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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山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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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昆仑有多大年纪,在我有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跑能跳能说话了。伏羲说他脱胎于山峦,而山峦群峰是盘古殒身后的骨骼所化,格外顽固,故而昆仑生性严肃古板,从小就是。那会还没有帝俊,除了伏羲和女娲,也就太一能和他说上几句,而太一天性活泼散漫,两人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昆仑很用功,很早便跟着伏羲四处游历,增长本领,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伏羲和女娲,天界就属他最靠谱。
昆仑衣衫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大多时候是青色,稳重、内敛、低调,不像太一,一天五颜六色变个不停。修习的时候,身体与山峦合为一体,能跟着群山颜色的变化而变化,山雨晴雪,四季交叠,时而皑皑,时而彤彤,复又青翠苍茫。他和太一比拼灵力之时的场景更好看,一个稳扎大地,庄严肃穆,一个飞跃天际,自由多变,他们看来是在比试,在我看来,更有风云变幻、流光一瞬之感,沧海桑田只在顷刻之间,万物变幻恍如弹指一挥,置身其中,不觉间便已数年。
后来女娲造人,分明天界和人界,各自循规蹈矩,天神不方便常在两界往来,可群山尚在人界,于是昆仑便给每一座山峦造了一个山灵,助他镇守人界河山。
第一座便是不周山,昆仑在这里呆了整整两百年。
“你知道山灵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这个昆仑没跟我们说过。
小爱道:“群山在人界,比不得天界之物有灵性,山灵的精魂不能以先神的精气塑造,需得以昆仑的肉身为肉身、以昆仑的血塑精魂,故而山灵与昆仑血脉相连。”
我大吃一惊:“那岂不是昆仑每塑一个山灵,都要割肉放血?”
“是啊。” 说道这里,小爱有些心疼,“昆仑虽是山石所化,但毕竟有血有肉,他也会疼。每次他先割肉塑成山灵的肉身,再割腕放血,血要一直从山顶流到山脚,根据山的高低远近,历经的时间都不相同,血流经之处就成了每座山的山脉。只有山脉覆盖全山,此间的山灵才能获得支配山脉的灵力。”
不周山顶天立地,这个过程显然是最漫长的,我小心问道:“那你……”
“他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才让血流过整座不周山,又用了一百年替我塑造精魂。”
难怪当年昆仑一去就是两百年,难怪小爱会这样心系昆仑。
果然,世间万物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先神也不例外。
“我的命是他给的,从我有意识开始,他就是我的唯一。”小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两百年间,我也是他的唯一。”
小爱初涉世事,昆仑一边修养,一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若换成别人,两下里生出情愫来也是有可能的,可那是昆仑,石头化成的昆仑,小爱确实动了情,昆仑却真不好说。
“那两百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他后来去了别的山头,越来越多的山灵成形,我只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周山不同于一般的山峦,他还是经常来的。”
“自他归隐以后,几百年难得出来一趟,上回他来,是交待我桃子的事。”小爱苦笑,“实不相瞒,昨日看到镇山石,又听你提起桃子,我以为是他来了,结果是我多心了。”
让人白高兴一场,好像是我的不是。
但小爱天性乐观,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跟你一起去,桃子是不周山的圣物,说不定昆仑能感应到有人摘桃子就过来了,说不定我能见他一面。”
天边泛起一点金色,金乌开始司日了。不知不觉,我们竟然聊了一个晚上。
“走吧,花花休息好了,我让它驮你。”
小爱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那头叫花花的豹子蹿了出来,在我脚边趴下,温顺地几乎让我忘了他昨日是怎么恐吓我来着。
作为百兽的祖宗,我其实不大好意思让它驮,但瞧了眼那望不到顶的山头,我很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镇山石可以指路,但不能驱使花斑豹,更不能让我在山间施展灵力,有山灵带路就不同了。我只觉耳畔生风,周围的景色以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后退,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花花的脖子,将身子趴在它背上。花花跑得虽然快,但异常平稳,我一夜未眠,竟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醒来之时已经到了山顶,小爱立在山巅,山风吹得她裙摆簌簌地响,胳膊上的藤蔓发了新芽,绿得格外好看。可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呆呆地看向远处,显得有些落寞。
我走到她身边站定,此刻没有云雾,空气格外清新,从这个角度不仅能看到不周山全貌,甚至能俯瞰天下群山。不得不说,小爱作为山灵之首,还是有些气度的。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送走了他。”
小爱的眼睛一直看向西边,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昆仑山比不上不周山高大雄伟,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山。昆仑山没有山灵,却有昆仑亲自坐镇,山顶积雪常年不化,全山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仅山腰处露出一圈绿色,神秘而巍峨,果真是一处归隐的好所在,怪不得西王母选了他做邻居。
“你为什么喜欢他?”
