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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犬婆 ...

  •   简雍刚要说话,见刘备竖起食指贴在唇上。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老头,蓦见地上多了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一阵哆嗦,随后自己的头也滑落下去,跌在地上那个头旁边,先前那两只眼平静如初。他的身子倒是站立了片刻,手里抱着的瓦罐亦没松开。脖颈断茬处一条血蛇高高拱起身子,几乎跃到了房顶上。
      跟着进来的老头差点撞到他身上,气的一把推去,那身子才勉强倒下,瓦罐碎成几块,溅出鲜艳的红辣椒、浓香的八角和已经剥皮切成段的葱姜。
      后来的老头叫李老笨,小名笨蛋,小时候反应就慢,甚至不及家养的猪狗,所以他的另一个外号叫“猪狗不如”。地上大滩的血在黯淡的小屋里像一摊粥,笨蛋眼神又差,见张老五摔倒了,自己脚底黏糊糊一片,不禁骂道:“谁尿了一地!”
      简雍说:“笨蛋。”
      李老笨最好使的就是耳朵。每天夜里,听隔壁张老五和兄弟张老四的小媳妇鬼混,是他最大的爱好。他扛着一捆柴火,见长凳上的瘦子说出自己的小名,一呆:“你咋知道俺的小名?”
      刘备的刀划过一个半圆。笨蛋的头一气滚到长凳脚下,简雍歪着头看着下面迷瞪的眼睛:“还是老乡呢……真是个笨蛋。”
      简雍把屋里的犄角旮旯摸了个遍,连个鸡蛋都没摸到。好在找到了谷子,熬了一锅热乎乎的粥,二人终于饱餐一顿。临出门前,刘备抓起一个破婉盛满粥饭,摆在灶台上,对简雍说:
      “他们不能饿着肚皮上路,这碗粥,他们路上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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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涿县是个福地,这么乱的世道,居然没有来过黄巾贼。加上土地好,人口稠,县城内外,人马不绝,二人在城门口见贴着张斗大的告示,围观者脸上皆神情严肃,上写:
      近日涿县妖兽出没,昼伏夜出,噬人血,食脏腑,已致死者十数人。魑魅魍魉,百姓戚戚。
      二更之外,望闭户关窗,休莫出门,本府当戮力擒杀,还百姓清明。
      难道是那个拿镰刀的野女人所为?想起卢婉还在这里,刘备心一紧,脚步突然加快,简雍在后面喘着粗气。
      穿街走巷,路过一堆高低不同的茅草房,远处几棵大槐树的掩映中,透出一栋房子的飞檐翘角。刘备一拍简雍肩头:“前面,我老师家!”
      简雍歪着头说:“不就是你一路上提过很多次的左中郎将卢植大人!”
      刘备说:“正是。”
      “我哩乖乖,还是当官有钱!”简雍故作惊讶,随即又笑了:“你是不是以为俺不识字?那哪是卢府,牌匾上写的清楚——督邮府!”
      高高的门楣上悬着一块匾,上面果真写着“督邮府”字样。刘备停住了。
      老师的家是涿县最大最气派的宅第,他不会记错,怎么变成了督邮府?难道督邮趁着老师落难强占了?
      脑子里正燃着火,忽见旁边一条巷子里出来一条狗,一个人,人骑在狗身上,手里举着个灯笼。
      那是个小老太婆,浑身萧条,一脸的斑和痣却很茂盛,密密麻麻,像成群的苍蝇攒在上面。她骑在一条大黄狗背上,大白天,举个灯笼干什么?
      刘备疾步上前,来到老太婆跟前,一欠身:“您老一向可好?”
