中居然始终模糊不清。
错不了,他就是太一。
一直牵挂着的人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臆想中的那种久别重逢之感并没有袭来,反之,我有些无所适从,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招呼。“你好”,显得过于生疏;“我想你”,又有点过于亲热。
“你回来了。”不知怎么的,舌头擅作主张替我说出了第一句话,还没等我觉出这句话的味道来,太一不由分说张开双臂,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靠着他的胸膛,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他的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紧接着跳得飞快。他的手掌压着我的后脑勺,滚烫得近乎炽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好像在发抖。
“阿应。”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轻到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急促的呼吸蹭过我的耳垂,“我回来了。”
他一点都不冷漠,也不严肃,目光温柔得仿佛能装下整片天地,我清楚地瞧见,他眼里只有一个我。
阿哥知趣地退到了一旁,看到太一,昆仑松了劲,将那个五颜六色的家伙扔回了地面,他也不敢抱怨,只是念念叨叨地道:“粗暴,太粗暴了!”
太一与昆仑对视片刻,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很快完成了他们相隔五百年的问候。
那个家伙迅速整理好仪态,躲开昆仑往太一身边蹭去,太一跟他介绍:“丰隆,这是昆仑。”
“早说你认得啊,害我白受这么大委屈。”这边才朝太一噘完嘴,转过头对着昆仑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恍然大悟地道,“在下丰隆,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朋友,常来……”
太一小声提醒:“昆仑是先神。”
听到这句话,丰隆的神情迅速变化着,马上调整出一种新的姿态,把方才丢下的脸皮全都装了回去,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德蒙先神大驾,要找什么说一声就是,这片云梦泽归我管,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哎哎,先神您去哪?”
昆仑不耐烦听他说话,朝阿哥走去。
太一把丰隆往身后一塞,省得他跟过去讨昆仑眼烦。
丰隆这才意识到,太一身边还有一个我,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自我介绍道:“我叫丰隆。”
太一补充:“阿应,丰隆是天上的云雾所化。”
他上下左右地打量了我一番,也不知看出什么来了,低声对太一道:“这就是你要找的小龙?”
小龙?我很想白他一眼,但还是碍于太一的面子,尽量保持友好地微笑道:“我应该算是龙的祖宗。”
丰隆小声嘀咕:“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太一接过来:“这叫心有灵犀。”
我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意思?”
太一冲我笑笑:“他想起我是他祖宗了。”
丰隆的反应慢半拍,挥舞着爪子朝太一扑过去:“我好心救你,你占我便宜!”
太一一只手推开他,惋惜地摇摇头:“家门不幸。”
我在一旁偷着乐,别说,这俩人耍无赖的样子还挺像的。
闹不过太一,丰隆眼睛一眨,忽然冲我抛了个媚眼。说实在的,他这人嘴上虽然不大正经,但毕竟是云雾化形而成,天地间最绚烂的霞光都是他的,这套衣衫虽然闪眼,但配他还是相得益彰。
太一拦在我身前:“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认识新朋友。”丰隆意意思思地凑过来,散发出一身霞光。他嘴角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大龙,送你一份见面礼。”
霞光慢慢朝我靠近,我走过去,它们便迅速将我包围起来,在我身上投射出五彩的流光,连衣裳都变得生动起来。
“喜欢吗?”
我高兴地点点头,他长袖一挥,几朵白云飘过来,停在我背后。
“试着靠上去。”
我往后一仰,白云裹住了我的腰身,托起了我的后背,柔软舒适。
丰隆一兴奋就有些飘,不知好歹地道:“这是我云中君特有的本事,你别看太一兄弟能凝魂聚气,这一招他可不一定会,就算会也一定没我使得好。”
太一不冷不热地一咋舌:“兄弟?”
丰隆脸一红,忽然局促起来,霞光一阵一阵地绕着他跑,没有方才那么稳定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副流光溢彩的景象尤其美丽。
“丰隆,你真好看。”我实话实说地恭维,也就只有好看一项上,他能勉强拿出来说嘴,若说本事,他还真轮不上跟太一相比。
“啊哈……谢谢。”
丰隆说话也变得拘谨起来,然后一闭眼,将方才故意散发的霞光都敛了起来,白云也都默默地飘走了。我很好奇,谁将他“封印”了吗?
