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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别样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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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鲍家大院的第一年,就是在劈柴中度过的。我和永泰除了三师兄恩典的,每月给的一个假日可以全天休息玩耍外,几乎其他的日子都在院子里劈着柴禾。
这一年里,我们最大的兴奋来自于三师兄和二师兄,他们总是会偶尔出现在我们身边,对我们手中的活进行着指导。
如果说三师兄是受师傅的委派,带着我们的,那么二师兄的出现,莫过于让永泰、我,甚至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少有的兴奋。因为这个二师兄即使是在这个他学艺的大宅院中,也是很少出门,平时总喜欢将自己关在屋内。
因为二师兄的改变,师傅、三师兄的脸上都有了笑意,永泰似乎也有着永远都使不完的劲,而我,那时却以为天底下住这种宅院的人都会这么和睦,这么幸福,身边总是其乐融融。殊不知,我和永泰是何等的幸运,遇上了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才落到了这户人家手里。
一年过去了,眼看着我们的手艺有了长进,师傅也很正式的跟我们见了一面,同我们聊了聊这个行当的一些事情,使得我们对于将来要做的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还记得我和永泰跪在师傅面前,听他语重心长地说着话,那些话,我不知道其他行刑手的师傅们是否给他们的徒弟讲过,但是我那颇为厚道的师傅却跟我讲得清楚明白。
也正因为什么样的师傅带什么样的徒弟,所以我的那些师兄们,尽管脾气秉性各异,却始终都是些心存仁厚的人。
“咱们行刑手虽然吃得饱,穿得暖,却始终是个遭人唾弃的行当,虽然斩杀的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手上沾满了人血。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死囚们就真的没有冤屈,这就让这个行当更加的令人憎恶,被人认为是有损阴德。行刑手的命活得都不会长,人们传说是刀下斩杀人太多,冤鬼索命害死的,其实那都是些个唬人的话。行刑手不长命,是因为心里备受斩人时的恐怖或者是内心的自责煎熬,大多是死于自我摧残之下。”师傅说到这里,用眼睛深深凝望着我和永泰,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自欺欺人地说什么,只要模样凶、狠,就压得住阴煞之气,使得冤鬼不敢索命。我们压不住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们自己心里的恐惧。每砍下一颗头,都会在日后的生活中,或有或无的忆着那些在我们手上,被流失的所有曾活生生的性命。”
师傅说到这里又是一叹气,随即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师徒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的二师兄,他原本不该做这个行当的,我却欣赏他一手的好刀法,强要了他来。杀猪、杀鸡、杀牛、杀羊和杀人是两码事,切猪肉、切鸡肉、切牛肉、切羊肉和切人肉更是两码事。我们可以毫无感觉无所谓地扒掉一张羊皮,却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扒掉一张人皮,究其原因,就死因为那是我们的同类。他受到的,我们身同感受,所以没办法永远忘记。就算是装作无所谓,也可能会是某个时候忽然涌上心头。我千不该万不该地让他学了剐刑,使得他现在受尽煎熬与摧残,生不如死,这都是师傅造下的孽。”
看着我们,师傅的声音更加的悲哀,他说道:“但是不管多残忍,这都是三百六十五行中的一个行当,我们不做,也会有别人做的。这门手艺能流传到今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千年前就有的,一辈辈传下来的。为了求心底的一点安慰,师傅还有师傅的祖辈几乎是天天烧香、念佛,只求能遇到个明主,使得天下太平,牢狱中再无可杀之人。动刑的是我们,可是那订刑的却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只要这天下还有恶徒,这门行当就会继续存在下去。你们年纪小,师傅跟你们讲,做我们这一行的也要讲个仁义,讲个厚道,能让那受刑赴死的人少受点罪就让他少受些罪,要知道再恶毒的人,那也是十月怀胎产下的血肉。他们的罪行不论是斩还是剐,我们都要心怀仁厚,不能有半点奚落或残忍。我们这鲍家院出去的弟子,只求能做到速斩速决,绝不拿死囚身上的肉去博什么彩头,讨什么喝彩就行!是多少刀我们就斩多少刀,绝不多砍一下,该怎么斩就怎么斩,决不为了讨好那些围观的人,无辜增加人犯的痛苦,能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听到这里,我一阵茫然,不明白师傅这么讲是什么意思,处决人犯也能博什么彩头吗?直到日后,听的多了,也就知道了曾有行刑手,为了让自己名声大振,在斩杀死囚时,额外给死囚一些侮辱及痛苦,引来围观者的大笑、喝彩和巴掌,那时,我才明白了师傅话中的深意。
听完师傅严厉的教诲后,我跟永泰给师傅叩了头,退出了师傅的房间。那一天我们的话很少,心里都在琢磨着些什么。永泰琢磨着师傅说的关于二师兄的那些事情,而我则在琢磨着师傅讲的所谓仁义。
傍晚,三师兄来看我们,跟我们说了会话就走了。望着又恢复安静的屋子,我低声问向永泰:“永泰哥,三师兄失职那次,那个犯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永泰摇了摇头,“因为一刀没有砍死的犯人,按例都不再追究的,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是死还是活。”
“那一次斩的是几个人犯?”
“不多,似乎五六个。那女犯是最后一个。”
“她犯了什么罪?”
“□□,不守妇道。听人说,她丈夫死得不明不白,本就疑心是她给害了性命的,她却还不老实,在自己丈夫死了以后,还勾搭丈夫的兄长,这才惹恼了家中的长辈,将她告上了官府,要求重判以示惩戒。”
“那是三师兄第一次斩人吗?”
永泰听我这么一问,抬起手臂用手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道:“忘性到快!我都跟你讲了,三师兄人称快刀手的,那要是他第一次斩人,这名号是哪里来的?那次,不是他第一次斩人犯,却是他最后一次斩人犯。”
“那也就是说,三师兄以前从没有失手?”
“那是自然的。”
“永泰哥,你说会不会三师兄也是斩人太多,心里自责,所以才会失手的?”
永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不过想起前些日子,师傅跟二师兄吵嘴的事,我想恐怕是的吧。那次的争吵,一定是师傅为了开导二师兄才引起的,我总觉得,要说心里恐惧的话,那还是二师兄的心里恐惧来得多些,他毕竟是一刀刀地将人肉割取,与三师兄的一刀取命不同。”
“可是二师兄只处置过两个人,三师兄处置的人却多了!要按人数比的话,三师兄心里的负担一定比二师兄沉重。要说二师兄是不愿行刑,才会躲在屋里不爱出门的话,那么三师兄那次失手一定是心存仁厚,不愿杀个弱女子。”
永泰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我也不再问些什么,但是那天起我开始懂得,原来行刑手的心也不见得就是安稳的,而我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些东西,那来自于三师兄的温柔,与他的寡言少语。
私下里,我总觉得三师兄的那一次失手,一定有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