      黄狗竖起耳朵,低低吼着,黑色的扁鼻头上冒出白丝丝的热气。老太婆分开眼皮,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喜上眉梢:“大耳朵回来了。”嘴里两颗残存的黄牙歪歪斜斜,一说话通风撒气。
      “没死在外面,好啊。”一股韭菜味执拗的窜进刘备鼻孔,久久不绝。
      黄狗发觉主人跟陌生人很熟,便摇起了尾巴,见旁边一个瘦子摇摇摆摆的走来,一侧的肩胛骨高高翘起,比猪高一点,比自己骨头突兀一点,又发出了低低的恐吓。
      “可怜我儿子死了,剩下个孙子更不省心,不下地干活,也不去求功名,整天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写什么诗。”
      她这孙子名叫秦奋,从小聪颖,写的一首好文章。以前在课堂上,卢植老师动辄就引用他写的诗——同学们,你们嘻嘻哈哈,不喜学习,白浪费了大好光阴,听说过“人生譬朝露”这句诗吗?
      刘备摇摇头,同位公孙瓒耷拉着脑袋。他一上课就耷拉脑袋,似睡非睡。
      “这是咱县里秦嘉写的,人家才九岁。”
      公孙瓒却私下说,秦奋除了写诗,还有一个癖好,就是跟他妈一块儿洗澡。嘻嘻,你不知道啊,那天夜里,我点破他家窗户纸,可了不得了,他妈妈那两瓣屁股吆……
      听的刘备心直跳,总感觉课堂前面晃动着两团白肉。心想,改天一定要跟公孙瓒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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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白天的举着灯笼干嘛?”刘备问。
      “黑啊,到处都太黑……儿子死后,我看不见了……”刘备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干枯,一点水没有。
      “县里更黑,一个小小的差役,都能让你家破人亡。这不前一阵,一个差役说我家房子高了,遮了隔壁采光,唤来一伙人,动手就要拆房……原来隔壁是他家亲戚。我那不争气的孙子,不知何故,居然能给督邮府里的人说的上话,府里立马派来人,一脚把那差役蹬倒在地,一顿鞭子抽,说他居然敢找督邮夫人亲戚的麻烦!我们家何时跟那督邮的老婆沾亲带故了?”
      “怎么卢植老师的房子成了督邮府?”刘备问。
      “督邮是个肥差,每次下来巡查,那些地方官,有的送宅子,有的送小妾,再穷的也得找两匹牛马送过去,你若不送,他有着法儿整你。不过那宅子倒不是他强占的,人家有文据的,那是卢家闺女转出去的,都按了手印的。”
      “卢婉去哪了?房子没了,她在哪儿住?”
      “孙子说,她卖了房产,筹了一笔钱,去京城了。她爹冤啊。我那孙子常在我跟前提她,说卢家闺女生的俏,卢家闺女的樱桃嘴,卢家闺女吐的口水都甜,说‘人生能与她欢会,足矣’,什么是‘欢会’?我也不懂。”
      “‘欢会’,就是欢乐的聚会,在一个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跟漂亮女人玩。”简雍终于插上嘴里。
      “还是条念过书的猴!”刘备瞟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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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趁着夜色,从一个狗洞里钻进了督邮府。
      狗洞开在后花园围墙一角。当年,卢家学堂几个不喜学习的小子,天天关在卢家大院里,念《周易》,念《尚书》,念《左传》,念的昏头昏脑,臀大肉沉。不爱读书的刘备便与公孙瓒在墙角掏开一个洞,平时以碎石填满,花草遮蔽,老师一旦外出,便移开碎石钻出去瞎逛。
      后花园颇大,构石为山,引水为池,茂树郁郁,修竹亭亭。
      “找到金银,一人一半。”简雍捋捋胡子道。
      刘备可不是找金银而来。他只是不解,卢家还要卖房子筹钱?老师朝中朋友不少,田产又多,涿县城外他的地骑着马跑一圈也得半个时辰,怎么就凑不齐打点关系的钱?