太一满意地冲我伸出手:“阿应,这边来。”
阿哥靠在大树上,不知和昆仑说了些什么,昆仑的眉目舒展了不少,居然还颇为耐心地点点头。
丰隆看到阿哥,激动地上前一把揪住他,对太一道:“是他!当初就是这个家伙妄图窃取你的伴身精气,若不是我及时发现将你捞走,如今你还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吗?”
昆仑头也不偏:“他能。”
丰隆一时语噎,但因为是昆仑,他不敢争辩。
阿哥撴回了自己的衣襟,面无表情地看着丰隆,丰隆理亏,但面皮厚的可以,转而忘记了方才是如何对待人家的,嬉皮笑脸地道:“误会一场,解了都是朋友。我叫丰隆,你也可以叫我云中君,云梦泽这一片归我管,以后有事尽管开口。”
在听到他是“云中君”的时候,阿哥惊讶了一下,传闻云中君神秘而高雅,阿哥怎么也想不到是眼前这么个货色。他决定先不理他,转身客客气气地对太一道:“先前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先神,还望恕罪。”
太一一点都不在乎,随口道了句:“无妨。”又转过脸来瞧我,我后背都快让他瞧出汗来了,只能干干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昆仑负手而立:“我问他想好了没,要血还是要泪。”
“什么血啊泪的,一来就这么粗暴的吗?我这云梦泽可是有灵气得紧,你们千万别在我这里……”
昆仑往丰隆的方向看过来,他赶紧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跟他俩解释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阿妹医治过多少人?”太一问。
“小伤大病加起来,几乎每个人都用过我家的药。”
“这可就难办了。”丰隆郑重其事地替他算了算,“岳西族三千多人,你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杀不完啊。”
我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赶紧朝丰隆眨眼。
“大龙,不是我不帮他,擅杀凡人是神之大忌,办不到啊办不到。”丰隆打量着我,不知想起了什么,冲我一挤眼,“我听说你特别厉害,要不你帮他?五百多人对你来说不过动动手指吧?”
岂有此理,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我气得只想翻白眼。
太一低低地笑,不知是在笑话我还是笑话他。昆仑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由得阿哥自己纠结。
阿哥摩挲瓶子的手停下了:“我听说,云中君有让人入梦的本领,若是,若是……”
“梦中杀人?”丰隆听了连连后退,“办不到办不到。”
“我想还原一个真相。”阿哥抬头看向丰隆。
“然后让他们愧疚自杀?”丰隆走到阿哥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是,我没理解错吧?”
我担心他果真要杀人,试着引导他走正途:“阿妹说,族长和卫朋手上都有彼此为害一方的证据,若我们能得到这些证据,将他们交给族人审判,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阿哥低头不语,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手里捏着那个瓶子。
丰隆两步退到太一身前,小声问道:“喂,你不是说大龙司战吗?打仗不是杀人不眨眼吗?你没弄错吧?”
他当我是聋的吗?
“我不杀生。”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最多废灵力。”
丰隆一低头,默默躲到了太一身后:“惹不起惹不起,你们都有大神通,我惹不起。”
太一却没有给他这个面子,侧身闪到我身边:“让他好好想想吧。”
说罢,太一在我的背上轻轻一带,往昆仑的方向走去。他的手掌触碰到我的后背,明明隔着衣衫,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烫得灼人,我后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整个人僵硬得迈不动步子,不到十步路,也不知是怎么挪过去的。
见到太一,昆仑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可只有一瞬,又严肃了起来,正色问:“你的灵力呢?”
太一朝丰隆丢了个眼神,苦笑道:“还不是你们来得太慢,这小子胆大包天,将我的伴身精气捞回去以后,自作主张替我获取精气,强行加快了我化形的速度,还以为这是在帮我呢。”
“我就说,短短几天,你怎么就能以精气化形成人。不过也多亏了他,若是被鬼影抢……”昆仑说着,脸色一沉,“不对,他怎么能?”
话没说完,昆仑自觉掐断了后半句,两人相对着沉默了片刻,太一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瞧了瞧我,一弯眼角笑道:“他也是一番好心,不过无妨,过一段时间灵力就能恢复。”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丰隆神气昂扬地冲阿哥一抖眉:“想让我帮忙?求我啊!”
太一和昆仑低语了几句,我还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被拉走了。也不知道阿哥有没有求他,或者使了别的什么法子,反正最终丰隆是答应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