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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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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炎同回烏战酣,如今亲征的皇帝尚自顾不暇,莫说有来自前线的万金家书。这日天刚开,宝儿姨婆嘱雪荞给前线的丈夫拟了一封信,说是暂且隔着,拿定主意了再一并发出。果不其然,天将合,她便拎着小算子进来,把儿子往棚下竹椅上一搁,熟门熟路地将篾子下的信抽出来,统共有三五个人的信,她火急火燎地抽了一封出来,道:“还好早嘱咐你不要封了给信使们捎。你帮我再改改,不要说婆婆病了吧,只说得空必回。刚向婆婆漏了一嘴呢,她便从床上将帐子都扯下了,说我多嘴!”雪荞给小算子用废信纸折了小花,斜耳听她,知道宝儿姨是笼不上嘴的,不搭话那可要不高兴,便回:“陆大关的信差晚上还来一回,我马上给你改。”她一听高兴,努努地叫着,立马递到她鼻前说:“马上写。”
雪荞是个温软的性子,听话,坐在棚下吱呀呀的木桌前誊了几行,再把“母亲病重,量时速回”几字改做“量时必回”,刚放下,宝儿姨两眼点着灯似的望着她问:“怎么样,我瞧着你只写了四个字,这个‘回’字我看你写了这么多回我是认得的,这四个字合起来是什么意思?”雪荞看她钻进信里的样子,又加了一句:“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妍时。”然后她从笔筒里又拈了支新笔,翻过来用笔尾点着“量时必回”,耐心地解释说:“这四个字是说希望你选好时间及时回家。”宝儿姨难得静下思量了会儿道:“就这么着吧,婆婆眼瞧着捱不了冬了,也不知道我家这位慢吞吞的的性子的想不想到这层。”
雪荞搁下笔说:“这几天我看了几本书,学到了一句诗,写得极妥帖,用来做信文尾巴极好。我念给你听。”宝儿姨很是佩服雪荞的学问的,也爱听她那些文绉绉的诗句,凑近了忙说:“你说你说。”
雪荞指着加了的这句念了一遍,说:“是说希望郎君你早点回来,桃李年华容易逝去,你可要记得我辛苦等你呢。”宝儿姨一听忙直起身子摆摆手道:“哎呦哎呦,小丫头说话文里文气的,我哪有这么说啊,怪不好意思。行了,你写了就这么着吧。”就这么着吧,话说得敷衍,但眉眼正上弯呢。
“反正阿公读过书,看得懂!”
天色绛红却是日头坠落的时候,雪荞刚嘱咐好来捎信的信差,信差说时局不大好,陆老爷的商队在边境走得辛苦,过了这几日所有信件凡过三州都得加价,雪荞理论不下,有些无措。怔怔站在棚下好一会儿,低头将纸笔都拾掇好,从墙角拿了扫帚簌簌扫了一遍,心里有事,又簌簌扫了第二遍。才放着,听到背后轻咳,转头看是个年轻的后生,衣著暗沉,袖如赤云而身削似瀑,眉间蕴秀而迥目如微波。
后生面若有忖色,但还是问道:“我有一信托姑娘拟写,姑娘此时是否方便?”
雪荞疑道,这年轻人通体一股子书生气,怎的也要托人写信,心虽有疑,但依着她平日里的讲究,答道:“不巧了,信使刚走,下回来是要七日后了,你可等得?”
“不打紧的,劳姑娘先拟,我预付些钱,日后补全。”
雪荞赶忙摆摆手,道:“公子您应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晓得我的人都知我拟信从不收定金,人与人之早已为天涯所累,写信是结善缘,怎好对这一苦难再增负累。”
后生颔首笑:“我是途径此处,但山水清音陡然使我思念家中妻子,要劳累姑娘了。”
见客意有绝决,雪荞便把桌椅摆开拖到门口灯影中,笔舔墨而手悬问:“公子贵姓,信寄何处?”
“鄙姓刘,名棠。信欲致南江八都雪月岭。”
“往南?南边虽近,但可能比往北要多费些日子,我这里是陆大关的北行商队信使来得最勤。信到南边是由我们镇上李家商队送的,李家商队不是常驻的,要半个月左右方来我这里。你若正往南边赶,我瞧着你尚可以自己快马加鞭早些回去,毕竟商贾的队伍走走停停,要回音也是也不容易的。”
刘棠思量片刻道:“我在此处滞留日长,尺素不发,我心中难安,还是尽快拟一封,好叫我内子放心。”
“信中言何?有没有要特别交代的?”