小爱伸出手臂,握紧拳头,小臂上的经脉逐渐显现:“我与他血脉相连,这是与生俱来的情意。”
听她这话,我有点发憷,若其他山灵也都如此,昆仑还真没办法做到博爱。
几千年来,或许她一直会错了意:“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喜欢,只是一种习惯。”
“两百年养成的习惯,几千年都改不掉,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小爱自嘲似的笑了,听起来并不在乎对错。
“你不……”
我话音未落,小爱忽然掩住我的嘴,带我隐身至一旁。不多久,我看到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上来。这就奇怪了,不周山猛兽甚多,陷阱结界多不胜数,若是没有镇山石和山灵,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安然上到山顶,她一个行动不便的凡人是如何上来的?
小爱眉心一拧,嘴角不自然地下压了一点,眼神中露出几分厉色。
看来,这个婆婆不是凡人。
她环顾四周一圈,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对着虚空念了几句什么,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有个影子飞快地闪过,随即不见了踪迹。
婆婆在石头上坐下,朝着我们隐身的方向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她眼睛不大,眼窝很深,周围布满皱纹,眼神却凌厉非常,似能穿透一切,我甚至觉得她知道我们就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神有点熟悉,甚至她这个人,也有点熟悉。
小爱似乎有些不耐烦,刮起一阵山风吹乱了婆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目光。终于,婆婆好像歇够了,复又拄着她那根粗壮的拐杖一步一步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她是谁?”
“一个怪阿婆。”小爱说着往前走去,逃避我的问题,“我带你去建木那儿。”
不周山的山顶很特别,一半清新透亮,一半笼罩在迷雾中。小爱领着我走近那片迷雾,里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若不是她牵着,我根本辨认不出方向。
不知七拐八拐了多少个弯,眼前的迷雾逐渐消散,一根笔挺的木头出现在眼前。
“到了。”
建木跟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光秃秃的,只有一根碗口粗的主干,没有一根分枝、一片树叶,树干直冲云霄,一眼望不到顶。
小爱摸了摸建木,顺着褐红色的枝干往上看去:“桃子就在建木顶端,天界与人界交界之处。”
“枝干这么细,要怎么爬?”
小爱双手一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不就是爬树嘛,我应龙逆鳞碎了都不怕,还怕这个?我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给自己打足了气,正准备往树上蹿,小爱伸手拦住了我。
“怎么?”
“等天黑了再爬。”
我不解:“为何?”
“建木很高,一时半会爬不上去的,你先养养精神。”小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口袋递给我,“饿了吧?先吃点。”
手还没伸出去,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来,我讪讪地从建木旁边挪回来,将布口袋里的果子一扫而尽。
眼前一下黑一下白,根本分不清昼夜,耳畔呼呼作响,似是飓风刮过,可头发丝都不曾吹起。上来之前小爱告诉我,在建木上呆久了可能会出现幻觉,最好的办法就是闭着眼睛,反正建木直直的一根,往上爬就对了。
我手脚酸麻,几乎快失去知觉了,可建木还是望不到顶。幸好听小爱的休息了一会,还吃了那么多果子,不然我只怕早就掉下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风声停了,我试着睁开眼,脚下已经看不到不周山了,头顶却好似隔了一层什么,像水中泛起的涟漪一般,粼粼波动。我忽然意识到,这熟悉的荧光——是天界!
