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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色清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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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以为还能相见,未料到生机已绝。
常畏天命不可违,日头下桃花再睡。
我从未想到,人的命运是那么一曲三折的,曾以为拥有一切,梦醒来便站在死到临头之时,看着泛着寒光的剑尖,我竟然没有躲去,也没有什么畏惧,但想必也是躲不开的,如此,便释然了。
人的一生该有些甜如蜜糖罐子的东西,拥有过便足矣。可上天似乎是不想让我如愿的,他一贯如此,于是,我在一片黑暗中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上一世未能有所作为,兴许这一世,兴许本是没有的,我站在山头,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手微微抖着,没有多年以后那些交错横杂的伤疤,我竟有些认不出它了,摸向腰间,是梁园雪……一时唏嘘不知作何言,上辈子到最后,全靠一味名为旧暮的毒药吊着,以毒攻毒,才堪堪站的起来,又何论提得起剑来。捏紧剑柄,心中似欣慰了许多,细细摩挲剑柄上小小的三个字——江明月。
如梦初醒。既然能再活一世,那么这一世便不要再做错事了。
三师妹的声音在背后絮絮叨叨的。“师兄师兄,今天师傅出关,刚巧赶上收徒大典,这次用不着你主持,不如我们溜出去好生玩它的天翻地覆的,估计师傅也忙不及来看我们不是吗!”我转过头,师妹笑盈盈的脸颊就突然泛上红霞,“师兄,你说话呀?”
我一开口,声音是止不住的沙哑。我对她说。
“好。”
前一世,三师妹到最后也依旧护着我,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她总归信我。只可惜自己剑走偏锋,最后却辜负了三师妹一腔赤诚。
三师妹脸上挂着的笑一下子明艳起来,拉着我便走,她的御剑术使得不太好,一把剑摇摇欲坠,我无奈地伸出手去拉她,她还笑嘻嘻的捉弄我,这样子的性子,也不知该说是顽劣,还是调皮。
今日山下有灯会,整条街灯火通明的,家家户户成双成对地都出来了,天上的孔明灯摇摇晃晃,街道中间的小河映射着灯光,波光闪动着暖黄。很久以前,我和那个人也是出来放过灯的,他硬要拖着我的手,走过十里长街,还要握着我的手,在我的灯上一笔一划写上他的名字——姜酬。酬字笔画有那么多,他就握着我的手写了那么久。然后亲手把灯放飞,告诉我,灯飞的越高,情意便越浓重。我信了,悄悄使了些功法在灯上,那灯便飞的极高,比所有人的灯都要高,只可惜姜酬对我的情意,想必,比那没飞起来的灯,还要再低些。他没有给我点灯。当时只道是二人同心,点一盏灯便够,现在想来,是他不愿意点罢了。
我和三师妹在长街上走啊走,路边的酥糖,小糖人,冰糖葫芦,一切甜的,像蜜一样的东西,三师妹都要买来两份,她吃得一蹦一跳,我只小小咬了两口,便停了。我不太喜欢这糖味,让人晕头转向。三师妹小孩子气性,逛了街不够,买了山上没有的吃食不够,还想去放灯。我依了她,给她买了盏灯,她却嘟囔着要我也放灯,我点点头,想着那些都过去了,再放一次,当作是消遣,祈愿一下,也未必不可。三师妹兴致勃勃地取来摊上的毛笔,在灯上画了一个小人,说是我,写上一句平安,便放飞了。灯飘的极高,没有使术法,这次应当是真的了。一切平安,我不求别的多的了。
我接过师妹递过来的笔,在灯上小心翼翼地写上平安二字,学着师妹,有模有样地画了个扎着辫子的小人。刚想着放飞,突然想起来那个人。
今日陪师妹出来,并不只为了哄师妹开心,我还尚存着一丝私心。收徒大典,假如和上辈子一样,就是姜酬被收入师门的日子。我有心避开他,不再有交集,井水不犯河水。上一世,他也许便是在那时挑中我的,做他的傀儡,最后再一剑了却我。
细细想来,心头还有一丝绞痛,可姜酬……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的确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无论他做了些什么,哪怕到最后,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反抗他的心意。是我甘愿为他……只是付出的代价,我再不想付出一次了,只当上一世是个荒唐的玩笑。可我依旧希望姜酬他这一世,能过的好一些,前一世往后些,他常和我谈起他的父母,被歹人害死,他想要报仇,如何如何的。只可惜那时魔功入体,实在是,听不清楚了,也看不清楚了。他利用我,也应当是为父母报仇而不得已为之。我始终相信他是那个会扯着我衣袖叫着师兄的孩子。