      穿过重阁回廊,他们来到花园小径尽头一间屋子。刘备知道那是老师的卧房。
      “嘣,嘣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的梆子声从墙外翻进来。
      刀尖挑开门,二人飘进屋子。“真香,到底大户人家。”简雍啧啧称赞。
      地上竖着一盏雁鱼灯,光亮氤氲。床榻两侧摆折屏,前面挂着幔帐,床脚处摆着个炉子,豆形,上有高而尖的盖,镂空,像山的形状,其间雕刻飞禽走兽。这是老师的心爱之物,名为“博山熏炉”,炉子里燃放香料,可挥发香氛,弥满整个房间。
      “睡了半辈子马棚,闻惯了马粪马尿,哪天能住上这样的屋子,和一个白□□人,在深夜,喝个小酒……”简雍突然想哭。
      “房子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刘备刚说完,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二人忙钻进床榻之下。刘备的左眼角给简雍的脑门撞了一下,金光闪烁。
      “拴好门。”一个女声说。接着衣衫窸窣,床榻乱响。简雍看着刘备,咽下口水。一会儿女人“啊”
      的一声,随后长长的沉默。床上人死了一样。这时一个男声说:“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刘备的脑袋禁不住撞了床板一下,“咚”的一声响。
      女的惊问:“耗子?”男的说:“多大的耗子,这么大动静?”
      刘备定了定神,突然爬了出去,直起身,站在床榻前,严肃的看着床上二人。女的忙拉扯被子,男的大张着嘴,露出半个白皙的臀部。
      “玄德。”他嘴唇抖了几抖,说。
      简雍也爬了出来,他看到女人头发凌乱,忍不住又咽下口水。口水声在深夜里极为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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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邮夫人攥紧被角,地头看着被子上的花团锦簇。热烈艳丽的被面衬出她白洁的膀子。秦奋不急不躁的穿好上衣,招呼刘备:
      “坐,坐,别老站着。”
      刘备说:“多年不见,没想到在床上见面了。”
      秦奋道:“我们自小相识,玄德别将此事声张出去,那督邮不是个宽容的人,不然,我,我奶奶,都没法在这儿待下去了。从前你可没少吃我奶奶的烧芋头、小米粥。”
      “还有我这姐姐,好女人……”秦奋眼圈一红。
      刘备摸摸耳垂:“我不是酸臭儒生,你跟谁都不关我事。你们没必要紧张,都放松,夫人也是,你哆嗦什么?”
      女人的腰身在被褥里抖若筛糠。
      “督邮呢?”刘备问,这女人的脖子真是细长。
      “已经几日不曾见他了……”女人终于开口。
      “这房子真卖给他了?”
      秦奋抢道:“你问房子,我知道。卢植女儿一纸文书就转给了督邮,我还见过字据呢。”
      “卖了多少钱?”
      “钱?没有钱。”秦奋说。
      刘备心头刮起恶风:“这么大的宅子,没有钱!”
      “字据上写的明白:此宅年久失修,渐为荒园,弃之可惜,家父曾云,若有高尚者,可增之。闫忠大人‘其志洁,其行廉’,且‘专精诵读,夙夜不息’,此园当馈君子,家父亦当心安矣。
      卢婉倒大方,以前上学的时候,摸她腿一下都不行。刘备心想。
      “那老师女儿现在何处?”
      “督邮闫忠给她搭的线,她去洛阳找人营救父亲去了。卢植大人莫名其妙的下了大狱,还几乎判了死刑,可把小姑娘急坏了……但她那个脾气啊,听说在洛阳跟那个十常侍里的左丰还打了一架,结果不仅没有救了父亲,还搭进了自己。”
      “她怎么了?”刘备忙问。
      “你听说过白洋淀的‘莲花祭’吗?每到十一月小雪时节,便有一朵硕大的莲花自白洋淀湖底浮出,红艳无比,朝廷会从宫里选些妃子,送去祭祀,人一到了莲花上,即被包裹起来,沉入水底。前年好奇,我也骑了两天骡子,跑到那里看,那莲花奇怪无比,居然有股子血腥气。我亲耳听见妃子在里面哭叫,片刻功夫,湖面平静如昔,只有血色洇开蔓延。”
      “那莲花更像在吃人!”秦奋说。
      “卢婉到底怎么了?”
      “听说得罪了左丰,被当成妃子押送去白洋淀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几个月前……玄德脸上给什么划的?”秦奋声音弱下去,他看到刘备有些狰狞。
      忽然鸦声聒噪,凄厉无比。刘备疾步来到窗前,点破窗纸,月光渗透进来,园内历历在目。他扫了一圈,不由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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