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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序章·子规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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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万银仙论理出道的年头不大,名气可不小。不说他七窍玲珑,学什么都比别人高上一筹,也不说他无论上没上妆,只要凤目一挑,嘴弯一翘,就是一副勾得人心摇神荡的模样,就说他开的这万银堂,满京城里打听,爱在梨园行和花界混的,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前清朝里,戏堂子跟科班那是一种营生的两处地方。似乎在当时,能有资格入戏堂子里的不是已小有名气的角儿,也要是梨园世家的子弟,听上去,比那些只配在天桥上叫卖的草头班子更有身份些。可到了民国,这里的味儿就渐渐变了。戏堂子几乎成了清一色的绝色男旦们的天下。里面聚集的都是些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子,个个是眉清目秀,宛若处子,打明的说是学戏登台演剧,其实少不了陪酒卖笑,干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行当。因此,社会上就把堂子里优伶和花界里的红娼排在了一起,更有些好流连于此的文人雅士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为这些“歌郎”们分出个三六九等,颁出个“金钗花榜”来。于是,万银仙就自然的长占了榜首上的“花魁”。
当然,这一切浮竹是不知道的,也没人告诉过他。他只是觉得,既然被师傅挑入了旦行,也就由不得自己的喜好,这就是命,就像当年,不管是如何的不舍,也不得不与亲娘生离。在最初的日子里,还曾做过娘回来看自己的梦,可转眼快一年了,娘的影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她早已离开去了别处,或者干脆就已经……,浮竹不敢再往后想了。值得庆幸的是,山爷虽凶些,但也没亏待了他,给他拜了一个这样有名的师傅。这戏台就是人生,有男就有女,台上的生旦净末丑演尽的也就是台下看戏人的命运。别看浮竹外表柔弱,秉性里却有一股呆气,认定了事就一条道走到底。如今拜了师入了行,就把其他念想抛在了一边,一心一意的学戏,只盼着他年也能像银仙师傅一样的一夜成名,受他人的尊敬,做自己的主宰。
班里的师兄弟们开始眼红浮竹,以前那些欺负他的,现在也慢慢的有意巴结起他来。得了个这样的师傅,以后想不红都难,说不定等哪天浮竹红了,还指望着他也能帮衬自己一把。
然而,山爷倒是一丁点都没变,看浮竹的眼神似乎更刻薄了,原来就把他当奴隶的呼来喝去,现在要学的东西更是成倍的加了,可这里里外外的杂役却一点也没有少。初入旦行,女人该有的行为吐息浮竹还没揣摩透,嗓子粗了腻了,眼神浅了过了,身段硬了软了,这些都会让山爷的板子劈头盖脸的落下来,若是跟师兄弟们玩闹在一起,甚至跟海燕单独的多说了两句话,更能招来柳园山一顿臭骂,说自己是在装狐媚妖娥子勾引男人,这让浮竹真不知如何做才好。有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找着海燕来发发怨气。
“师傅对我有仇呢,不然怎么看我都不顺眼?”
虽然没法同台唱《双龙会》了,但海燕对这个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
“嗨,别往心里去,哪个角儿不是打出来的。”海燕眼里一亮,幻想着成名以后的风光。“小竹子,要是以后真成了角儿,有钱了,我就上天桥买一大堆你最爱吃的梅子干,让你躺在里面一天都吃不完。”
海燕的许诺并没有让浮竹摆脱山爷的阴影,他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算了吧,只怕师傅不会让我等到那一天,就被他打死了。”
海燕觉得现在的浮竹确实挺可怜的,想要安慰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心里犹豫了一会,才决定把自己零星打听到的事告诉浮竹。
“小竹子,其实师傅不是真正生你的气,他是在跟银郎怄气呢。”
“银仙师傅?”
“我也是偷听琴师们私下说的。好像是师傅怨银郎不争气,银郎又恨师傅害了他,他们俩如今是互不相让斗着气,却又谁也离不开谁,反正是挺糟心的。小竹子,你以后要夹在中间,可要机灵点。”
其实,跟着万银仙学了也有些日子,浮竹也发觉了,他与柳园山之间碍着师徒的关系,虽面上无事,但私下里却因为什么事情在彼此杠着。别的师傅们都是到班里来教习,唯有银仙从收徒那一天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静廷班的大门,他只让浮竹每晚独自去万银堂里等他。
这京城因为数历战乱早没了昔日的繁华,一到入夜,各个街道关门闭户,吹灯落锁,除了偶尔能遇上个敲梆的走过,就再也见不着一个人影,偌大的城市便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处例外,那里仿佛就是显露在黑色海洋中的孤岛,整夜里艳舞笙歌,灯火通明,不用多说,那就是京城最有名的八大胡同,而银仙的万银堂就坐落在这烟花柳巷的深处。
浮竹不怕走夜路,可每每到了这个路口心里就开始犯怵。有时候山爷睡下得早,时间充足,他宁可多绕上三四里的远路,也不愿走进这里。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数的日子里,他都只有硬下心来,低着头,冲进这莺狂燕浪的红灯巷陌。银焵冲天把整条街面照得是如同白昼纤毫毕现,丝竹弦歌和着毫无忌惮的高声调笑从每一条门缝里,每一扇窗户里飘出来,钻进浮竹的耳里,让他不由得眼热心跳,他逼着自己凝神屏气,心里一遍遍的默着戏文,眼里只管盯着脚尖,逃命似的绕过那些披红著绿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最后转进一条略显清净的偏巷,“万银堂”的匾额在两只素净的大灯笼下莹莹的闪着光。踏门而入,浮竹才会松一口气,黑油大门在身后关上,把自己一头扎进如梦如幻的戏里,将风花雪月都拒在了外面。