我在灯的底下,悄悄写了句。
“愿姜酬一生平安。”放飞了那盏灯,心里也安定下来。此时街上也不如刚才那般喧闹了,路人们各自回家,小师妹也连连打起了哈欠。我笑了笑,说,摇了摇她的肩膀。
“贺南师妹,回师门啦。”
收徒大典已然结束,想必此时回去,姜酬也入了别的师弟的屋舍住了,两人自是不会再相遇。心里不由得释然。
我扶着打着哈欠的贺南师妹,嘴角挂着笑,却没看到背后晦暗的地方,有一黑衣少年握紧了腰上的剑。
……是姜酬,或者说,是活了第二世的姜酬。
假如江明月能回头,定然会惊讶。姜酬的眼眶有些红,面色忿恨,似乎是他做了什么了不得,又伤他极深的事情。这绝不是曾经的姜酬会做出来的事……他总是藏得很深,谁也看不透。
现在眼里是藏不住的毒火,爱恨痴缠皆藏于其中。
姜酬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眼里便复清明。他走至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巷,双脚一蹬墙面,飞身而起。跃至屋顶,再掠过许多盏灯。终于面带一丝冷笑,伸手夺下江明月所写那盏灯。
“平安……”他不顾地上人们的惊呼,飞身而下,捏着那灯。江师兄怎么能为别人写下这一笔一划呢?
明明……明明从前,只会这般对我,为我放灯,带着我回山,还牵着我的手。越想心中越是恨意丛深,恨不得将那贺南撕了,抑或者生吞活剥了倒好。
可贺南,上辈子极力护着师兄,是他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勉强可以把这事情抵消了。
手中的灯原先被捏的死紧,姜酬却忽的松手了。任这灯如何,他的江师兄还是他的。从前是他的,只是他没能好好护着,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师兄什么都不记得,那自己就能加倍地对他好,偿还从前未做的事。师兄看着淡薄,心里却软得很,对他好的人,他必回以一片赤诚。
灯掉在地上,翻了个面儿,他这才看到灯底下还有一排细细的小字。似乎是写字的人极其用心地写下的,又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下的决心,墨迹浓的像夜色。
“愿姜酬一生平安。”
是江师兄最好的祝福,也是江师兄最锋利的剑,无形,致命。
师兄记着他。师兄……他记着从前我做过的事。
他茫然的好像真的是当初那个被带上山的傻孩子了。本以为能够重活一次是最好的馈赠,现下却如被阿鼻地狱炎炎烈火包围,五脏俱焚。
姜酬想,他想了又想。这命运似乎真的在捉弄他一番,给予他希望,再用柔和的轻言细语揭开表面一层层看似完好,实则千疮百孔的皮。
决计是还有办法的。
“师兄……”他望向黑沉沉的夜晚,繁星点点几乎不似在人间。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摩挲粗糙的纸面,那是人间最珍贵的珠宝都不堪一比的东西。是江明月上一世的痴恋,是姜酬这一世的执念。
姜酬用佩剑将灯骨剔出来,把宣纸一块块地割下,珍而重之地叠起来,放到道袍内部的口袋中,是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旁人大抵会在这种地方放件最高阶的保命的灵器,可姜酬,他只愿意放他最珍爱的东西。
回过神来,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些,仿佛刚才那些癫狂的情绪都不是他曾有过般的。
他把佩剑收收好,将道袍上沾上的尘土拭去,又像是一个初入山门的弟子了。
他要装得像从前一般,师兄是最喜欢那时候的自己了。假以时日,自己对师兄好些,再好些,哄着师兄,顺着师兄,缠着他给他舞剑看,给他做他最喜欢的桃花酿。师兄心里那道无底的缝,慢慢地,是能够填上的。师兄前一世待他有多好,他这一世便要加倍,不,加以百倍的偿还,还要做的更多。他这一次,有能力护着师兄,再不用旁人做些什么了。
他回身上山,留下一地月色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