“只一句‘甘棠思乌麦,花开白雪消。’”
雪荞讶然不由得脱口:“公子识字?”语毕又顿时感到自己冒失了,把将斟了一盏粗茶推至刘棠前。
刘棠袖出右手忙递了过来,但上有细布裹着,笑道:“喏,我不是不识字,前几天踩了空摔着手,这才要劳烦你呢。”
雪荞赧然地笑着,才下笔,刘棠将几字论清楚了,便起身绕道她身后,隔了小几步,摆着自己的身影,细细看着她写。
毕,雪荞好心提醒道:“你这信使费,倒要论字算了。”
刘棠摇头,左右拿着信往灯下再细细瞧了瞧道:“我予夫人的字句,若论金钱,这信使八个也抬不动。”
雪荞心下判断,这定然是一对情意甚笃的伉俪,便对刘棠也高看了几分。
李家商队来得颇不准时,雪荞收着刘棠的信,心下有些不安,好容易盼来了李家的信使到了,他风尘仆仆地说商队三路只到杭州,若再往修水雪月岭只能托杭州当地的驻地商队再转达,简而言之,还需得加钱。雪荞觉着不好做主,回了次日再确认是否转达。赶巧十六日未见的刘棠又来了,信的发出虽有些坎坷,但他倒也不在乎钱财多寡,只说按时发出,但还需加一封,毕竟十六日了,又添了些思念。
雪荞提笔,按刘棠的意思写,也只一句“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他念这句的时候,言切而语宁。他忽然问雪荞:“情遥难争路长,你说思念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他拿着空白的信纸抬手遮着玉蟾之色,背身而向,纸影恰挡住了雪荞的面庞。雪荞觉着这么个平和的人难得有了些愁苦,不忍空井中再掷石,便说:“人在眼前便要说出口,不在眼前便不可拘束思念之心,总归两心是在一处的。”
刘棠忽然转头看着雪荞,乌眼澄澈,又缓缓地移到地上,眨了眨眼便走了出去。
第三次见到刘棠是半个月后,但此次他来得尤其晚了些,雪荞不但收了摊子,门都阖一半了。刘棠恭敬地在门外只说打扰,雪荞不好随意打发这位“老雇主”,打开了门,让月光与日光都明亮地照在彼此的视线里。
刘棠说现在信不需托拟了,他自己写好了需请雪荞帮忙交给李家商队,雪荞收了信便装到匣子里,刘棠忙说:“劳烦你看看,这样写妥当?”
雪荞觉着刘棠过分信任她了些,他们夫妻间的通信,她倒次次做了个旁观,于礼上,她已有些难以过意。但刘棠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她倒衬得小气了,所以也不知如何是好地眼瞧着刘棠将信打开递到了她面前,这信以往长了些:“未知前信达否?荞麦花已开,今仍衷情之。向只说相思,今要思生死,时日至矣,我欲他往,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珍重。”字瘦削而清凌。
雪荞问他:“你要离开?”
刘棠収了信,塞好,双手递到她面前:“嗯。”
外头棚上,雨骤然起,轻缓有谐,可堪细听。刘棠背身走出去,雪荞才想起来,从八角桶子里取了伞忙追了来,撑开递给他,刘棠微怔接了伞道声谢谢,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看她:“这伞。。。”
雨上眉梢,她笑着说:“他日抵家代我向夫人问好,珍重。”
约莫一个月后,雪荞出了趟远门,心源女僧在鹤山坐化,女僧与雪荞夙有旧好,菴里托了人请她过去送行。雪荞在菴里住了七日,又逢着菴里施粥,又留下帮忙了几日。
是日,雪荞归家,又拿着扫帚簌簌打扫了一下,又簌簌打扫了第二遍。泡了茶,坐在棚前,尚无人问津,静静地什么都不想地一如往日地坐着。
七月初八,尚是兰夜后出头的日子,蒲扇频摇,又摇了些闲时候来。鹤山羚羊寺女僧有法坛开讲,地方名士燕聚,雪荞先父年友携小女儿品怜来了鹤山,托了口信说品怜渴见密友。品怜是个热心肠的人,但凡沾上点投缘的故便特不见外,只见一面也要订为笃交,故她的笃交甚多,幼时玩伴雪荞也是一个。但雪荞知道,品怜热心肠不假,但也任性惯了,有时关切了你,是在兴头上,有时冷落了你,便是小情绪又犯了,她的“笃友”们也需得担待些。
初八日得口信,雪荞初九日便上了鹤山,因讳盂兰盆节,雪荞打算住上两日,七月半前就回。
方到羚羊寺见着品怜,小丫头可闷坏了,父亲褚先生不是参加诗会便是去书院,还欠了些文债,一干墓志铭、诗文集序、像赞都等着应酬,哪有空理小丫头的矫情。
鹤山谷狭而以涧鸣之响闻名,其响如群鹤嘈鸣,盖因山谷气道转寰所致。品怜同雪荞顽了半日便觉疲惫不堪,上山前所言“必登顶品源头活水”之诺皆弃之不顾。雪荞倒是无甚倒兴趣的,毕竟她觉着所到之处,所见之景都是天地予人的修炼,都接着便足矣。
回到羚羊寺,寺如今都如山中客栈无异了,加上法坛开讲,人来人往颇多。尚未见着褚伯伯,雪荞觉着于礼数不合,品怜懒懒洋洋地领着她去募缘阁见父亲。
这时候,堂里面是有三五人的,品怜小丫头也不避讳,见着人便叫“叔叔伯伯好”,年纪不大的人也喏喏应着,雪荞觉着好笑。褚父向来不拘着小辈的言行,捧着一画像,见着雪荞亲亲热热叫了声“大侄女”,雪荞咧嘴一笑:“褚伯伯近来可好,吃得好?睡得好?文章写得可好?。”说罢,褚父哈哈大笑:“小丫头,学你老父亲打趣我,他放下手中画像。这时,雪荞掠了一眼,那神山玉树似的画中人如坠双眸,凑近再细瞧,心里有了个清晰的轮廓,见着右上一行字“八都雪月岭刘宗三房刘棠小像”。
“刘棠?褚伯伯您识得刘棠?”