这一日,浮竹照例踏着月影走进了万银堂。时近丑时,仍不见银仙的身影。
银仙是如今当红的名角,通常下了晚戏,就算被几个涎皮赖脸的人拉去宵夜,此时也应该回来了,估计又是遇上了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强留应景陪酒去了。
浮竹在银仙的房内,等得是百无聊赖。教过的戏文已经反反复复的默过了好几遍,还是抵不住困意的重重袭来,又怕真睡过去了被回来的银仙瞧见,只有强打起精神,站在身来,细细的打量起房中陈设。
对于银仙这人,耳濡目染,道听途说,浮竹也略有些了解。这“银郎”的一词,在行里并不是个雅号,而是对他侑酒鬻色的相公营生的称呼。但似乎银仙并未以此为耻,反而乐在其中,衣着打扮无不奢华,平日里竟也跟女子一般施些胭脂水粉,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按说这样的人的“闺房”,应是如临春阁,如结绮楼,如何的靡丽香软都不为过,但眼前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朴,并无绮罗香泽的习气。室无纤尘,窗明几净,条案上仅有一张素琴,一管洞箫,四白落地,只在堂中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副淡墨牡丹图。这画牡丹的人多了,无一不是浓墨重彩,泼尽富贵,而像这幅单以墨色绘制的牡丹却实为少见。乍一眼还觉得不习惯,细细品过才发觉,原来根本不需要斑斓的色彩,华贵的外相,单单只有这黑白两色,浓淡相映之间就更能显出这花的风骨和神韵来。
浮竹心有所动,忘了身处何时何地,意飞神驰,一句唱词不觉脱口而出: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好一个天然。”
身后门声一响,万银仙的声音更是把浮竹吓了一跳。
显然,银仙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就着昏暗的烛光也能见到他面带春光,比擦了胭脂更胜飞霞,神色迷离,眼饧骨软,带着一股的酒气和香味,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你到说说,什么是天然?”说话间,银仙已经是半倚半靠的立在了浮竹面前。
看着一时语塞的浮竹,银仙得意的仰头大笑。他乘着醉势一把将浮竹拉到了身边,手指像描画一般的勾过浮竹的眉眼、脸颊、下颌,向着脖颈的下方滑去。
“我来告诉你,天然就是天作之然,没有被矫饰,没有被糟蹋,就像你,小竹子,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人在上面乱涂乱画。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诱人吗?你就是一块美玉,干净,圆润,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人在你身上留下难看的刻痕……”
浮竹如同做梦一般听着银仙在耳边呓语,直到感觉有一只手在他衣服下恣意的摸索时,才突然觉醒。
“银仙师傅?”浮竹惊恐的叫着挣扎,但越是想挣脱就越被银仙搂得更紧。
“别动,小竹子,你真的要我喜欢。今天就让我来给你好好的描上一笔。”
浮竹的哀求仿佛更加激起了银仙的欲望,一双唇贴在他的脸上,身上疯狂的吮吸,噬咬。浮竹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的推开了银仙的脸,在他的手腕上狠狠的咬了一口。乘着银仙惨叫着松手之际,浮竹捂着凌乱的衣裳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臭小子,敢咬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银仙师傅,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师傅是要我跟你学戏的,不是来给人当相公的!”
“柳园山,你不是个东西!”万银仙没有继续追过来,他站在房子中间,仰头向天破口大骂。“小竹子,你知道吗,你那师傅有多能耐?当年我跟你一样叫他做师傅,他就把我往堂子里送,自己坐在家里大把大把的收银子。现在见我被人糟践透了,他又撇清高嫌弃我来了,告诉你,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嫌我脏,就他柳园山没资格!他如今把你当成个宝,你就是他的摇钱树。我要毁了你,就像当年他毁了我。”
银仙骂红了眼,骂疯了心,他将浮竹死死的摁在墙上,掀起衣服硬帮帮的就要往里顶。
浮竹被这醉人逼得无路可逃,他连死的心都想好了,如果这人还是不放过自己,就算是咬舌自尽,也不能让他糟践自己。
“住手,银仙!”柳园山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房间里,他炸雷般的声音让正欲行凶的万银仙一愣。就这功夫,山爷蒲扇大的巴掌就落在了银仙的脸上,登时,毫无血色的白脸上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海燕从山爷身后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身如筛糠,衣衫不整的浮竹。
“小竹子,你没事吧。”
浮竹只是睁圆了眼睛惊惧的看着在场的所有人,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万银仙捂着有些肿了脸,直直的瞪着柳园山,从牙缝里狠狠的漏出一句:“师傅——”
沉默了一会儿,柳园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对着两个孩子摆摆手。
“哎,我们走。”
师徒三人还未走出大门,就听见万银仙的房里传出一个烂醉的人鬼哭般的唱腔。
“可怜我无暇白玉遭泥陷,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柳园山,你不得好死!”
“吉良,你给我出来,是不是你报的信?”
接下来就是一个孩子惨烈的哭嚎声。
“啊,大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