建木果真是通天之木,天界的结界就在我头顶,伸手即可突破结界上达天界,可我还是没见着那颗桃子。
难道桃子在结界那头?
天神突破结界尚且会受到冲击,我如今没有灵力,强行突破结界不知会受到何等伤害,难怪凡人很难通过建木上到天界。
可我毕竟不是凡人,哪怕是失了灵力也还是有神魂护体的对吧?我心想,既然已经来了,只差最后一步放弃岂不可惜?就这么自我安慰着,我朝天界的结界伸出了手。
接触结界的那一刹那,刺眼的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明显的灼烧感朝我袭来,奇怪的是,那股冲击的热量和力度在靠近我的一瞬间消散了。容不得细想,我顺着建木顶端四处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我抓着它就往下拔,重新回到了结界以下。
刺眼的强光消失了,我睁眼一看,衣袖已经没有了,断口处是烧焦的印记,可我的胳膊还是完好的,一点伤痕也没有。我不禁有点得意,想着回去要跟小爱好好显摆一下:你看,先神毕竟还是先神吧?
手里握着的是一颗干瘪皱巴的东西,说是颗果子都有点委屈,更别说跟我想象中的桃子差得有多远了。还没等我细看,一道黑影闪过,瞬间将我手里的桃子卷走了,紧接着是无数道黑影席卷而来,接二连三地撞向我,肚子上被打了一拳,脑袋上被薅了一把,胳膊上被掐了一下,腿上又被踢了一脚……不多久我就被黑影包围了,持续不断地遭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攻击,虽不致命,但我爬了这么久的树,实在是没力气了。那些东西本来撞一下就跑,见我不还手,胆子大了些,干脆直接挂在我身上,扒手的扒手、扯腿的扯腿,我一时没抓稳,径直掉了下去。
完了完了,我心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肉身一定保不住,只能祈祷小爱运气好,早一点找到我,不让我的神魂无处栖身才好……只是可惜这桃子了。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我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满眼是熟悉的青色,难道小爱飞上来了?
不对,这个肩膀扎实有力,不像小爱的,我定睛一看——是昆仑!
“昆仑!”
昆仑将我稳稳地放在地上,虚扶了一把:“你没事吧?”
小爱看到这一幕,兴奋又置气地跑过来,站到我和昆仑中间,一把将我拨开,抱住昆仑的胳膊。
我连忙退开两步:“别误会,我是他嫂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昆仑石头般的冷淡只增不减,轻咳一声,严肃道:“弟妹。”
小爱这才化敌为友,像模像样地关心我:“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掉下来?桃子呢?”
我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被抢走了。”
昆仑连忙问:“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了吗?”
“黑黑的,一下就卷走了,像一团影子。”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是很多影子。”
昆仑的脸色变得沉郁,直觉告诉我,这事没那么简单。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方才袭击的我的黑影出现了,狼狈地被追着满天空跑,可还是没能逃过追击,不多久就被击中,继而消散了。
昆仑:“是帝俊。”
果然,不多久,帝俊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没事吧?”帝俊左右打量着我,满是紧张与关心。
“我没事,多亏昆仑及时赶到。”
帝俊满是愧疚地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要你来摘桃子。”
昆仑见空中已没有了黑影,问帝俊:“桃子呢?”
帝俊神情凝重:“他们早有准备,我已经着人去追了。”
昆仑沉默不语,帝俊看了小爱一眼,对我道:“当初我匆忙离开,就是为着这事。人界出了乱子,那些东西四处作乱,此番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过来跟你抢桃子。”
“不是抢,他们分明就是在利用你。”昆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凭他们自己,不可能摘得到桃子。”
也是,天神过结界之时都会精魂不稳,我以神魂之躯方能安然拿到桃子,更不用说那些在人界都难以显身的东西。
“他们是什么?”我问。
“是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