褚父觉着惊讶极了:“刘棠?你怎识得刘棠认识?”
雪荞摇摇头,又觉着自己唐突了,左右不过一个客人,又何须同他人说一些闲事唐突了刘堂的隐私。
这时,座中一青衣青年忽立了起来:“刘棠吾小弟,我们自南江携行状求褚老先生佳墨,是为小弟撰墓志铭的。小姐怕是认错了,我小弟半年前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只见衣冠。”说罢,又怕年轻的姑娘忌讳,自责地喃喃了几句:“见谅,见谅。”
雪荞笃定自己断然不会忘记刘棠通体一气的神色,况来处和姓名都对得上,万分里面也不错一的。那句“战死沙场”雷似得把人震得嗡嗡作响,雪荞登时立若孤烟。
雪荞慢慢问了句:“刘棠夫人可还好?”
青衣人皱眉道:“这话从何说起,什么夫人?小弟衣冠孤坟,只余一念想罢了。”
“冒昧一问,近日雪月岭可有信至?”
“信?姑娘知道那信?说来也怪,这几日忽有商队上门说来了信,因着信来得奇怪,笔墨迹生,我们不知如何处理。夜中有人上门呼号,说信错送了,知道我这几日要上鹤山,托了我拿来,说鹤山有人识得字迹便是收信人,我权当一回柳毅罢了。”至于那人送钱来托为跑腿,且价钱不菲,刘家大哥则密而不说了。
刘家大哥笃定雪荞知此信,那是收信人不错了,暗叫巧了,赶忙拿出匣子来递到跟前。
是日夜,秋信将起,树头攒动,抖落一地碎月。
雪荞就着灯丝儿,开信见到熟悉的字,那信纸儿在手里簌簌颤了些许才停下来,他说“甘棠思乌麦,花开白雪消”。她原先想着的是王禹偁的“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之句,到如今想,乌麦之思即荞麦之思,棠之思乔,意如潜麟,慕如沉香,倒叫她如何回应啊!
此时,夜风有心,从匣底掏了些凉意出来,那一卷卷儿信纸抚在地上。雪荞见着有一段他的字,像是新作的,淸凌未透。
她捡起来,他说:“甘棠未敢尽言,是怕唐突,望卿见谅。大林生意所依,唯赖卿言,在此黄土莽沙中,他若余英魂,定然感谢卿的周到。”
读及此,雪荞想到林母尝托自己给边营的大林写了许久的信,一日,林母殁得突然,雪荞手中尚有余信,她不忍沙场战士绝望,不得不持续林母的信件,日疏方渐绝。
她接着读到:“卿大概不知,卿信所活二人,开春便魂入乱戟,我原想魂归故里,但亦为着心中的一点念想,想着不可不到此处看看你,看看是哪样玲珑的人儿。及至看到你的用心,我大概也只能留些不可说透的思意,聊慰我那不长的一生,期勿扰之。人到此地步已无可奈何了,待花开白雪消之际,军定人息,余魂只愿你那绵长的一生尽快忘却我短暂的冒犯,盛世里只见喜乐只见长酣。余魂虽不待,天已慈悲之。”
门外淅檐忽断,来了些暖意。
雪荞袖出细帕点了点眼角,转身急切地打开了门,她喘着气儿,门外廊下淸寂,鸣啾纤滑,脚下一伞,伶伶卧之。
他最后一次告别,好像风来时那样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